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姽婳娘
弘治帝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方道:“此刻在朕的面前,你大可说实话,朕绝不会怪罪于你。”
实话?月池腹诽道,实话就是你儿子骄傲自大,任性妄为,不把人当人。刚入宫时罚抄书,后来命人来杀我,接着又让我磕一百个响头,到了不得不用我时,方给我三分颜面。在他眼里,除了生身父母,其他人都只有有用和没用两类,有用的人要榨干剩余价值,没用的人管他去死。可当着您这种爱子如命的父亲面前,谁敢说他半个不好。因而,月池低头道:“陛下何出此言,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弘治帝被堵得一窒,他亦觉自己这么问,问不出什么。他长吁之后,还是打算直奔主题:“太子为政敢杀伐,却少仁厚,更乏爱民之心。”一位君主如果眼中只有权力,而没有臣民,是万分危险之事。特别是在如今,天下百姓已然穷困冻餧,如果照儿为了收回权力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恐怕会招致民怨沸腾。
弘治帝又道:“你自幼长在民间,应知百姓疾苦,朕希望你一路上能够带太子去多见见,多听听。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朕虽不指望太子如古代圣王一般悲天悯人,但至少得将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
月池在震撼之余,又生感慨,陛下若是早点发现他是个不识民间疾苦的混账该有多好,若他能学得您半分的仁慈,也不至于将我折腾成这样。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朱厚照已经长歪了,要扭过来谈何容易。再者说了,她既不是太子的爹妈,又不是太子的兄弟,他凭什么听她的?弘治帝不会现下还把她当做他的心腹至交吧?
第73章 千金散尽祈福寿
一出京城,太子就开始作妖了。
弘治帝的确是这么以为的。在弘治帝眼中, 儿子心高气傲,连大臣都少尊重,对奴才们更是不放在眼底, 唯有李越, 能让他另眼相待。自李越入宫以来,朱厚照治学的态度就在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改变。原先他进学不过左耳进右耳出, 可自从李越得神童试第一之后,他为与之一较高下,竟然渐渐开始温书。虽不能彻底丢弃往日的惫懒,可已让宫内宫外啧啧称奇。
还有他习武一事。义勇卫指挥使郭宇的确是大明将官里难得的一股清流。这样的人指挥军队得心应手,却在对上打不得、骂不得、累不得的皇太子后束手无策。朱厚照初习武时满怀热情, 可在累了五个月后,就言说不学匹夫之勇, 要学万人敌。
弘治帝对此大为无奈,本以为只得随他去了,可没过几天,已然放出话的朱厚照竟然又出现在校场上。弘治帝惊诧之余,命人探听之后,方知是李越在用午膳时又给儿子讲了个故事——“从前有一望子成龙的员外,刚刚有了孩儿, 便期望他日后光耀门楣。他花费重金请了十七八个老师,对他们道:‘先生容禀, 我望我这孩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最好下笔千言, 口若悬河, 天下事皆可为之;还要武艺超群,精通十八般兵器,最好能似诸葛武侯一般神机妙算。’先生闻言道:‘不难,不难,员外放心,我们必会用心教导公子。’那员外闻言大喜过望,忙殷切道:“那明日就开始授课,不知是先学什么?”先生们听了这话,面露难色,他们瞧了瞧这位还没断奶的小公子,斟酌语句道:‘不如,还是先让他学会爬吧。’”
这分明是在讽刺朱厚照,爬都不会还想着飞,做大兵的本事都没学会,就想着做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了。弘治帝听到最后都不由捧腹大笑,他笑罢后,又问朱厚照的反应。王岳禀报道:“太子面色红了又黑,第二日便自己又去校场了。陛下,是否要奴才去申斥一下李越?”
弘治帝忙道:“万万不可。你去知会他们,谁都不可因此责怪李越。”朱厚照已然无法无天,有时甚至连他都管不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能让他听劝之人,他烧高香感激列祖列宗都来不及,怎能再阻绝言路呢?
