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36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直到弘治帝这一次病发,张皇后才觉害怕,什么脸面,什么不甘心,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几乎是一睁眼就奔往乾清宫中, 无微不至地看护丈夫。

  弘治帝虽也对她的到来表示出欣喜,可张皇后敏锐地感觉, 丈夫不像以往那般渴望与她朝夕相处,比起同她说话,他更愿意召见大臣。张皇后对此多次表示不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非得你不顾身子地去处置。满朝文武又不是死人。”

  然而,弘治帝总是一笑置之,待到臣子们到了,就立刻命人将她带到内宫去。这一日, 张皇后终于忍不住了。她明面上点头应下,实际却躲在帘后偷听。纷乱的脚步声传来, 接着就是叩头呼万岁声。张皇后微微蹙眉,这是一次来了好几个人。

  脸色苍白的弘治帝靠在软枕上叫起赐座,他已然没有寒暄的兴致, 当即直奔主题:“救灾之事办得怎么样了?”

  此话一出, 几位国之栋梁都面露难色。在众人都面面相觑之后, 首辅李东阳终于硬着头皮道:“启禀万岁,能筹集的钱都已然送往灾区了,只是恐还是远远不够。”

  弘治帝皱眉道:“怎么会,太仓中难道连这些都拿不出来了吗?”

  户部尚书侣钟暗叹一声,起身道:“启奏陛下。正月,左副都御史杨一清上书修举马政,为补充种马,要银二万四千两。三月,太皇太后崩,为使丧仪尽哀,耗银两万两。六月,鞑靼入侵大同,边军难以抵挡,次辅刘老先生提出以银再募边勇,此项耗费更是数十万。最近,右副都御史张缙又说要修葺仁信等水坝。首辅提议暂停百官月俸,可即便如此,仍然难以支撑。”

  弘治帝病得昏沉的头脑如浇了一瓢冰水,他霍然起身:“什么!以往的,以往的,那些军饷呢。朕每年花那么多银两养着边军,如今敌寇来犯,他们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就连张皇后都不由捏了一把汗,弘治帝素来温和,何曾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半晌,一个苍老的声音方响起:“臣斗胆启奏陛下,辜负陛下恩典者,非是将士,而是将官。”

  弘治帝连连咳嗽,萧敬忙奉上温水,他勉强抿了几口,哑着嗓子道:“你说。”

  那人缓缓道:“军中勋贵子弟众多,侵吞兵饷已成常态,侵占军屯更是不可胜数。边军生活困苦,又被任意驱使,自是艰辛不已,多次逃窜。试问这样的将士怎么能拦得住蒙古的铁骑呢?”

  张皇后一听便觉心头一紧,她族中子弟大多在军中,只怕这样的事也没少干……她正畏惧间,就听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弘治帝勃然大怒:“查,一一给朕查。刘大夏听旨,这些蛀虫,查出一个就给朕罢免一个,一个都不留。”

  兵部尚书刘大夏恭谨领旨,又道:“至于兵饷常匮一事。臣曾于宣府大同二地收购粮草,听闻官仓收粮,素有常规,粮食须达百石、草须至千束。寻常百姓,糊口尚艰难,如何能一次拿出那么多粮草。当地权贵便以低价贱买百姓粮草,再高价卖给官仓,中间差价之大,令人瞠目结舌。是以朝堂兵饷常亏,百姓苦不堪言。”

  弘治帝闻言又是一声长叹,他道:“朕稍后就拟旨严加申斥!”

  刘健忙插话道:“启奏万岁,京中勋贵侵占民宅民田之事亦是众多。百姓失去土地,流离失所,故而面对大灾时毫无应对之力。还请陛下一并申斥。”

  弘治帝不敢置信道:“京城也有?有哪些,你给朕一一说来。”

  刘健深吸一口气:“庆云侯,长宁伯,仁和长公主,永康长公主,还有各地藩王宗室……”

  张皇后没有听到自己的两个兄弟,正暗松一口气时,就听刘健道:“其中当数寿宁侯、建昌伯最为恶劣,他们侵占民田,大理寺派官员前往勘查,谁知他们竟然当众殴打朝廷命官!”

