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44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王岳道:“您这就敷衍了不是,这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您在殿下心中的地位。在您面前,刘瑾不过萤烛之光罢了。”

  月池摇摇头,仍不言语。王岳见状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匣。其中满是翠羽明珠,各色宝石,微露一角,便已是光彩熠熠,耀眼生花。谁知,月池看也不看,就将匣盖合上,她叹道:“某入宫,是蒙督主的恩情,若能相助,早在太子处就可将这令截下。之所以任事态发展至此,不是我李越忘恩负义,而是实在无能为力。实话与您,这事儿并非是刘瑾媚上,而是太子自己的主意。”

  王岳一愣,他不敢置信道:“我等侍奉太子如亲爹娘一般恭谨,近日也无触怒殿下的地方,他怎会……”

  月池长叹一声:“殿下为监国计,特地去翻阅了《大明会典》。这一看,就发现了端倪,宫中靡费一年比一年增加,可主子们一年所用,却至多不多数万两。这贪污得,实在太过了。”

  她对上王岳陡然惨白的脸,补刀道:“圣上连延寿塔都停建,就这样,国库却还是空虚。殿下因此勃然大怒,对司礼监的诸位公公,也失去了信任。所以,才打算培植刘瑾,给他极大的权限,想让他给阖宫换一次血。”

  王岳霍然起身:“这、这太过了!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万岁还在呢,殿下怎么会……”

  月池将他按回座上:“我今天就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若是山陵崩,碍于三年无改父道,反而不易大刀阔斧。可万岁如今还在,您是宫里的老人了,咱这位小爷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万岁爷会叫人给他搭梯子,更何况这等小事。”

  王岳倒吸一口凉气:“不成,万万不成。刘瑾这个老东西,当年咱们怎么把他下狱,如今何妨故技重施。咱家听说,他在东宫也颇碍您的事,您难道就不想……咔!”他将白白胖胖的手掌放在脖颈上一横。

  月池微微摇头,昏黄的烛火为她的玉面镀上了一层蜜色:“没了刘瑾,还会有旁人。关键是在殿下自个儿,如他不改主意,您是杀不完的。”

  王岳腹诽道,废话,要不是为这个,咱家何用半夜爬你家的墙。李越对太子的影响力毋庸置疑。

  王岳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咱家是无能为力了,只能求您助我一臂之力。只要您肯帮忙,您想要什么,我都能给您弄来。”

  月池面上一派和煦,可说出的话却给王岳碰了个软钉子:“您想错了,自来只有我们顺着他的意思,何曾有他为我们改变主意的时候。再说了,您见过有撤回的诏命吗?”

  王岳咬牙:“按你的说法,咱家只能任人宰割了?!”

  月池沉吟片刻:“其实,也不是没有挽救之法。”

  王岳激动地攥住她的手:“怎么说,只要您肯指点迷津……”

  “免了,免了。”月池失笑,“我这出得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为今之计,您只能断尾求生,弃卒保帅了。”

  她对着王岳略显茫然的脸:“自己先查,做出些成效,一来讨殿下欢心,二来自己动手,也能把握分寸,避免火烧到不该烧的地方。刘瑾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比我更清楚。”

  “可这、这,这太险了。”王岳万分迟疑。

  月池道:“公公莫不是舍不去银钱,要知,只要大权在握,自然财源广进,可若是无权在手,便好比小儿持金过闹市,人为刀俎,你为鱼肉。”

  王岳最后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月池对满面寒霜的时春和贞筠摆摆手:“快去睡觉吧。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别往外露。”

  贞筠一跺脚回了屋,时春冷笑一声:“你救我回来,原来是想让我给你当条看门狗。”

  月池道:“我的确需要护卫,也需要了解漕运情况,但这些并不是非你不可。我救你,是因为我尚存善心。我并不欠你什么,反而是你,救命之恩,难道就不思图报吗?”

  时春只觉脸上发烧,她咬牙道:“那就让你的朋友下次走正门,否则要是一不留神被捅穿了脖子,你可别怪我恩将仇报!”