自此之后,弘治帝更加看重月池,因而这次也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她。月池则对于皇帝的厚爱表示难以承受,她自觉无能为力。果不其然,一出京城,太子就开始作妖了。
“孤说得话你们听不明白吗?先去泰山!”他喝道。
指挥使石义文心底叫苦不迭,他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塞重金把自己弄到了东宫,本以为伺候的是个金娃娃,谁知是个时时会炸的炮仗。可该劝得还是得劝,他咬咬牙道:“爷,我们不是去济南参加乡试吗。陛下临行前嘱托过……”
朱厚照扬了扬鞭:“你是现下就走,还是被孤抽着走?”
石义文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愣是被唬出了眼泪汪汪,他求助地看向月池。朱厚照同样也看向她,月池默了默,问道:“未免意外情况出现,我们最好提前三日到济南。那这一路的日程,当如何安排,指挥使还是尽早拿出个章程来。”
石义文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只得闷闷地应了。朱厚照讶异道:“怎么,你这次倒不直言相劝了?”
月池道:“您摆明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我又何必白费唇舌呢?”
朱厚照失笑:“你倒是识趣。”
月池叹道:“跟着您这种主子,不识趣就要吃鞭子了。”
朱厚照大笑出声:“那还不快跟上。”
月池万万没想到,这一跟就是整整七天,白日早起策马狂奔,晚上堪堪休息几个时辰。待到达泰山时,月池已经站不住了。她望着眼前的峨峨高山,和络绎不绝的行人,问道:“我能坐个滑竿吗?”
朱厚照斥道:“来此拜神,焉能如此不诚?”
拜神?月池恍然大悟,这才知他不惜千里奔驰到此的缘由。泰山神又称东岳大帝,掌主管人间贵贱尊卑之数,生死修短之权。因为其神职,不少重病之人都会到此求神拜佛,以期延寿。而历代帝王都有泰山封禅的传统,因为泰山峻极,被认为是天子与上天沟通之地。原来是为弘治帝,天下也无第二人值得他如此了。
月池道:“那您先请。”
走了没几步,朱厚照回头见她一瘸一拐的模样,也不由皱眉:“罢了,罢了,找个滑竿来。若真瘸了,还考什么试。”
石义文忙命人找了两架滑竿来,月池坐上去终于感觉活了过来,可朱厚照却拒绝了。素日连拉弓都嫌累的太子爷,竟然真一步一步走上去,面对三步一观,五步一庙的神仙居所,他是一个个地进入拜见,以至于最后已然额头发青,汗流浃背,坐下小憩时就要脱衣裳。月池忙拦住他道:“小心受了风寒。”
朱厚照没好气道:“您老人家一路高坐,自然不热。”
月池失笑:“若非您宽和悯下,我也没有这般大的福气。泰山神见您既虔诚又心善,必会让您心想事成。”
说着,她就将手帕垫到了他的背上,又不让他喝凉水,只能喝温水。朱厚照发热的脖颈被她冰凉的手指冻得一颤,他回头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月池道:“自幼体弱,老毛病了。”
朱厚照道:“早让你一同学射,你非要犯懒。”
月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朱厚照猛然想起自己中途打退堂鼓之事,忙转移话题道:“对了,离玉皇庙还有多远?”