  弘治帝只觉太阳穴嗡嗡直响,庆云侯,长宁伯是已故祖母周太皇太后的兄弟,仁和、永康是他的亲妹妹,各地藩王宗室是他的堂兄弟,寿宁候、建昌伯是他的妻弟。弘治帝缓缓合上眼,半晌道:“朕会一一召他们进宫,嘱托他们痛改前非。”

  刘健本以为弘治帝这次是下了狠心要挤脓包,谁知到头来他又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他正待再直言进谏时,就听弘治帝道:“太皇太后尸骨未寒,教朕如何能处置她的同胞兄弟?就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吧。”

  刘健浓眉紧皱,还待开口时,却被李东阳拉了拉袖子,李东阳拱手一礼道:“臣明白陛下的仁厚之心,只是如不严惩巨室,国库常年空虚,恐有大患。”

  弘治帝叹道:“命户部府仓大使停止一切采办,延寿塔也停止修建,还有斋醮也都罢了吧。反正朕已是时日无多,何必劳民伤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劝慰弘治帝。弘治帝忙道:“众爱卿快快请起。朕是不能够尽除弊政了,还望先生们尽心辅佐太子,延我大明江山社稷。”

  李东阳忙道:“陛下不必烦忧,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您还是以保重龙体为要,待到龙体康健,再慢慢动手不迟。至于太子,殿下幼时虽年少轻狂,可随年岁渐长,不仅读书勤勉,夙兴夜寐,近日批阅奏折,更是极有见解。依臣等看,殿下颇有陛下之风。”

  弘治帝此刻终于露出笑容:“照儿刚毅果决,远胜于朕。”

  众人见他面上又露出疲色,忙知趣告退。唯有刘大夏走到门口时又退了回去,他对弘治帝叩首道:“陛下,论其侵吞民财,勋贵只是其次,四方镇守中官与监军,才是真正的硕鼠。”

  明朝以太监监军,以太监驻扎各省。文官因太监贪污腐败,捞钱之事多次上疏,可至今弘治帝都并未撤回这些宦官,盖因他需要这些内官来制衡外官,这些奴才是他的眼睛和耳目,试问他怎能轻易割舍?可是今日,刘大夏又一次以头抢地,苦口婆心地劝诫,弘治帝一时也有些动摇,可他最后还是没有如刘大夏所言直接撤回,而是道:“爱卿放心,朕会命人仔细查探,如有奸宦,即刻撤换。”

  已然六十多岁高龄的刘大夏一时呆若木鸡,他没想到,到了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候,弘治帝竟然还不肯纳谏。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只得颤颤巍巍地退下。

  在所有外臣都离开后,立在帘后的张皇后方缓缓出来,柔声唤了一句:“陛下。”

  弘治帝一见她的面色,就道:“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张皇后点点头,坐到弘治帝身旁,期期艾艾道:“陛下,鹤龄和延龄,他们……臣妾会好生申斥他们的……”

  弘治帝沉默良久,方道:“这次就罢了,如再有下次,朕定然削爵查办。”

  他对着妻子陡然惨白的脸,仍然坚定道:“照儿心怀大志,朕绝不允许他的母族成为他中兴之治的绊脚石。”

  血脉相连的亲人被称为绊脚石,张皇后听此锥心之言,哪里忍得住:“周氏家族还不是一样,还有宗室,您凭什么只盯着我们张家不放呢!”

  弘治帝淡淡道:“不是朕,而是照儿。如果日后他们再胡作非为,照儿绝不会手软。而你保住家族最好的办法,就是严加管束,不要让他们自寻死路。”

  张皇后不敢置信地看着弘治帝,她眼泪簌簌落下:“他们是我的亲人,再怎么不争气,也是我的亲人。你是我的丈夫,照儿是我的儿子,你们怎能这样待我的家族!”

  弘治帝叹息着抬起手,一边替她拭泪,一边道:“朕是皇帝,照儿也会是皇帝。张氏一族是我们的亲戚,可天下万姓亦是我们的子民。你也一样,你先是大明的国母,而后才是张家的女儿。”

  张皇后紧紧咬住下唇:“如果我做不到呢?陛下要废了我吗?”

