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姽婳娘
朱厚照点点头:“朕的确对你寄予厚望啊,会试好生准备,替往圣续绝学者,名次可不能太低。”
月池:“……!!!”
她晕晕乎乎地回去了,全然把自己想说的忘了个干干净净。如不是今日说破,她万想不到朱厚照居然有这么大的野心,他不仅是要统治一朝,而且还想着千秋后代,这太可怕了。不过,要是她真干了,五百年以后,难不成大家除了读孔子、孟子、朱子,还要读李子?
呸,她拿起一个李子吃了起来,她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种大事还是让王圣人去干吧。再者,无论怎么演化,儒家的根本内核是不会扭曲的。他要臣子个个做提线木偶,即便是王圣人也无法洗脑到这个地步。只是,即便把这话说出来,他不会相信。看来,还是得徐徐图之。
而当内阁收到朱厚照的旨意时,自然毫无意见,就连刺头儿刘健都心生感佩,觉得大明江山中兴有望,朝野内外也是蜚声一片。新入京的举人更是感恩戴德,写了无数颂诗来表彰朱厚照的英明神武。只有低等文官和武官心有不满,职务注定他们捞不到多少油水,工资又实在微薄,本指望着新帝登基的这一笔钱来糊口,谁知却被减半,再经过层层盘剥,到手的也只有一点点了。可在一片赞颂中,他们也只有应和而已。
第99章 关塞萧条行路难
饯你个大头鬼!滚!
在朱厚照提出修整贡院时, 月池从不曾想到,这竟然会成为刘瑾又一次咸鱼翻身的机会。刘公公近日愁得肠子都要白了,以十二万分的用心将外朝政事细细揣摩了不知多少遍, 也想试探性地插只脚进去。可大部分主事堂官因马文升的旧恨, 买宝弓的新仇,对他厌恶至极, 见他吃鳖,不上前踩一脚就已是君子风度,哪里还会和他合作。而与他沆瀣一气之人,又做不得主。刘瑾这时方觉走投无路,正焦虑至极时, 忽闻朱厚照要修贡院,灵机一动, 自觉真好一场及时雨。
他思来想去,四处打听,得知得扬州两淮运司商人杜成近日来京。就住在京城扬州会馆,当下大喜,寻人旁敲侧击,表示了要见他之意。商乃贱业,商人更是自觉地位低下, 素来夹着尾巴做人。刘瑾在名义上还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得知这样一位大珰竟然有见他之意, 杜成哪能不心生欢喜,他以为是自己的主家替他牵桥搭线,当即备了厚礼, 去了刘瑾的府上。
刘瑾特特将大堂里的珍宝器物全部藏在库房, 厅中除了几样好家具, 当真是简朴到了极点。杜成一入内,便觉自己的礼送得不对,忙对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孩子虽才二十多岁,却在商场中打滚多年,十分油滑,当下便会意,悄悄溜了出去。刘瑾将这二人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却佯做不觉,待双方见礼落座后,刘瑾便温言询问杜成近年的生意做得如何。
杜成生得相貌平平,背长年弯着,嘴角的笑意粘稠如蜜,两只眼睛精光透亮,虽生得干瘦,皮肤发黄,因着他能言善辩,拍起马屁来更是毫无底线,故而不过数语,就将刘瑾哄得通体舒畅。
两人才刚刚喝了一盏茶,适才离去的小厮便招呼着人抬了箱子过来。刘瑾故做惊奇状:“你这是作甚?”
杜成忙弯腰道:“承蒙公公不弃,愿给予小的一个登龙门的机会。小的第一眼见您,就觉您与小的的父亲在神韵上极为相似。小的心中是既亲近,又感佩,故而恳请公公大发慈悲,给小的一个孝顺您的机会。这只是区区薄礼,不足挂齿。”
他和刘瑾在这里说了半天,虽然面色如常,里衣可都湿透了。他可不觉得,一个公公把他大老远叫来,就是为了和他闲话家常,此人一定是另有深意,希望这份大礼送上,能够撬开他的嘴。
说着,那小厮就将箱子打开,其中一应都是紫金珍宝玩器,价值万金。刘瑾作推拒状:“这如何使得。”
杜成道:“如何使不得,小的心知就这么一点东西,哪能入公公的眼,只是聊表寸心罢了。”
刘瑾闻言呵呵一笑,豁然变色,他指着杜成的嘴道:“真是口似蜜,腹似剑。想必寿宁侯当日也是被你哄了,所以才会向先帝爷请求将长芦旧引票十七万免予追纳盐课,每张引票纳银两五分,再另外如数用钱购买各盐场的余盐,听尔等贩卖吧【1】”
杜成听得一怔,大惊过后,就是大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惨白望着刘瑾。刘瑾道:“自你们搞出这档子事后,许多奸商便依葫芦画瓢,行此不法之举,甚至有人乞两淮盐场旧盐引至一百六十万。盐法败坏,自尔等起。你倒拿了灶户的血汗钱出来行贿!你好大的胆子!”
