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许肃裕沉下声,看?着纪云蘅的发顶道:“你可知?十数年前那桩案子跨越京城泠州千里,查了?半年之久,所有铁证都钉死了?裴氏一族之罪,你又凭何说裴氏含冤?”
他的声音浑厚,质问中不过是?添了?几分严厉,就足以压得纪云蘅喘不过气来,心中冒出?丝丝缕缕的恐惧。
纪云蘅不自觉压低了?头,让自己的语速慢下来,不至于打磕巴,“我们得到?了?能够证明裴氏清白的证据。”
许肃裕又道:“古往今来多少获罪之人为了?翻身?而谋局作假,你如何证明你手中的证据为真?”
纪云蘅怔愣片刻,随后有些急了?,忙道:“陛下,那些证据是?民女与太孙殿下一同寻获,俱是?许多年前那些人构陷裴氏时?留下的铁证,绝没有假!”
“那么你指认何人是?当初陷害裴氏之首?”
“孙相。”
许肃裕道:“孙相在朝中为官三十余年,鞠躬尽瘁,功绩累累,得大晏百姓奉‘贤相’之美誉,你空口白牙地要?指认他?”
“不是?空口白牙,我们有证据啊!”
“你相信,他也相信,才能算作证据,倘若都不信,便是?一堆废纸。”许肃裕语气平静道:“你要?世人如何相信他们赞誉仰慕的贤相是?构陷忠良的奸臣?”
纪云蘅几乎伏在地上,冒了?一脊背的冷汗,四肢的力气似乎被这一句句质疑给抽空了?,心乱如麻。
她开始揣度皇帝的话中之意。
难不成是?皇帝不打算相信那些证据?较之已经?死了?许多年的裴家人,如今为国效力的孙相难道对皇帝来说更有价值?还是?说,皇帝根本?不信任从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人手中送上的证据?
纪云蘅的思绪乱作一团,各种?念头纷杂地交织在一起,又觉得不是?这样。
“陛下。”纪云蘅双手撑着地面,盯着自己的十根手指头,情绪突然?慢慢平静下来,说道:“那些证据是?民女与太孙殿下亲手从杜家获取,为了?得到?那些东西,死了?很多无辜之人。昔日裴氏被构陷,也牵连了?不少人,他们隐姓埋名近二十年,只为等这一朝。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如何天衣无缝的恶行,也总会有一双藏在暗处,窥得真相的眼睛。民女深信大晏的皇帝是?明察秋毫的明君,定?能将真相昭于天下。”
纪云蘅说完这番话,还是?有些心惊胆战的,毕竟面前这位是?皇帝,尽管她的话中并没有那么多反驳之意,更多的是?恳切,可仍算得上僭越。
她低着脑袋静静等着,片刻的寂静后,许肃裕轻声笑了?一下。
“起来吧。”他道。
纪云蘅迷茫了?一瞬,随后赶忙顺着他的话站了?起来,就见皇帝起身?,慢悠悠地往里走。
许肃裕的双手背在后面,步伐轻缓,随口道:“你与梦舟很相像。”
纪云蘅起先没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就想起他口中的梦舟,是?她外公裴寒松的表字。皇帝这口熟稔的语气,让纪云蘅觉得惊讶。
“他是?天子门生,当年那场殿试他拔得头筹,成为大晏最年轻的状元郎。从他步入朝堂的那日起,我就着重培养他,将他一步步往上提拔,如若不出?那年的事,如今也该是?丞相了?。”
纪云蘅默默地听着,跟随许肃裕走到?了?内殿,就见十数盏珍珠一样的壁灯亮着,将大殿照得透彻,因此纪云蘅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许肃裕也停下脚步,望着墙上的话,叹息一般笑道:“梦舟啊,又一个二十年。”
墙上那幅画中,年轻的状元郎身?着红袍,俊朗的面容尽是?笑,眼角一颗黑色的小?痣。
昔日裴寒松高中状元之时?,许肃裕不过也才二十余岁,是?大晏最年轻的君王。裴寒松拎着酒坛参加鹿鸣宴,后来早朝时?被官员弹劾有失体统,许肃裕便拎出?了?站在朝臣之中的裴寒松。
大殿之内,许肃裕高坐在龙椅之上,视线往下一落,百步开外才能瞧见裴寒松,当间隔了?相当远的距离,许肃裕甚至瞧不清他的脸。
此后的二十年,裴寒松在早朝时?所站的位置越来越往前,许肃裕只要?目光往下一落,就能看?见他如一棵长松立在前方?。
只是?后来这棵长松被人连根拔起,而他,则是?送刀之人。
“良学这孩子没少吃苦。当年我对太子溺爱,以至于他甚至没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才被人所害,所以我将良学接进皇宫之后,就一直在教他将来如何成为一个君王。”许肃裕微微低下头,从背后看?去,他虽然?仍旧站得脊背挺拔,却也能看?出?苍老之态,“仁心,是?他的最后一课,手刃杀父之仇,是?他最后一场试炼。他学会了?,做到?了?,我才能放心地将这万里江山交付于他。”
纪云蘅想起许君赫先前的遭遇,他受了?很多伤,也失去了?一些人,吃了?不少苦头。他总是?亲身?犯险,没有利用皇孙之位将所有事情都推给手下的人,他就是?要?亲手抓住那些,害死了?他父亲的人。
纪云蘅在这一刻无比理?解许君赫的心情,就像她也愿意为了?裴氏,为了?母亲坚定?地参与那些事,哪怕知?道凶险万分。她觉得自己好像跟他共同了?一颗心脏,连跳动的频率都相同。
她看?着画上的俊美状元郎,问道:“陛下,此局何解?”