  弘治帝深吸一口气:“朕不会。朕不能让照儿为世人所非议,所以无论如何,你的地位不会动摇。但如果你仍然一意孤行,朕会拒绝与你合葬。如果你试图依仗母亲的权威辖制我们的儿子,那么来生,朕也不想再见到你。”

  张皇后霍然起身,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弘治帝眼中划过一丝痛色,可他不得不这么做,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他不能让三年前的事在他死后重演。

  刚刚来到乾清宫门口的朱厚照就见到母亲掩面快步离开,他不由皱眉,忙进了乾清宫中。又经过一阵撕心裂肺咳嗽后的弘治帝,疲惫地躺在御榻上,一听到朱厚照来,忙召萧敬道:“快取胭脂来!”

  萧敬忍下眼中的酸楚,忙为弘治帝如死灰般面颊上增添几分血色。弘治帝在看到自己英姿勃发的孩子后,立刻就露出笑意。他对朱厚照招招手:“坐到父皇身边来,折子看得怎么样了?”

  朱厚照皱皱鼻子道:“还好。父皇,你和母后怎么了?是不是您的身子……”

  弘治帝笑道:“是你母后非要让父皇歇着,可是你瞧,父皇的脸色不是已然好转许多了吗?女人家,就是啰嗦,朕不过不听她的,她就生气。可惜父皇的身子还没好全,也不能追上去。照儿待会儿替父皇去向你母亲赔个不是吧。”

  朱厚照的眼睛定定地在弘治帝面上环顾了一周,他垂下眼帘,乖巧地应道:“儿臣知道了。”

  弘治帝摸摸他的头:“这才乖。对了,朕正有一桩事要与你商议。”

  说着,他就将刘大夏关于撤回镇守太监及监军说于了朱厚照,谁知朱厚照听罢之后断然否决,他哼道:“他们成日只会说宦官坏事,孰不知,坏事的文官更多。依儿臣看,与其撤回镇守太监,不如裁汰冗员。”

第72章 铁石心肠顿生忧

  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弘治帝一怔:“你是说传奉官?”传奉官是不经过吏部考核、遴选和廷推由皇帝直接授予官职的官吏, 多是出自于皇帝的奖赏,能做这种官的人可以是僧道,也可是工匠、画师。文臣们对这些不经科考, 就能和他们同殿为臣的官吏十分鄙视, 多次上奏要全部裁汰他们。

  朱厚照定了定神,道:“是要裁, 但是不能全裁,去粗取精,留下技艺高超之辈,工匠、画师有时也能顶大用,难不成只有那些酸儒才是国之栋梁吗?儿臣说得更多的是文官中的冗员。”

  弘治帝皱眉摇头:“安能无故裁人。”

  朱厚照道:“可以提前京察。”京察是明时吏部考核京官的制度。洪武年间是三年一考, 后来就变成了十年一考。

  朱厚照道:“一些官吏或是尸位素餐,或是贪赃枉法, 这等人即便立诛都嫌晚,怎能熬上十年。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职务,压根就不当设立。依儿臣看,应当削去一半才好。”

  弘治帝闻言叹道:“你能看到这点,父皇很欣慰。但你想得太简单了。你可知,天下臣民因何服膺官员的管束?”

  朱厚照不假思索道:“因为畏惧官威?”

  弘治帝笑道:“这只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 他们自觉自己或自己的子孙也有为官做宰的一日。他们之所以俯首帖耳,是因现下的生活还有一个盼头, 只要他们按照我们所划出的道路行走,迟早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可你打算将官位削去一半,那剩下的刻苦读书的一半, 他们又该何去何从?他们会不会因此心生不忿, 甚至犯上作乱?”

  朱厚照的眉头渐渐皱起:“就不能让他们去做点别的吗?”

  弘治帝失笑:“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他们还能做什么?”

  朱厚照嘟囔道:“儿臣并不觉得经商、做工就低人一等。”

  弘治帝正色道:“这样的想法万万不可有。商人四处流窜,如何对其征收赋税和征派,如果大批商人在各地流动,我们又当如何管辖。再者说了,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富商巨贾如大量存在不仅会在平民心中种下不安定的种子,更是会威胁我们的权威。”

  朱厚照点点头,可随即又不甘心道:“那照您这么说,这文官亦是裁不得了?”

  弘治帝思索片刻道:“可以裁,但决不能大裁。”

  朱厚照无奈道:“那还不是扬汤止沸,不能根治。”

  弘治帝苦笑道:“为君之道,就在乎平衡。若要彻底根治,谈何容易。唉,都怨父皇一直觉得你还小,因而未曾将这些教授于你,也不知……”上天还能给他多久时间。

  父子俩一时相对无言,半晌,朱厚照方道:“其实,儿臣此来,还有一桩事想求父皇。”

  弘治帝侧身道:“你说。”

  朱厚照替弘治帝掖了掖被角,十分自然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儿臣想去考科举。”

  弘治帝动作一顿,他疑心自己的耳朵也病糊涂了:“你、你刚刚说什么?”