  月池颔首,眼看她如一阵风似得冲进房间。这一夜的波涛汹涌待到晨光初至时便消融至无形。月池又一次起身准备入宫。王岳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人,她今天得在刘瑾那边再烧一把火。

  说到底,王岳是关心则乱,事关一己之身,立刻失了往日沉稳。满宫太监只怕连一个干净的都没有,纵使弘治帝乐意,朱厚照也不能把所有人都杀光,就算再换上一批人,经过刘瑾的手,难道还能清如水,明如镜不成。从一开始,他们就打算以刘瑾逼这些大铛自己动手,毕竟这宫里的弯弯绕绕多着呢,还是老手来,容易见效。

第86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年轻人,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然而, 月池入宫见到刘瑾后,方知自己是多虑了。刘瑾竟然穿上了斗牛补服。宫中规矩,凡司礼监掌印、秉笔, 及乾清宫管事之耆旧有劳者, 皆得赐坐蟒补,次则斗牛补, 又次俱麒麟补。凡请大轿长随,及都知监,戴平巾。有牙牌者,穿狮子鹦哥杂禽补。【1】刘公公前天还穿着狮子补,朱厚照一句话就让他着六品太监的麒麟补, 谁知衣服都没暖热,他今儿居然又穿上了正四品的斗牛补子。多少太监熬了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际遇, 他却能一步登天,扶摇直上,这让旁人怎能不嫉妒。月池更感慨的是,太子爷真是好手段。不过一件衣裳,就能搅得紫禁城翻云覆雨了。

  司礼监的诸位公公们果然坐不住了。身为太监,如花美眷成了泡影,子孙后代也不能指望, 一生唯二的盼头,就是手中权柄和死后的声名。可刘瑾这么一来, 他们这两样说不准都要落空。

  司礼监衙门内堂中,大太监李荣端坐临窗大炕上,靠着大红绫福寿纹靠背, 戴义坐在他身旁, 在炕的西侧下首是两张花梨藤心扶手椅, 上设银红暗花缎椅搭。萧敬、王岳都坐在其上。李荣是宣德年间出生,迄今已是七十四岁高龄。他在成化爷时就入司礼监,钦赐蟒袍玉带,还允许宫中跑马,若论权相当于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他在往年也是雄心勃勃,可在同僚大太监李广自尽后,他便歇了更进一步的心,只盼留住今日的脸面,等着荣归故里。

  而戴义虽也早入司礼监,着蟒袍,但因醉心琴艺和书法,随着年事渐高,一心只扶持自己的徒弟萧敬。戴义善琴,天下闻名。往年南边有一才女,寻他斗琴。可在戴义弹完之后,她却自惭形秽,当场摔碎自己所带的古琴,终身不再奏乐。戴义之妙音,可见一斑。除了琴艺,他还写得一手绝佳的小楷,堪称是一流的书法家。萧敬正是深得老师书法三味,这才在文书房出头。可因着刘公公的一件斗牛服,到底把这两位都惊动了。

  李荣端起一旁的银奶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盅奶。他动了动干瘦的手:“都喝点暖暖身子吧,这是奶子房今早刚送来。”奶子房的正经名字是礼仪房,为司礼监直辖,皇室宗亲的乳母都由其中选派。时人都觉人奶最养人,这些司礼监的大铛们,怎能不享受这些便利。戴义微微颔首,还要了一碗雪白的茯苓霜来用人乳冲调。萧敬不爱这些,只微微抿了一口,王岳魂不守舍,一饮而尽后,就沉默不语。

  李荣慢慢将一小碗奶喝光之后,方开口道:“不过是一点小事,瞧瞧你这个样子。”

  王岳闷声道:“您是没听见李越说得那些话!”

  李荣道:“说来听听。”

  王岳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李荣听罢道:“太子是有心放人一马。”

  王岳皱眉道:“可他要求的这也太……我们要真去查了,那以后谁还敢在咱手下做事。”

  萧敬道:“其实整顿一下,也并非是坏事。有的人做得委实太过了。”

  李荣摆摆手:“不必那么麻烦,抽几个人交差也就是了。”

  萧敬一愣道:“公公,殿下聪慧,这样恐交不了差。”

  李荣颤颤巍巍道:“这样当然是不行。还得把钱凑出来。李越话里话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殿下手里压根没有真凭实据,此举就是为了弄钱。年轻人,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把事办妥,他一高兴了,就不会找咱的麻烦,等他忘这桩事,以后慢慢找补也就是了。麻烦的倒是刘瑾那边。”

  王岳恨恨道:“您说得是,那个狗东西!”

  戴义悠悠道:“我倒不觉得。他一个连内书堂都没进过的奴才,即便日后进了司礼监,也不能一手把批红都揽完吧。化干戈为玉帛也就是了。”

  李荣看向他:“你是说讲和?”