石义文忙道:“爷,不远了,您瞧,那就是了。”
朱厚照抬头一望:“那走吧,尽早下山休息一晚,明儿还要去济南呢。”
玉皇庙位于泰山的最高点,竟然修在山崖上。站在下方仰望绝顶上朱红色的古刹,即便是无信仰者也心生敬畏之感。庙中正殿供奉着玉皇大帝的铜像。太子爷忍着不耐排队进入,在拈香拜见后,又命石义文布施香油钱。
来得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庙宇都蒙受了皇家恩泽,皇太子出手都是五锭大金元宝往上。石义文心想,玉皇毕竟不同其他毛神,故而这次拿了整整十锭出来,朱厚照还嫌太少,又命取出了十锭,凑够了整二十锭。这金光闪闪的一盘奉于观主,不仅让观主欣喜若狂,殿中其他百姓亦是目瞪口呆。朱厚照更是道:“若神明果真能如愿,我必替这山上所有铜像重塑金身。”
观主和一众道士千恩万谢,表现玉皇大帝一定能让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事事顺心,飞黄腾达,还邀请他留下来用斋菜。朱厚照一面进内堂,一面无趣地摆摆手:“腾达就罢了,我还能怎么腾达。”这下围观众人更断定了他身份非凡,必是大家权贵出身。一时之间,不过吃个饭的功夫,希望入门来拜谒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朱厚照开始还觉有意思,后来就嫌烦了,直接命锦衣卫把门堵上。
月池叹道:“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您这般行事,小心被贼人盯上。”
朱厚照笑道:“盯上正好,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家伙,这么不长眼。”
月池一时无语,正待再劝时,就听门外忽而传来:“‘伪启三涂,谬张六道,恐愒愚夫,诈欺庸品。乃追忏既往之罪,虚规将来之福;布施万钱,希万倍之报,持斋一日,冀百日之粮。’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当真可笑可笑。”
月池记得,此句出自《资政通鉴》,其意是说佛教不过是欺骗愚人的谎言,以为忏悔就能求来日福气,施舍一点就能妄想得到更多回报,简直是痴人说梦。在他们门外大声吟诵这句话,摆明是说给刚刚布施数金的太子爷听得。朱厚照闻言当即变了脸色,直接命人将门外那人拖了进来。
月池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位相貌端正的青年书生。那人挣脱锦衣卫,整了整衣冠道:“学生穆孔辉,见过二位公子。”
朱厚照微微抬手,月池一见他的举动便知不好。她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您且慢动手,瞧他的服饰,这是个秀才。”
朱厚照冷冷道:“那就先革除功名再打,拖下去。”
那人闻言一惊,还未开口就被架起来带走了。月池起身道:“您是白龙鱼服出京,怎可轻易暴露身份。此人只是出言不逊,不若网开一面算了。再者说了,在神佛面前,见血不吉。”
朱厚照道:“此人亵渎神灵,神佛见其受罚,欣慰还来不及,怎会不喜。”
月池道:“玉皇慈悲,必会给其改过向善的机会。您何不宽宥他一次呢?”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道:“那就先打十板子。看他知错与否,再决定是否补上后面的。”
月池:“……”
她正不知当如何是好时,就见石义文匆匆进来,禀报道:“爷,不好了,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陆偁在外求见。”
月池叹了口气:“只怕不是求见,而是责问你们是哪家的豪奴,敢在此当众打人吧?”
第74章 万苦千辛断人肠
就为一顿饭,居然又惹来滔天大祸。
巡按御史虽然只是七品官, 却序在三司之上,且享有代天子巡狩的威权,“所按削藩服大臣, 府州县诸考察, 举弹劾尤专,大事奏裁, 小事立断”【1】。因着这份权力,陆御史在山东官场堪称响当当的一号人物,等闲不敢捋虎须。结果,就在他带着好友,也是他力荐的山东乡试主考王阳明到泰山游玩时, 竟然看到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事件。这叫陆御史如何能不动怒呢?
他在表明身份后,急忙命左右将穆孔辉扶起来, 细问他来历缘由。穆孔辉原来也是官宦之后,曾祖父曾为潞州训导,祖父和父亲都有功名在身,就连他自己也是应试的秀才。陆御史气得胡须都在发抖:“简直是狂妄至极,狂妄至极,竟然敢随意打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立刻带路, 本官倒要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穆孔辉皱眉道:“那位小公子似是知道学生的身份, 他说先革除功名再打。”
此话一出,众人的动作都是一滞。陆偁与王阳明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宦海之人, 如何会不知这句话的份量。陆偁皱眉道:“莫不是藩王之子?”
