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159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顾鼎臣一愣,他不解道:“敢问贵主人是?”

  来人道:“相公不妨猜猜,谜面是‘人生难得一相逢’。”

  这谜语并不难,顾鼎臣略一思忖,生字去掉一横,再加上人字的两撇,那不就是……

  他如雷击顶,忙跟着上楼,一入雅间,果见朱厚照一身便服坐在正中。朱厚照一见他来,即刻和颜悦色道:“朕许久就都听到这么动听的曲子了。”

  顾鼎臣急忙叩首:“微臣不知万岁驾临,还请万岁恕罪……”

  朱厚照微微一笑:“不知者不罪,赐酒。”

  话音刚落,一旁的随侍的太监就给他端了满满一盏罗浮春。顾鼎臣受宠若惊,上次皇上对他这么客气,还是琼林宴啊。罗浮春这样的美酒,与寻常黄酒是天地之别。他只饮了一杯,就觉热气上涌,忙叩谢圣恩。

  朱厚照笑道:“果然是好酒量。来,再赐顾修撰一盏。”

  圣上赐酒,不喝就是大不敬。顾鼎臣看着满杯琥珀光,只能咬牙再喝了一杯,这下已是脸红耳热。

  朱厚照抚掌道:“爱卿既有海量,又有才气,不知可有斗酒诗百篇之能否。”

  语罢,第三杯又端到他面前。顾鼎臣自进门就跪着,连身都没起就喝了两大盅烈酒,刚进门的狂喜已经变成了害怕,可不能再喝了,万一喝吐了,就是驾前失仪,登天路要变黄泉道了。

  他壮着胆子道:“万岁恕罪,万岁天恩浩荡,赐下美酒,原不应辞,只是臣实在不胜酒力,恐失仪于驾前,还请万岁宽恕。”

  朱厚照见他面上绯红,也怕把人喝倒了,今儿可就办不了事了。他道:“倒是朕料错了。起来吧。朕记得,你在翰林院有三年了吧。”

  顾鼎臣哽了哽,躬身道:“回万岁,臣在翰林院已是第六年了。”

  记错了……脸皮厚如朱厚照不会有丝毫的不好意思,他道:“竟有这么久了。是朕疏忽,才让爱卿久无用武之地。”

  顾鼎臣感激涕零,刚站起来,立马又跪了下去:“是臣无能,才未能为圣上分忧。”

  朱厚照笑道:“那眼下,有一个为朕分忧的机会,不知爱卿是否愿意呢?”

  顾鼎臣没想到天上居然真会掉馅饼,他忙不迭地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朱厚照挑挑眉:“甚好,朕这里有一字谜,劳你解上一解。”

  接着,顾鼎臣手里就被塞了一封信,他定睛一看,突然意识到,原来天上根本不会掉馅饼,只会掉棒槌。

  顾修撰的酒一下就被砸醒了,他哆哆嗦嗦道:“万、万岁,臣不知何意,这……字谜何在?”

  朱厚照报之一声冷笑,大灰狼一下就把身上的羊皮撕下来,他道:“看来,顾修撰是真有田园之思。怎么,真是想回乡养老吗?”

  顾鼎臣:“……”

  李越、谢丕等人的风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看着自己借来的衣裳,借来的银两,开始天人交战。

  朱厚照继续火上浇油,他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没了你,旁人就不会说吗?没了你,朕可以找旁人,可没了朕,你这一身文才,又该货与谁家?朕依稀记得,翰林院似乎空出了左谕德的缺吧。”

  左谕德!顾鼎臣深吸一口气,他是想要坚持的,可皇上实在给得太多了。他又仔细将信研读了一遍,什么“元之余孽,不遵祖训,废坏纲常,父要杀子,妻欲弑夫,以至于夫妻皆陨,子孙流离,渎乱甚矣,岂可为君。”“戕害我九边之民,尔二三衣冠,变为犬羊,百千弱女,沦为胡婢。【2】”

  顾鼎臣在心里嘀咕,这都是劝开战的,哪里有什么字谜。

  朱厚照等得不耐烦了,他道:“你找找含章那两个字。”

第273章 笼槛何年出得身

  富贵险中求,你没听过吗?