  朱厚照一字一顿道:“儿臣想去山东,考科举。”

  “你是想立威?”弘治帝在大惊过后,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打算,他扶额道,“照儿,你是太子,立威的法子多得是,何必与文人较长短。”

  难怪呢,近日先生都在他面前夸奖太子痛改前非,十分勤勉,他还以为是儿子转了性,谁知他打得是这样的鬼主意。

  朱厚照眸光一闪,撒娇道:“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赢了亦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唯有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方能让他们不敢做声。”

  弘治帝无奈道:“你就那么确定你能高中,万一名落孙山,只怕立威不成,反而丢脸。”

  朱厚照道:“儿臣过耳即颂,过目不忘,往日表现平平,不过是懒得学罢了,现下用功,什么解元、状元,还不是手到擒来。”

  弘治帝失笑:“试试亦可,只是不必去山东那么远。朕把你的卷子给先生们看一看也就是了。”

  朱厚照心里另有打算,哪里肯依,当下歪缠道:“快马加鞭不过几天的功夫……多带侍卫也就是了,儿臣还未体察下情。刘尚书的折子您也是看过的,若不亲自去看看,谁知他们是怎么糊弄我们的。若大明的基业真被这群人糟蹋了,那我们父子当如何自处呢……”

  弘治帝哪里放得下心,死活不同意:“你就是想出去游乐,还打量朕不知道。不行,万万不行。”

  朱厚照叹了口气道:“既然您不同意,那儿臣就只能……偷偷去了。”

  弘治帝瞪大眼睛,朱厚照狡黠道:“咱们可以试试,看儿臣第几次能成功。”

  弘治帝默了默,又劝他:“近日四海灾祸不断,你身为储君,难道不该坐镇京师,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吗?”

  朱厚照闻言满不在乎道:“天下受苦得人多了,儿臣哪能一个个救得过来。再说了,如不把权力从那些腐儒手中夺回来,儿臣即便有心也无力。”

  弘治帝听到此时方觉心惊,适才问他是否愿为百姓裁汰镇守太监,他一口便否定。如今又问他,能否为黎民而安分守己,他亦是丝毫不在意……弘治帝的面色渐渐凝重,朱厚照见状道:“父皇,您怎么了?”

  弘治帝摇摇头,忽而道:“既然你这么想去,那就去吧。顺便把李越也带上。”

  朱厚照本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功夫,谁知弘治帝竟这般容易答应了,当下大喜过望。待他回寝宫之后,更是马不停蹄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月池。

  月池:“……”我并不觉得这是好消息,万岁是怎么了,这种节骨眼上也由得他胡闹。

  李宅中,贞筠真是觉得每天都有惊喜,大福的狗毛都在她大惊之下不小心被拔掉了几根。可怜的狗子呜呜几声,又在她的揉搓下卧了下来。贞筠磕磕巴巴道:“什么,你、你不是在逗我吧,太子他竟然……”

  月池道:“千真万确。他不甘为后,又好冒险,决定和我同去在我意料之中。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要往山东去。”

  贞筠道:“他八成是想逮住机会出去玩。”

  月池叹道:“我也觉得是,可陛下到此时竟还顺着他。真真叫我意外。”

  贞筠撇撇嘴道:“谁叫人家是独子呢,当然爱得同心肝肉一般。就是苦了我们。”

  月池沉思了一会儿道:“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陛下不像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因为第二日弘治帝就召她往乾清宫见驾。

  自弘治帝重病后,她作为外臣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命途多舛的主上,今日照面,让她不由悚然一惊。这位常年病弱的皇帝,如今更是颜色憔悴,面容枯槁。与他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是他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灼灼如日晖一般,仿佛要射进人的心底。月池甚至觉得,今日的弘治帝比往昔的更让人心生敬畏。

  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太子往日待你如何?”

  月池一愣,答道:“殿下待臣甚为宽厚。”

  弘治帝又问:“那他待东宫众人又如何?”

  月池道:“殿下一向温和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