杜成听到这话,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明代实行食盐专卖,为保证盐的生产,洪武爷建立灶户制度,特定的人户世代制盐, 除此之外,无需承担其他杂役,其成本和工具也由官府提供。至于盐引,就是王朝向灶户征收的盐课,政府以盐引来和商人交易,所以盐法一道,是财政的重要收入之一,实乃大明的命脉。可这命脉,却由于权贵肆意妄为,一片混乱。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取几十万盐引走,真真是荒唐。
刘瑾心知肚明,朱厚照既忍不得太监,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些人。他倒不提前来运作一番。
杜成此时也回过神来,他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啊。我这也是,大家其实都是这么做来着,如不讨好老爷们,就算拿十倍的钱,也买不来盐引啊。”
刘瑾道:“所以你们就拿十倍的钱去讨好寿宁侯,然后用国家的盐来弥补亏空。咱家告诉你,咱们正德皇上登基之后,你这种如意算盘就打不响了!”
如真打不响,现在就该拉他下狱,何苦将他弄到这里来连哄带骗。杜成想明白又继续磕头道:“求公公大慈大悲,指条明路。小弟必定结草衔环,来报答公公的恩情呐。”
刘瑾待他哭求了好一会儿,方悠悠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吃了朝廷那么多,你们总得吐一些出来吧。”
杜成忙道:“小的稍后就回去备礼……”
“不是给我!”刘瑾道,“圣上就要修贡院了,短短一个月,依照户部和工部的秉性,能修出个什么模样。你们这些商会,遍及各地,财力丰厚,怎么不把招子放亮些,及时搭把手呢?”
杜成如遭雷击,他忙道:“是是是。小的遵命,一定修得妥妥当当。”
刘瑾又道:“别说咱家不疼你,这道‘免死金牌’,相熟的几个人知道就好,若是广而告之,也就不顶用了。还有,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明不明白?”
杜成忙连声应了,这才告退。不出一日,便把京城贡院的改造计划和费用做成文书,送到了刘瑾手上。刘瑾见到这整齐的账目,不由嘴角一翘:“果然是大生意人,就是会办事。”
他第二天就去求见朱厚照。朱厚照刚刚登基,虽然已在文华殿摄事,但还是有繁杂之感,再加上刘瑾这些日子一直缩头缩尾如鹌鹑似得,极力降低存在感,他一时竟然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今日一见刘瑾来,皇帝不由微微皱眉。
刘瑾一见他的神色便知不好,当下跪地请罪:“……前些日子爷整顿宫闱,奴才方知,自己所做不合您的心意,因而日夜懊恼,惭愧至极。可万岁明鉴,奴才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您啊。”
朱厚照放下手中的奏本,讥诮一笑:“老刘啊老刘,你这张嘴,当真是颠倒黑白,依你的说法,你在宫中结党营私,大肆揽财,还是朕的过错了?”
刘瑾涕泗横流,以头抢地:“奴才不敢,奴才就是您脚边的一条狗。是生是死不过您一句话的功夫,怎敢胡言乱语。奴才的意思是,正因奴才是您的狗,钱放在奴才这里,比放在内库,反而更安全啊。”
朱厚照皱眉:“你在放哪门子的鬼话!”
刘瑾抬头,一脸诚挚道:“太仓空虚,明明是朝臣贪污之过,他们非但不自己反思,反而将主意打到您的内库身上。长此以往,内库还不被他们全部掏空。即便您再省吃俭用,也抵不过那么多张嘴要钱。可若放在奴才这里,就不一样了,奴才的一切都是您给的,您要随意取用,不过一句话的功夫,而他们却永远不能把手伸进来。”
刘瑾说着,就将一叠账簿和文书呈给朱厚照。朱厚照打开账簿一看,刘瑾竟然将这些日子所收的贿赂桩桩件件全部写了出来。刘瑾抹着眼泪道:“奴才的一切都是您给的,这些奴才早就准备献给您,只是畏惧您的雷霆之怒,一时不敢言语。直到您这次开内库赏赐群臣,奴才何曾见过您受这样的委屈,即便您杀了奴才,奴才也得先把您的财物献上。”
朱厚照一时并未言语,他又看到了那张文书,问道:“这又是何物?”