  顾鼎臣忙应了一声是, 这下果然发现了端倪。月池以苏蕙提醒张彩,并不是真要他写璇玑图诗,而是要他参照异体诗、诗谜等的方式, 将信息藏进去。张彩于是在最后一段写上:“愿陛下纳臣之言, 兴王师,同戮力, 奋虎威,殄此凶逆,如乘飞龙。此后,黎民含哺而熙,逢掖章甫日隆, 域无两族之别,寇无立锥之地。”

  顾鼎臣惊道:“万岁, ‘含哺而熙’,‘章甫日隆’连起来正是含章。而其后同样的位置的字是‘两’和‘立’字。”

  朱厚照道:“废话,这朕也知道,但朕就不明白,含章和两立有什么关系。还说是,他不是在嵌字,而是在用别的方法。但朕可以肯定的是, 这里出现含章,决不会是偶然……”

  朱厚照一语未尽, 顾鼎臣就叫道:“臣知道了!”

  朱厚照被他吓了一跳,只听他道:“两即二,立不就是竖吗?两立其实就是二竖啊。”

  没有文化的皇上还是一脸茫然:“二竖又怎么了?”

  顾鼎臣激动道:“此乃《左传》中的典故, 春秋之时, 晋景公身患重病, 一天夜里,他忽然做梦,见两竖子谈论,其中一个说‘良医将至,恐性命不长’。另一个却道,‘我俩大可居肓之上,膏之下,良医又能奈我如何。’果然,医生到了之后,说病根在膏肓之间,药石无医。没过多久,景公就病逝了。这里嵌字说含章两立,实际就是说……”

  顾鼎臣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朱厚照面色铁青,他道:“实际就说,含章快病死了。”

  顾鼎臣吓了一跳,他磕磕绊绊道:“万岁莫急,李御史吉人自有天相,臣以为……”

  朱厚照咬牙道:“快看看有没有别的谜语。应该就在这句附近,你仔细找找。”

  顾鼎臣忙应道:“是,是。”

  既然明确了位置,要找就要容易得多。顾鼎臣很快就找到了下一个,毕竟在‘殄此凶逆’后面加一句‘如乘飞龙’实在是太突兀了。他想了想道:“飞龙应该是指《易经》中的飞龙在天,那就是爻卦。而乘就是马。马与爻相连,不就是驳字吗?”

  朱厚照皱眉道:“这是何意?”

  顾鼎臣赞道:“张郎中真奇思妙想,您看这前头还有一个虎字啊。相传在春秋时期,山中野兽为患,因虎为百兽之王,有人便假装成老虎,去吓退野兽。可有一天,其人却在山中碰见了驳。驳虽形似马,却是连虎豹都能吃的凶兽,所以这人不仅没有获利,反而被驳而吞吃了。他在此用这一典故,意指……”

  兴致勃勃的顾鼎臣突然又语塞了,朱厚照冷冷道:“我们与右翼联手,也只不过是假装的老虎,根本斗不过那只驳。张彩,真是好样的,亏得他想得出来。为何就不能写点朕也能看懂的,这样不至于耽搁这些时日!”

  顾鼎臣在一旁欲言又止,要是您都能看懂,那这信怎么还送得出来呢?

  顾鼎臣的修为还不够,一下就让皇爷看出了端倪。他瞪大眼睛道:“你这么看朕干什么?”