  戴义道:“本来也没结仇啊。”

  整个司礼监和刘瑾不对付的只有一个,王岳眼睛就同凸眼金鱼似得:“不成,此人狼子野心,一旦得势,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

  李荣心知他是担心自己,他道:“那就先合作一时。刘瑾是个聪明人,不会傻到把弄钱的路子都堵死,否则等到他上台,不就只能喝西北风了。咱们给他送点礼,交几个人给他,他既在殿下面前得了脸面,咱们也可平安无事。”

  这倒是个好主意,戴义和王岳都应了。萧敬暗叹一声,整个宫中的宦官都是既得利者,他总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吧,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知,刘公公比他们还要有经济头脑,他同样也是看都不看那些珠宝首饰一眼,反而直接要分红。这说得是各衙门太监的孝敬,须得分给他一部分。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王岳恨得牙痒痒,可碍于把柄在他手上,不得不割肉放血。宫中的大铛们达成了一致,这才开始轰轰烈烈的查账活动,不过动静虽大,却没伤筋动骨。唯一真正变化的是刘公公鼓鼓囊囊的荷包和蒸蒸日上的地位。

  月池不得亲随办差,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关窍。她还是经李东阳点醒,方知又上了套。自昔年六科廊言官群情激奋上奏,引得朝野动荡,李东阳身为首辅,却无计可制之后,他便开始树立自己的威信。他选择的方式较为柔和,是在自己府中怀麓堂举办文会,会上不谈政事,通过点评诗文,来以才服人。月池碍于朱厚照,不敢次次都去,但时不时也会参加。

  这次她入座,尚见几个新面孔。她推了推一旁的李梦阳问道:“献吉兄,这些是何人?”

  这李梦阳说来也是个苦命人,弘治六年为乡试解元,弘治七年为进士,一入官场就当上了户部主事,按理说前途是一片光明灿烂。可他嫉恶如仇,公然上奏弹劾张皇后的两个弟弟——“招纳无赖,网利贼民,夺人田土,拆人房屋,虏人子女,要截商货,占种盐课,横行江河。”弘治帝为保妻弟将他暂时下狱,他在狱中差点被寿宁候和建昌伯的人弄死,惹得朝野愤怒。弘治帝方能堵住张皇后的嘴,将他又放出来官复原职。经过这场牢狱之灾,他更加瘦骨嶙峋,凹陷的面颊上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星。

  月池成功让张氏外戚子弟被发配出京,自此偃旗息鼓,夹起尾巴做人,无意中也为李梦阳出了口恶气。李梦阳为此对她大为赞赏,二人平辈论交。

  李梦阳道:“你想是没见过,他们都是庶吉士。”

  明代成例,选进士于六部诸司及翰林院之下观政。翰林院之下者称庶吉士,六部之下者称观政进士。庶吉士又称储相,为天子近臣,其中佼佼者,更是会进入内阁。

  月池道:“原来如此。”她日后,估计也是如此。

  李梦阳看出了她心中的想法,笑道:“以越弟之才学,想必明年也会入庶吉士之列了。”

  月池忙谦虚道:“献吉兄又说笑了,我连举人功名都没有,哪里还敢想其他。”

  李梦阳道:“你在宫中由当世大儒授业,一个举人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说不定还有连中三元之望。”

  越说越夸张了,这种年纪连中三元,除非朱厚照给她一路后门,要真能这么个开法,他还不先紧着自己。月池连连道:“不敢妄想。今年乡试若榜上有名,我就要谢天谢地了。”

  两人正切切私语时,李东阳也正与庶吉士们说笑。他们刚刚拜见李东阳,口称:“阁下李先生。”之后,李东阳就给他们出了道题:“说起老夫这里有个对子,想请诸位对个下联。”

  这群人本就是为了在李东阳面前露脸,当下屏气凝神听阁老出题。谁知,他来了一句:“庭前花始放。”

  这上联听起来平平无奇,无甚奇处,可李东阳蜚声海内,怎会一开口就出这么个平庸的题目,必是内有玄机。在场众人个个冥思苦想,无一敢率先开口。就连李梦阳也是如此,他念叨道:“不是拆字联,不是合字联,偏旁也没有问题……”

  月池也没发现端倪,可在她对上李东阳略带调侃的神情,忽而明了,笑道:“这下联不是早就出了吗?”

  李东阳笑意更浓:“怎么说?”