刘瑾睁眼就开始说瞎话:“……杜成等人败坏盐法,知道您嫉恶如仇,张家又失势,四处哭求,这才传到了奴才耳朵里。奴才便指点了他一条明路,咱们干脆将这些工程外包给商人,让他们修建,并出具账目,咱们直接给钱,这不就免了经过户部和工部中饱私囊了吗?这一次,而是他们孝敬您,正好替您节省了那几十万两。”
朱厚照拍案而起:“他们靠朕的盐引发家致富,如今不过是还了一星半点,这也算是孝敬,岂非滑天下之大稽。盐法事关军饷,非整顿不可!”
刘瑾忙道:“爷,万万不可啊。”
朱厚照一挑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刘瑾道:“奴才所说句句属实啊,您即便整顿了盐法,填满了太仓,又能撑多久。吏治一日不清,您就是开源节流再多,到头来也只是肥了下面那群人,别说用到建设军队上了,就连些许享受无法支撑。还不如,将这些钱暂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时机成熟后再取用。”
不得不说,刘瑾这话的确搔到了朱厚照的痒处。正德天子其人,一好权,二好享乐。而这二者,都离不开真金白银。刘瑾给他提供了两个揽财的全新思路,一是公共服务外包,二是绕开文官集团以贪污的方式聚集天下财富。前一策听起来还在情理之中,可后一策就让人匪夷所思了。可当今世道,吏治败坏到了极点,大部分的财富都在地方豪强和勋贵大臣手中,要把这些掏出来,明抢不成,相劝不成,当然得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了……
此事非同小可,若要做成,所冒得风险,要付出的代价,更是不可估量,因而朱厚照并未立刻下定决心。直到边塞传来急报,蒙古鞑靼小王子得知明孝宗逝世,聚集将士,入侵宣府,连营达二十余里,烧杀抢掠一通后满载而归。而大同将士,毫无还击之力,任由对方来去如入无人之境。刚刚登基,龙椅都没坐热,蒙古人就入侵,这相当于当面一耳光重重打在朱厚照的脸上。心高气傲如朱厚照,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他当即气急败坏,准备御驾亲征还击。
这可把满朝文武都吓懵了,曾爷爷明英宗的“光辉事迹”还在呢,谁敢让这位十五岁的皇帝去送菜?
正在家中读书的李越也只得匆匆进宫。她可是被他烦透了。她实在不能理解,他怎么又似小了七八岁似得,开始在这不应该的事情上耍性子。面对朱厚照的雄心壮志,她可不像其他大臣一样,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而是直接了当地告诉他:“您要去,臣不反对。只是您去之前,得先做好败退的准备。别说是您,就是卫青、霍去病再世,也打不赢。”
朱厚照不满道:“朕不信那鞑靼小王子是有三头还是六臂,叫你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月池失笑:“既您这么说,咱们来算算。臣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也没读过几本兵书。但是,打仗,总要将、要兵、要马、要粮草吧。先说粮草,太仓空空如也,您是打算靠喝西北风养活将士吗?”
朱厚照被堵得一窒,月池又道:“再说军马,正因军马严重匮乏,先帝才派杨一清去陕西整治此事。可一是由于天灾,陕西大旱,二是由于亲王豪右再三上书,逼得先帝同意内堪种地土,佃与军民耕种,到头来草场还是只有那么一点儿。没有草,马怎么壮得起来。没有马,您是打算徒步去和蒙古骑兵搏斗吗?”
朱厚照又要忍不住开口,月池又摆摆手道:“咱们再说兵,弘治初年,户部尚书叶淇改革开中盐制,使得商人赴边纳粮中盐,变为赴盐运司纳银中盐。这导致的结果就是商屯废了,军饷空虚,没有人运粮去。边军无奈,只得自己种粮吃,可土地又为当地土豪侵占,这使得这些军户,同农户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吃不饱肚子。肚子都吃不饱,体力自然也不济,忙着种地,武艺也大大荒废,您是打算带一群半死不活的农民去和吃牛羊肉的蒙古壮汉对抗?瞧您这胳膊腿,只怕还经不住人家一下……”
“行了!”朱厚照气得脸红脖子粗,“赶快给朕滚!”