  顾鼎臣急忙低头:“臣没有看。”

  “朕明明看到了!”朱厚照气急,去拔他的头。

  顾鼎臣使劲低头,力图将脑袋塞进胸口:“没有,没有,您真看错了。”

  朱厚照:“……拿着擢升你的圣旨滚。”。

  外头对此间的变故浑然不知。刘健等人正忙着完善联名奏疏,力劝万岁不要贸然动兵。而江彬等人则不甘心错失这样一个千载良机。江彬身为边将,既没有太监们打小儿的情谊,又不比太监常在内宫行走。他心知自己虽然凭借救驾之功暂时坐上了神威营总兵的位置,但皇上身边是卧虎藏龙,与其独木难支,不如好兄弟一起享富贵。

  于是,他又向朱厚照举荐了许泰、瘿永、刘晖等边将,但这些边将入大内后,却没有如江彬一般一步登天,而是备受掣肘。

  他们围坐在酒桌前,将桌上的烧鹅、糟鸭吃得一干二净,吐了一桌子的骨头。

  许泰叹道:“江哥,必须得想个办法。内有宦官,外有廷臣。我们也不能天天搁这儿纸上谈兵啊。皇上听着也腻歪。”

  瘿永的眼窝深陷,他晃晃悠悠地端起酒来:“而且咱也受不住。皇上是真要沙盘推演,两军对垒。刚开始咱还能游刃有余,可如今皇上的脑子越转越快,真是要招架不住了啊。”

  刘晖等人也跟着附和,他越说越委屈:“前一次沙盘对阵,我就打输了。皇上斥责我不用心,还说我下次要还是这样,就让我滚回九边去……”

  江彬何尝不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拍桌道:“行了,行了,都闭嘴。我又何尝不知。我就是明白,大家再坚持不了几个月,才向万岁力陈出兵。可没想到,那群酸儒竟然如此狡诈,硬把一封好好的捷报,说成是伪造的陷阱!”

  许泰也是怒气填胸:“江哥,绝不能坐以待毙。这样的良机,可是千载难逢。咱们不知祖上烧了几辈子的香,才碰到了李越一伙,肯提着脑袋将鞑靼闹得个鸡飞狗跳。这一仗要是打胜了,咱们便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刘晖嘿了一声:“岂止是咱们,要是能赚到一个爵位,子孙后代都能长住京城,再不用去当那兵痞子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心头火热起来。

  瘿永愁眉紧缩:“可也没那么容易。我看那群文官,是咬死不会让圣上出京的。可单靠咱们,又镇不住场子。那些个太监、御史和指挥使,哪个是好相与的。”

  江彬将桌子拍得震山响:“我就不知道他们在怕什么!我们当然不会让万岁上战场去啊,只要他坐镇在九边,哪怕只当个门神也好的。”

  刘晖道:“谁说不是呢。可他们就是不放心!”

  许泰沉吟片刻道:“我看,咱们还是得从那封信上下手。能不能想法子弄到张彩的手迹,然后再和那封信对比,总不能他们说假的就是假的吧。”

  瘿永磕磕巴巴道:“那万一,真是假的呢?”

  江彬啐道:“放你娘的狗屁,我看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这时,这伙人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信坐实。反正去了之后,不论打成什么样,都有法子扭成胜局。

  江彬于是去找了“老儿当”中佛保。所谓“老儿当”就是宫中聪明伶俐,容貌俊美的新生宦官力量,明明都是少年,却叫做老儿,就是为了反着称呼。佛保因为通晓藏语和蒙语而受到朱厚照的喜爱,甚至连佛保这个名字,都是皇上钦赐的。然而,他爬得越高,就越觉步履维艰,所以才愿意和江彬里应外合,结成同盟。

  不过碰上这样的事,即便是同盟也要掂量掂量。佛保一听江彬的打算,就连连拒绝:“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皇上身边偷东西呐。”

  江彬恨铁不成钢道:“那你就要看这机会白白溜走吗?你是刘太监举荐的,张太监和谷太监看你就跟乌眼鸡似得。你要是再不立下些实际功劳,难道真想靠你那两句稀里哗啦的番文在宫里混一辈子?”

