作者:风里话
“我带她重活一遭,初时自是为了弥补。但是今日看来,仿若是错的。即便她因我而得新生,她也先是她自己,她有她的道。”
苏眉叹,“该早悟兰因。”
翻遍门中典籍,索性寻得只言片语。
道是这世间逆天改命,有违道法自然,总需代价。
何事无代价!
他避在府中,似两耳不闻天下事。
然外头朝政多少还是落入耳中。
坐在正堂,静听她一趟趟赶往宫中的马车声;站在二楼,眺望公主府政事堂夜夜挑灯不灭的烛火;偶尔站在院中长亭里,看她在兴道坊拐道口徘徊的身影。
三月初,他上了一次早朝。
那是他最后一次参与朝会。
他在含光殿上大逆不道,拒不还虎符,要求三军交由他手,带她同往战场。
回来府中,苏眉大怒。
“好不容易寻到了法子,马上就要开始解除反噬的阵法,你在闹什么?”
他道,“师姐随时可开阵,我不过那样一提,他们绝不会同意让我去战场的。”
“所以,你又何必气小师妹?”
温孤仪沉默不语。
他不仅不还虎符,还由着门客官员隔三差五夜入他府门。
苏眉再劝,“疯了是不是?若让小师妹知晓,定当你是真要夺她萧氏江山。”
“她早就知道了,外头全是她皇兄的暗卫。”
开阵解除反噬的时间定在三月初十。
这之前,三月初九。
苏眉道,“你把虎符交了。”
温孤仪不交。
他向陛下呈了告假文书,又调了三关外的兵甲入京畿。
关于兵甲,他一共调了两次。
还有一回是后来,萧不渝入府。
他笑讽天子,“萧家先祖马背上夺天下,如何眼下便个个不能战了?”
他带出来的两个最得意的弟子,都未负所托。
外三关的兵甲入内,萧无忧调出了原京畿守军谴去战场。
一句讽刺,便提醒了萧不渝可聚萧氏宗族的府兵。
反噬解除的时候,人间才过月余,于他却是十数年岁月过。
他鬓角染霜,额生细纹,眉宇覆上沧桑。
年岁上去,容色下滑。
他看铜镜中的自己,相比她的命,到底是值得的。
苏眉至此明白,他就是故意的。
他忘不了那个帝国的公主,只需她稍一点温婉颜色,他便挪不开步子。
所以,想办法让她恨他,借她的力量逼开自己。
“师姐带你回家。”
钟灵毓秀地,不染尘埃,所剩无几???的余生好好过。
他拒绝,道是这场仗尚未结束,大抵还需兵甲。还有,京畿之内,刺杀他的人还未揪出。
内忧外患,如何能留她一人!
这样一等,便等来她一剑斩去他臂膀,反手引出刺杀的人。
留书离开太傅府那天,苏眉看那十四字留言,“她若见此书,大抵不是要你一条臂膀这般简单了。”
他摸了摸空荡衣袖,笑道,“就是怕小姑娘心太软,怕我自己太优柔。”
路过公主府大门,他驻足隐在夜色中。
低眸看自己掌心,空空如也。
“万物本就如指尖流沙,握得越紧散得越快。”苏眉安慰他。
他颔首,“相比困她做我掌中雀,我更该高兴,今日她成了横绝九天的凤凰。”
……
秋阴不散,飞霞渐晚,听枯荷雨声阵阵。
公主府寝殿中,萧无忧和裴湛在暖榻上隔案而坐,听他把话缓缓道来,到最后只僵直了身子,眸光凝在半枚虎符上。
良久,她方摸了上去,问,“他告诉你的?”