山东一省就有四位藩王, 太祖十子朱檀受封鲁王, 其嫡系沿袭王爵,代代相传至今。英宗第二子德王朱见潾,封地在济南,宪宗第七子衡王朱祐楎,封地在青州。而在前两年,宪宗第十一子泾王朱祐橓也赴沂州就藩。一个王爵代表得不止是那一个龙子凤孙,还有他背后的上百王府属官、护卫、数十妻妾以及同样能够袭爵后代子孙。由王爵往下一共有七级爵位,包括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
其长子能原封不动地继承父亲的爵位,其余则需削一等。而所有受爵之人,既不能掌权,更不能进入士农工商等行业,等于一出生就只能做一个富贵闲人,享受朝廷派发的禄米、钞、纻丝、纱、罗等等安稳度日。可生活既然闲成了这样,他们又怎能不找些乐子。宗室私夺民田,欺男霸女都是常事,更糟糕的是有些藩王与当地的地方官员勾结,胡作非为,败坏朝纲。大臣对于宦官还可当堂面斥,对于外戚也能直言进谏,对于这些皇帝的叔伯兄弟,当真是束手无策。
穆孔辉一听这位跋扈少年竟可能是藩王之后,更觉惆怅:“难怪,他能拿出那么多黄金。学生并非是对神佛不敬,只是山东省内临清、安平、青州等地的百姓遭此大灾,或掘食死人,或卖儿卖女。贫民生活困苦不堪。可这些世家巨贵却拿民脂民膏来贿赂神佛。学生其实是想劝他,与其在此烧香,还不如多做这一些善事,兴许还有福报。多谢二位的搭救之恩,不过学生实不愿连累您,还请诸位速速离开吧。”
陆偁与王阳明听了这一番话,更对这位书生心生赞许之意。他们心道,若对此等不平之事视而不见,实在枉为读书人。王阳明想了想道:“孔辉莫要灰心,哪怕是藩王亲至又如何,此事即便到奉天殿论辩,吾也不惧。”
陆偁颔首:“伯安之言,正合老夫之意。咱们这就去见见!”伯安是王阳明的字。
他们这边大步流星地赶来,可着实急坏了内室之人。月池问道:“这山东巡按御史是否见过您?”
太子爷贵人多忘事,当下嘟囔道:“这孤哪里记得。天知道他有没有入过朝。”
月池恨不得当场再把这货打一顿,她深吸一口气又问道:“那您的意思是见还是不见?”
朱厚照略一沉吟,若是见,万一被识破身份,那当真是要捅破天,若没有暴露身份,他又要怎么脱身。可若是不见,这还有不见的选择吗?他不由抬头问月池,月池道:“当然能,咱们现在从后门跑了不就好了。”
朱厚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孤堂堂国之储君……”
月池截过话头道:“竟然白龙鱼服私自出京,在国库空虚之时,还以重金相赠方外之人。义愤之士当面指责,谁知太子竟恼羞成怒,公然行凶。您想看写满这些言语的奏折堆满陛下的龙榻,再将他老人家气得数夜难眠吗?”
朱厚照面色变幻,最终咬牙道:“走。”
陆偁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赶过来,竟然扑了个空,当下面色铁青,忙命随行的差役去追捕。而一众锦衣卫也护着朱厚照挤过拥挤的人群飞快往山下逃。石义文在心底骂娘,从来只有他们去追别人,何曾有被追的时候。一群人下山之后,飞也似得骑上马,狂奔到泰安驿站方停下。所有人都气喘吁吁。月池更是疲惫不堪。可她看到朱厚照发冠半歪,如逃出生天的模样,也不由发笑。朱厚照恨恨地看着她:“你笑什么笑!”
月池被他这一问实在忍不住了,当即放声大笑,一时都直不起腰来。直到朱厚照受不了来拉扯她时,她方晃晃悠悠起身,低声道:“我是笑,堂堂太子,竟成了逃犯。”
朱厚照皱眉道:“胡说,孤什么时候……”
他也回过神来,一时将话噎在喉头,月池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你敢说,你不是在逃罪吗?”
朱厚照皱着眉纠结了半晌,一时也忍俊不禁。他笑骂道:“若不是怕给父皇添麻烦,孤早就将那群人撵出去了。”
月池笑道:“都告诉您了,出门在外,处处低调,您非不听。行了,我是不成了,我得去歇着。这一日随主犯逃命委实太累了。”
朱厚照又气得抓起一把瓜子来丢她。月池回眸瞧他,她的眼中还有未尽的笑意,眼波流转间顾盼神飞。朱厚照一时只觉心如鹿撞,半晌方回过神磕磕巴巴道:“你、你连晚膳都不用了?”