  佛保哽了哽道:“我学得是藏语和蒙语……”

  江彬苦口婆心道:“万岁只是暂时听不懂,才要你在他身边提点一下。可咱们这位爷在这上头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两三个月就能学会梵语,说得就和那天竺人一样好。等万岁把你会的都学走了,我看你怎么办,可别怪做哥哥的没教过你。”

  这一席话戳中了佛保的隐忧,他犹豫半天道:“取信出来,我是万万不敢的。我至多只能将信默记下来。你们拿出去,先弄明白其中意思。”

  江彬目瞪口呆:“这有什么用。我们是要比对字迹啊。”

  这下轮到佛保教训他了:“江哥,你得先看看,出兵是不是真对咱们有利啊。万一有什么疏忽的地方,反害了咱们自己怎么办。”

  江彬纵然不情不愿,也只得先应了。他一出宫,思前想后,去找了吏科给事中李宪,贿以重金,请他一句句解释信所述之意。这位李给事中只是趋炎附势,贪慕荣华,可也是正经科举出身,名次还不低,当然也看出了端倪。

  江彬听罢解释,既忧且喜,喜得是李越病重,以皇上对李越的感情,怎么会袖手旁观,忧得是驳虎之说,只怕会让万岁退步不前。

  江彬苦思冥想,最后下定决心,万岁笃信佛理,何不让番僧进言,或许有奇效。

  朱厚照听罢一众番僧明里暗里的劝战,人都被气笑了。他道:“这么说,朕乃大庆法王转世,无论去何地,都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

  江彬信誓旦旦道:“此乃菩萨指示,天佑大明,万岁乃佛陀的化身,理应顺应天意,教化胡虏……”

  朱厚照已经没有耐心了,他心中气闷交织,却不好发作,硬梆梆道:“罢了,你先退下吧。”

  江彬一惊,却不敢多言,只得灰溜溜地离开。自此之后,他好几日都没有收到音讯,因此就更加忐忑,几宿几宿没有睡好觉。皇爷阴阳怪气的样子,可不像是没事,他难道是看出来,他在欺君了!他忍不住去问佛保。他是皇上的近侍,一定更了解万岁。

  果不其然,佛保听罢始末后,就拍着大腿道:“爷肯定是看出来。江哥,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做得也太急、太露骨了!”

  江彬一时面如土色,他还是挣扎:“可万岁没有直接点出来,也没有问罪我啊……”

  佛保也觉十分奇怪,他问道:“真的什么奖惩都没有吗?”

  江彬摇头如拨浪鼓,佛保来回踱步:“我明白了,那就是你的法子虽然不对,可方向恰合了爷的心意!”

  江彬的眼睛一时亮得瘆人:“你的意思是,皇爷也是想打得了?”

  佛保略一思忖道:“一定是,否则,以皇爷那脾气,你犯下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过,还想竖着出宫?”

  江彬心中既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又有不明前路的忐忑,他道:“可,这该怎么做呢,那群人不是咬死信是假的吗,我这拿证据证明信是真的不说,还拿出了神意,这还不够吗?”

  佛保也一时有些茫然,两人提出了几个可能的原因,可在讨论中都被指出不成立。正在两人一筹莫展间,谷大用差人来找佛保,言辞之间颇有不善,意思是身为内侍,频频与外臣交往,莫不是想吃瓜落。

  谷大用的心理也很简单,他也不想朱厚照去亲征。谷太监已经跑到这个位置了,也是宁愿慢慢熬资历,也不想铤而走险去做下一个王振啊。他本就看佛保不顺眼,如今差人来敲打,出口恶气,正是一举两得,就算是刘瑾也不会说什么。

  佛保和江彬被来人拈着兰花指,夹枪带棒怼了一顿,心中是又气又堵。可突然之间,佛保却借此契机,被打通了关窍。他扯着江彬道:“江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江彬来西苑本是为了讨个主意,谁知主意没讨到,还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说,早就心中不悦,他没好气道:“明白什么了你?”

  佛保惊喜道:“是爷的意思。你想啊,爷本来就是有意用兵的,你拿这些东西给他看有什么用。关键是要底下的人改变主意。”

  江彬迟疑道:“你不会要我拿这玩意儿去劝内阁吧,想什么呢你,他们会改变主意就鬼了。”

  佛保理直气壮道:“既然他们不肯换主意,那就只有换人了。皇上不一直都是这么干得吗,咱连罪名都不用另找了。”

  江彬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重重拍了拍佛保的肩膀道:“好兄弟,多亏你提醒,我才明白皇爷的深意。我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