“是你大师姐为我所迫,告知的。”裴湛摇首,再次回想那日三军班师回朝之际,漠河畔,药师谷如今的掌门人苏眉现身在他面前。
自报家门,将虎符奉还于他。
他追问温孤仪下落,几番逼问,方知晓了一切。
后在药师谷见到了奄奄一息的人。
梅林凋谢,炉火渐熄。
一身道袍的男子,木簪抹额,青丝夹华发,妆容是人生最初的模样,话语是生命临终的气息。
“抱歉,茶凉了。”他给裴湛斟茶,“未想还能见到你。”
苏眉说,他确实上了战场,大青山最后的决战,他也参加了。
本想死于沙场,算是为她洒的最后一滴血。到后来,也不知怎么,撑着口气,道是想回谷中。
“大抵红尘中待久了,实在难以在四海为家,落叶归根才是归宿。”温孤仪持杯盏碰裴湛的那杯,仰头一饮而尽。
裴湛亦饮干,问,“您有何话,需我带给殿下。”
温孤仪摇首,“一字一句都不必告诉她,算你我相交一场。”
裴湛无话,目光落在书案文卷上,是他书的一行小字。
——我亦飘零久,十数年来,死生师友,深恩负尽。
“今日种种,不算辜负。”裴湛道。
温孤仪随他目光望去,面上有自嘲的笑,“是你不知罢了,我负公主,原在最初时。”
那一年,突厥突袭,兵至渭河,乃灭国之祸。
我提议公主和亲,自是大义当先,其实包藏私心。
我于谷中修国策,本就想建功于社稷,扬名于天下,脱道袍而着官服。
故而便想若是大邺国破,何处容我展志向?
而公主和亲,一来保家国,二来酬壮志。
我知她喜欢我,一心想要嫁与我,总觉一切来得及,亦觉功名排在她之前。
直到后来回首,方知我错过一时,便错过了一世。
“七七聪慧,当是早早明了这一切。却那样悲悯,便是断我臂膀时,也只道是恨我送她远嫁,没有掀开这层里子,根本是我年少慕名利,未将她置于心尖上。”
“所以,往后余生,莫再与她提起我。你,当今日从未见我。”
*
“所以,你为何又要告诉我?”萧无忧拨了裴湛一盏水。
茶水顺着他眉骨、鼻梁滑落,偶有两滴挂在他眉睫。
“因为你病了。”裴湛抬起双眼,直视她,“太医说,你是心病。”
“我思来想去,想不通至今你还有何心病。想了许久,本是以为你断了他一臂而不忍,后来又觉不是。你放火烧府,工部论那处府邸建造进度便遭你无故斥责,道途路过你心生嫌恶,眉眼都是冷的,我便基本明白你的所谓心病,更该是心魔。”
“年少那点事,你分明已经原谅。而今不能释怀的,是他扣押虎符到欲上战场妄图逼死我的种种。”
“骄傲如你,可以接受上一世他的不爱,但万万接受不了自己满怀热忱,爱上一个不堪的人,对不对?”
“所以,你才病了。”
“砚溪——”萧无忧伸手过来,一点点拭干他面庞水渍。
这一晚,两人照常同榻。
萧无忧早早合了眼,裴湛看她忽颤的长睫,含笑亲了亲她额头。
晨起,萧无睁眼,榻畔已经无人。
更衣理妆时,见裴湛在前头往来匆匆。
她寻他脚步追去,在府门口见到一辆马车,见这人正将一个个包袱往里安置。
“你何意?”萧无忧问。
裴湛转身,“送你去药师谷。”
萧无忧呼吸有些急促。
裴湛却格外平静,他道,“你一夜未睡,辗转反侧,难不成想告诉我,就是寻常失眠了。”
“我既告诉你全部,便想到你可能会想见他。”裴湛走近她,牵起她的手道,“我不想你怨恨早年错爱,却更不想你遗憾终生。”
“你师姐说,他罪不至死。”
“我亦觉得,殿下年少眼光不差,他很好。”
“爱一个人是排他的,你如何能忍?”萧无忧低头抽泣,话不占理,“可见郎君待妾,亦无多少情意!”
裴湛被气笑,将人揽入怀,“我只是觉得,你们之间,缺一场好聚好散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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