月池一脸无辜道:“可臣是来给您饯行的,怎能不饮酒就走呢。”
朱厚照狠狠将书丢过去砸她:“饯你个大头鬼!滚!”
月池迅捷地躲过,麻溜地滚了,丝毫不惧。可她所不曾看到的是,朱厚照在她离开后,脸上的愠怒也如潮水般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他坐在龙椅上,手指上珊瑚戒指一下一下地敲着龙案,如金石相击般的轻响在屋内回荡。半晌后,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这下,所有人都不会质疑他对朕的影响力了,朕也可以继续……”他的低喃消失在微风中,只有缄默的天穹得以窥见他真正的心声。
第100章 强移栖息一枝安
即便朱厚照真把她视为心腹,也不当做得如此露骨才是。
整个大明王朝都为之即将升起的冉冉新星而震荡。且不说刘瑾与马永成等人是怎样的嫉恨交织, 就连一直仗着言官身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华昶都已然吓得坐立难安。在两次针对李越的攻击都失败之后,华昶一时也无计可施, 只能安慰自己, 当今喜新厌旧,喜怒无常, 李越又同他师父唐伯虎一样,有股子文人的清高和傲气,决计不会一味溜须拍马,容忍皇上的随心所欲,迟早会被厌弃。可没想到, 事实竟然同他所想大相径庭。他不由想到了李越和朱厚照昔年甚嚣尘上的流言,颓然坐在椅子上:“难不成, 真是情比金坚的真爱?要不,先试试和他和解……”
他想到了近日死去的吕纪。吕纪是当代著名的宫廷画家,在弘治初年与师父林良因为画艺得以入宫,官拜锦卫指挥使。一个画师之所以能入锦衣卫,全然是因为画院并无对应官位,孝宗皇帝为赏赐他,便让他挂靠到锦衣卫之下, 他虽名为指挥使,实际不做事, 一心投入到绘画艺术中。这也使得他的画技愈发精湛,世人所传:“林良吕纪,天下无比。”
华昶记得, 唐伯虎善工笔, 昔年与吕纪也有交往, 二人彼此欣赏。既如此,吕纪身死,唐伯虎怎能不出席葬礼。那时,他就向这位师弟认个错,让伯虎在李越面前说和一下。这笔恩怨就能一笔勾销了……
抱着这个念头,他日日派人打听唐伯虎的行踪。谁知这打得一盘好算盘,却在宁王的截胡下落了个空。
京中勋贵与各地的亲王又何尝不为李越的本事所惊诧。昔年,他们也曾听闻李越随侍东宫,颇得看重之事,但是那时孝宗皇帝还在,以他们的身份,不至于折节讨好一个连官位都无的小子。可这次的事件,彻底颠覆了他们的看法。为了阻止皇上的天马行空,多少勋贵把紫禁城的门槛都踏破,多少大员在奉天殿痛哭流涕,都不能让朱厚照改变心意。
可李越,进乾清宫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让朱厚照对御驾亲征之事再也不提。并且,朱厚照还未因此直谏而厌弃他,人家还是自由在宫中行走,恩宠照旧。再联系到李越在登基大典上露面之事,所有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既然李越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无与伦比,那么只要与李越打好了关系,只要他肯美言几句,自己所求不就轻而易举了吗?而皇亲国戚之中,当属宁王朱宸濠所求最大,他想效法太宗朱棣,取而代之。
宁王的祖先是太宗的弟弟朱权。洪武爷的众多儿子中,继承他马上英姿的就便是二位——燕王善战,宁王善谋。当年太宗造反,为拉拢宁王,许诺事成之后,平分天下。谁知,他登上皇位后,就翻脸不认人,非但不践诺,反而把朱权发配到南昌这等地方。宁王一脉就此在江西安家落户。可他们心中的不满与仇恨却也随着血脉代代遗留下来。到了朱宸濠这一代,他曾见过好几个江湖术士,其中有一个独眼龙先生叫李自然的,一见他便道:“王爷有天子骨相。”
他自觉自己的野心从未泄露,就连枕边人娄王妃也一无所知,可这个李先生竟然一语就说出了他内心所渴望之物,可见是比真金还真。他就此开始为登上大位而谋划。可藩王被荣养太过,他手里是要才无才,要军无军,为今之计,就只能从中央忽悠。为实现这点,他先前以重金贿赂刘瑾,现下看来,还得加上一个李越。
可他身边的长史却劝他不要贸然送金,听闻李越为人正直,再说在皇上身边,日日享帝王供奉,连殷商王爵的古玉都轻易佩得,只怕不似刘瑾的眼皮那么浅,未必看得上这些,倒不如细细打听,投其所好。宁王一想也是,略一思索,就想到了李越之师——唐伯虎。唐伯虎才华横溢,天下闻名,若能拉拢唐伯虎,再由他牵桥搭线,与李越交好,不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想到此,他就派自己的王府内观梁安前往苏州拜访唐伯虎。处于风暴中心外的唐伯虎都被硬生生地扯了进来,更何况作为原配妻子的贞筠。她对着洪水一般的拜帖和礼物,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她喃喃道:“居然连仁和长公主、永康长公主和英国公夫人都邀请我去做客……这也太可怕了吧。”她是和朱夫人学过礼尚往来,可朱夫人可从来没教过她,遇到帝国金字塔顶的人物井喷式示好时该怎么办啊。这收礼也不是,全部拒绝更不是。