  月池莞尔:“庭前花始放,阁下李先生。”

  阁下对庭前,花对李,始放对先生。语境一变,“阁下李先生”立刻就由敬称变成了楼阁下的李树最先生长。对子不难,难得的是其中的捷才和幽默。这么一说,众人都回过神时,一时都放声大笑。

  李东阳赞道:“李越颇有慧骨。”

  月池道:“不敢当,只是名师高徒罢了。”她说来也算是李东阳的学生,这句实际是在说,都是先生教得好。

  李东阳一时乐不可支:“真是辩口利舌。这份聪明可不能只用在贫嘴上,待会要瞧你的诗做得如何。”

  月池点点头:“学生必定尽力而为。”

  本以为秋高气爽,不是咏菊,就是写桂。谁知,因有庶吉士在场,李先生便让大家以一物来言志。月池本想写一首剖白忠心的应制诗,谁知拈起笔时,写出来的却是:“微命苦海间,一任风波恶。吾愿为精卫,衔石平巨壑。”

  众人交口称赞,既为她的才华,又为她的志向。李东阳见状却道:“写诗重在字斟句酌,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意思虽有,但因词句不当,尚浮于表象,微及深入人心。”

  月池躬身领训,待到文会散场时,她就以向先生请教为由,顺势留下,接着随李东阳入庭院赏花。李家庭院中霜菊颜色愈好,观之悦目清心。月池看到这些贡品,自然而然就提及内宫查账之事。出乎她意料的是,李东阳并无喜色,而是无奈道:“往年并非没有裁剪用度过,可没过几年,便会故态复萌。”

  月池道:“此次是二虎相争,应当会好些。”

  李东阳闻言脚步一顿:“那可未必。这里头,莫非又有你?”

  月池微微颔首:“国库空虚,总得想法子解决。”

  李东阳叹道:“你实在是太莽撞了,禁宫之事,也敢插手。幸好太子不怪罪。”

  月池道:“您适才说,那可未必,莫非您知道其中玄机?”

  李东阳摇摇头:“端看刘瑾如何向太子交差,如果是只汰人员,不变章程……若变了章程,他又从何处牟利,倒不如趁此机会,培植自己的势力。”

  月池悚然一惊,这倒真是刘瑾干得出来的,她哼道:“他想得倒美。”司礼监的人岂会甘心,卧榻之侧有他人鼾睡。

  李东阳摆摆手:“千万谨言慎行。内宫之事千头万绪,非其中大铛,不知其奥妙。若你一头碰进去,只怕会撞得头破血流。”

  月池道:“难不成任由这些竖宦贪污?”

  李东阳道:“要等待时机。明年就是太子大婚了,届时太子妃入宫,说不定会有转机。你忘了诚孝张皇后的旧事了吗?”

  月池心念一动,这说得是仁宗之妻,宣宗之母。昔年权宦王振意欲擅权,张太皇太后察其心思,时时将其召到宫中责骂,在她在世时,王振一直都是老实做人,直到她过世,方跋扈起来。这恰与月池之想不谋而合,她道:“是福是祸,是此张还是彼张,还得慎重选秀。您得挑既漂亮又温柔,既有主见,又善言辞之人。”

  李东阳闻言皱眉道:“妇人当以贞静为要……”

  月池道:“太子不会喜欢那种人。得不到夫君信赖,在宫中就是一个摆设,咱们还怎么能指望她整治宦官。”

  李东阳道:“可若是颜色太好,殿下反而沉迷女色,这可如何是好?”

  月池扑哧一笑:“学生就和您说句实在话,您不给他找,他自己就不会了吗?”

  李东阳:“……”

  月池又补充道:“挑国母还得挑国丈。”

  这话李东阳倒是万分赞同:“正是,最好选书香门第,士人之女。”

  月池点点头,书香门第的国丈起码不会再占武官职位了不是。两人再次达成一致,待到贞筠出来时,她就带着老婆告退了。

第87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

  名落孙山。

  就宫内削减用度一项, 月池并未打算听从李东阳的建议。未来的太子妃即便有吕武之风,刚入宫时也必是缄口不言。等她站稳了脚跟,开始出手, 太行山下原野的的白骨已然成山。而地方守备与禁宫中官看似分隔两地, 实际连成一线,如果不趁国库严重匮乏, 朱厚照真正下定决心,将太监们的根基打下,他们迟早会卷土重来。那时再想动手,只怕就难了。不过她并不打算贸然出手,她打算先看看, 刘瑾的手眼是不是真能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