月池摇摇头:“多谢您关切,只是实在没胃口了,您还是自个儿吃吧。”
朱厚照哼了一声:“谁关切你了,我是……”
他抬头想叫月池,却发现又不见人影了,他心下羞恼,也霍然起身道:“孤先回房了,拿一些金子给驿丞,让他送些好菜来。”
石义文等人躬身称是。
月池实在忍不得了,她急急找到驿丞,要了一瓶金疮药来。待到回房插上门后,她忍着痛楚,小心翼翼地脱下裤子和鞋袜,这才发现腿上的皮肉都被磨破,一时鲜血淋漓,脚上也起了好几个大水泡。她咬牙,先用清洗伤口,接着再将金疮药撒上去包扎好,又用发簪将水泡挑破。待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她的里衣都被汗湿透了。她素来爱洁,若是往日早强撑着起来擦身,可今日实在懒得动,当下穿戴整齐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没曾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为一顿饭,居然又惹来滔天大祸。接连骑马七天,今日负重狂奔下山,一众锦衣卫也是累得够呛。这群素来在京城吃香喝辣的主儿,何曾受过这种累。朱厚照一走,他们也开始叫苦连天。石义文拍桌道:“行了,为主子办事,怎可如此。我知道兄弟们累了,今儿咱们就好好搓一顿,好好养精蓄锐,明日下午再赶路出发吧。”
他拿了一锭金子交给驿丞,那驿丞眼睛都发直了,石义文道:“给我们弄七八桌席面来,要最好的菜,这些够不够?”
驿丞连连道:“够够够,谢老爷,谢老爷。”
石义文将金子丢给他:“快啊,哥几个可等不得了。”
驿丞忙应了,飞也似得跑去后厨,连珠弹炮地叮嘱厨子。厨子听罢一脸茫然:“可是老爷,这灾荒年间,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家家户户连猪都宰了,哪来什么好菜……”
驿丞将金子深深藏进袖子里,非但只字不提,还呸了一口:“蠢货,没有猪,不是还有牛吗,去村里牵一头耕牛来,还有多摘些瓜果,就说老爷征用了。回来做一个全牛宴,不就打发了吗?”
厨子只得应了,这牛一牵,就牵出了大乱子。土里刨食的农民,牛就是他们的半条命。没有牛,光凭人力拉动耕犁极为艰辛。很多农民攒上半辈子的钱方能买来一头小牛犊,再让孩童日日去田野割草,才能将牛养大。因而,对牛的珍视非比寻常。特别是在这灾荒年间,虽然储粮不多,但只要有牛在,熬到了开春,就还有糊口的希望。可今天,就连全家最后一丁点期盼都要被夺走了。
婆子的嚎哭声响彻村落,她抱着厨子的腿道:“官爷,官爷求求您了,这牛不能牵啊,我们全家都指着它呢。你放过我们家吧!”
厨子叹了口气道:“不是我故意为难你们,实在是过路的老爷们要吃,我说白了就是替老爷做饭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婆子道:“你可以去牵有钱人家的啊,村东的张员外,村西的王员外,哪家没几窖粮食,你为什么非得夺我们的命根子!”
“是啊,是啊。”周围的村民对着厨子指指点点,开始帮腔。厨子恼羞成怒,他在本地做事,哪里敢得罪大户,柿子可不得挑软得捏吗?他啐了一口道:“京里来得老爷肯吃你的牛,不知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这老虔婆,还敢在此饶舌,还不快滚开!”
说着,他一脚就将这婆婆踹开,一把拉住牛绳扬长而去。婆子蜷缩在地上,一面捂着肚子一面痛哭,仿佛要将胸腔里的苦闷都挤压出来。她的家人也都围在她身旁垂泪。其余村民都在一旁唏嘘不已,可没一个人敢上前与驿卒相争,他们是民,民怎么敢和官斗呢?本以为今日这桩事又只能自认倒霉,谁知,异变就在这时发生了。远处的树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这下连正哭的婆子都唬得倒吸一口冷气,立马不敢作声。
很快一队轻骑就到了他们眼前,马上的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可一双双眼睛都亮得渗人,特别是打头的那个,就跟夜里狼似得,盯得他们浑身发毛。她开口问道:“大婶,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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