她在家中来回踱步,坐立不安,扰得大福也跟在她脚边蹦蹦跳跳,瘸了一只腿的狗子走路摇摇摆摆,不出一会儿就吐长了舌头,扑哧扑哧地喘气。时春看得也是烦闷:“你怕什么,等李越回来问问他不就知道了。”不知不觉间,她也对李越有了全然的信任,认为天下事在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贞筠同样也是如此,孰不知,她们以为无所不能的李越,此刻正在乾清宫中发怔。
初潮的姑娘们经期一般都很紊乱,而月池在高度紧张下,经期时自然更加痛苦,这使得她脾气暴躁,不同往常,所以才能干得出当面扫朱厚照面子的事。在事后冷静下来,她心中也隐隐有点后悔,她明明能以更和缓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为何要直接把皇帝的脸放在地上踩。在决定做官的那刻起,就注定她不能像当年一样任意妄为,把朱厚照按在床上打的事,估计是再也做不成了。她本打算想个办法哄哄朱厚照,谁知,不必她哄,朱厚照自己就好转过来,而且待她更加亲厚。他竟然为她的会试找了一个补习老师!
吏部右侍郎王鏊的父亲王琬于弘治十六年去世,王鏊返乡奔丧,待到父丧期满,谁知又碰上了国丧。他回京之后,面见朱厚照时,就忍不住回忆起孝宗昔年的音容笑貌,不由痛哭流涕。朱厚照也很是感伤,当即将他起复为吏部左侍郎,并且任副总裁,参与编修《明孝宗实录》,还委任他三日入宫讲学一次。王鏊大为感动,一时涕泗横流,直到回家之后,都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熬了几夜备课。谁知,入宫之后,他却被朱厚照告知,叫他来主要是帮李越准备会试的。
王鏊:“……”
朝中饱读诗书者众多,朱厚照独独挑中王鏊,自有缘由。王鏊二十四岁中解元,二十七岁中会元,殿试被点为探花。高中之后,他的文名一日传天下,程文四出,天下士人都将其作为写作的范例。同时,昔年李越入宫,被王鏊责罚,于是当时的首辅徐溥便勒令王鏊助李越准备神童试,李越是早就被他开过小灶的了。朱厚照觉得,找他来,也算轻车熟路不是。
月池当然心动,这可是震泽先生,若是私下请教,再好不过,可朱厚照的举动却让这一切都变了味。她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即便朱厚照真把她视为心腹,也不当做得如此露骨才是。
她忙推辞道:“万岁深恩,臣铭感五内,只是这实在不合规矩,若是流传出去,恐使天下士人对朝廷取士公正存疑,也会对万岁声名也有损。臣虽不敏,但已有幸聆听先生们的教诲,这次虽无太大的把握,但也有一二分的信心。”
开什么玩笑,会试出题,吏部自然也会过问,若她明目张胆地在吏部侍郎的指点下复习,即便高中,只怕也会流言四起,言说王鏊给她漏题。在这种时代,声名是文人生活做官的第一通行证,不管大家暗地里搞什么样的勾当,明面上至少要做到举止合度,她可不想想为多增加几分把握,惹来一身的骚。
朱厚照暗道,果然是聪明。他面上却是一派满不在乎:“你已在宫中听课多年,此时再多听听,又有什么妨碍。难不成以王先生的品行,还会漏题不成。”
王鏊自觉不能再装哑巴了:“圣上明鉴,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敏政前车之鉴犹在,臣实在是不能不谨慎。”
月池连忙称是,俩人一起同仇敌忾,劝朱厚照收回成命。朱厚照挑挑眉,这一老一小,都十分清醒,竟是根本不往套子里钻。牛不喝水,他总不能强按头。这次之事,只得作罢。月池出殿之后,与王鏊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逃出生天的感觉。
王鏊先时还以为是李越进谗,撺掇朱厚照行此违礼之举,后见李越坚持推拒,方知是错怪了他,原来都是圣上的主意。他不由对月池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此句出自李康的《运命论》,王鏊用在此处,是想告诫月池,朱厚照将她捧得太高,反而会为她招来众人的嫉恨和无穷无尽的麻烦。
月池躬身领训,她回望这座巍峨的宫殿,心里一片翻江倒海,朱厚照到底想做什么?!
第101章 青云有路终须到
你觉不觉得,那谁对你有非分之想?
她只思索了半个时辰, 没有头绪后,便把此事撂开来。她倒不是相信朱厚照对她有多么深重的情谊。对于帝王来说,即便是情深意重, 也不影响他继续利用。她笃定的是, 朱厚照在大事上从来不会失了分寸。他花了三年时间才把她扶植起来,若无大错, 不会轻易舍弃她。再说了,若是影响了她的会试,丢得是他们两个人的脸。所以,与其冥思苦想揣摩他到底是有深谋远虑,还是出一时之气, 不如静观其变。
想到此处,她便又投入到复习之中, 再也没有进宫一次。正德元年的会试也如期而至了。会试虽然也要搜身,但因为搜查都是举人。朝廷礼重非常,就连动辄砍杀文人的洪武爷都说:“此已歌《鹿鸣》而来者,奈何以盗贼待之。”因为上级的宽宥,搜检兵士自然不敢妄为,所以严密程度要低得多。
而月池虽然被朱厚照所坑,无机会参加鹿鸣宴, 可她早就是名满皇都的红人,在这些考场官员心中, 只怕比那些解元都要贵重得多,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因此她轻轻松松就混入了考场。她不由心中暗叹道:“时至今日, 终于知道孟丽君是如何做上丞相的了, 只要自己表现丝毫不虚, 在礼重文士的社会,又有谁胆敢冒犯。”
重新修葺一新的贡院果然大不相同,虽然每位考生的座位依然被小格子分隔开来,可空间却足足扩展了一倍大。此外,应试所用的文房四宝、桌椅的质量也提升得不是一星半点,堪为京城中等之家所用。月池微挑秀眉,她并不像其他考生那般惊叹不已,而是想到了两淮盐商的财力,这些钱若是刮下来充入国库,该能有多好……
很快,下发的试题打断了她的思绪。会试的考试方式与内容同乡试别无二致,第一场考四书五经,第二场考论、诏、诰、表、判,第三场考时务策五道。只是规格明显高了一个档次,不同于乡试偏重地方,这次的试题就落脚于全国。不管由于重视经学,还是因第一场的批阅时间最为充裕,会试历来偏重第一场经义是不争的事实。
作为天子近臣的月池,虽然对于大明天下格局的了解,不知高出这里的普通儒生多少倍。可她的经义之学,比起那些自幼苦读,天资聪颖之辈,只怕还是有差距,即便二三场答得不错,也没有太大的优势。可这种忧虑,在看到今年的主考官是太常寺卿张元祯和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时,就彻底打消。
朱厚照八成是有意为之,杨廷和重实务,满朝皆知,而他之所以在一众文臣中独得朱厚照的青眼,是因为他们的思维方式有相近之处,关注的要点大多数时也一般无二,换而言之,只要顺着他们平常的思路走下去,就不会有问题。只要过了这场,就是朱厚照亲自主持的殿试,更加是万无一失。月池轻哼一声,难怪试前敢如此作妖,原来是早有准备。
她飞快地磨好墨,开始奋笔疾书。这三场相交于去年山东那次,明显轻快不少。三天一过,她终于出了贡院,看到了等在门口满脸焦急的贞筠和时春。贞筠拎起裙摆,奔上前扶住她,时春替她接过所有的东西。贞筠摸摸她的脸颊,心疼道:“瞧瞧你这,眼也凹了,唇也起皮了,赶快回去沐浴更衣,好好歇歇。”
月池摆摆手:“比起上次,已是好太多了。”
贞筠撇撇嘴:“上次那不是多亏……”她到底不敢说当今圣上的不是,只得把话咽了下去。三人有说有笑,一同归家,丝毫没注意到停到一旁的华贵马车。
刘瑾度朱厚照脸色,开口道:“到底是娇妻美妾,李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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