许肃裕转身?,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视线似乎聚焦在她眼角的那颗痣。
纪云蘅与年轻时?候的裴寒松太过相像,只要?见过裴寒松年轻模样的人,都能第一眼看?出?她与裴寒松之间必然?血脉相连。
“昔日周郎江上一战,将万事俱备时?,还欠一场东风。”许肃裕高深莫测道。
纪云蘅听不懂,满脸迷茫,看?起来有几分呆傻。
许肃裕看?在眼里,又觉得她与裴寒松不太像。她看?起来反应迟钝,也算不上口齿伶俐,打面上一看?就是?一个软性子的人,被欺负时?可以任意捏成各种?形状。这样的孩子,似乎无法成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在后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自然?也无法应对那些尔虞我诈。
可许君赫对她的情愫几乎全写在眼睛里,只需一个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就能让人看?个分明。
如此热烈浓郁的感情,仿佛是?年轻人独有,且用之不竭。现在就算是?让许君赫在东宫里造一间金屋给纪云蘅,他定?然?也是?二话不说就去做。
许肃裕心血来潮,突然?开口问:“纪丫头,你可想住在皇宫里?”
纪云蘅一愣,“皇宫?是?陛下和良学的家吗?”
许肃裕听后就笑了?笑,又道:“看?来还是?问得太早。”
纪云蘅没想明白皇帝所说的话,还想追问,却见许肃裕就摆了?摆手,背过身?去道:“朕乏了?,你先回去吧。”
拜别皇帝之后,纪云蘅边思考边往外走。她觉得皇帝总是?将话藏三分,分明用意在左,说出?的话却往右边去。纪云蘅听不懂,因此思考起来更为费劲,恍惚间走出?了?大殿,就看?见许君赫站在外面,像是?等候许久了?。
她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来到?许君赫跟前,“良学,你在等我?”
许君赫抬手,在她的侧脸上轻轻揉了?一下,拇指擦过她的眼睛,低声问道:“累了??”
纪云蘅是?睡到?一半被人喊起来的,应对皇帝又耗费了?不少精神,这会儿放松情绪后,倦意席卷起来。她应声打了?个哈欠。
“走吧,回去睡觉。”许君赫牵起她的手,带着往回走,“我已派人去与薛惊羽和邵生接头,明日就能与他们见面了?,万事都等睡醒再说。”
纪云蘅顺从地被他牵着,走了?几步后,她倏尔开口,“方?才陛下问我想不想住在皇宫里,这是?想让我搬进皇宫住吗?”
许君赫脚步一顿,当即停了?下来,转头朝纪云蘅望去。他背对着皎皎月光,衣裳的锦纹如流水般散发着微芒,眼眸像深不见底的湖水,直直地盯着纪云蘅,“那你是?如何回答,你想住进去吗?”
纪云蘅停了?许久,而后才慢慢开口:“我不知?道,那不是?你的家吗?”
许君赫像是?唇角轻勾,俊美的脸浮上一丝笑,“可若我们成婚,那皇宫也是?你的家了?啊。”
第103章
这天下再没?有比皇宫更为奢华的金屋了,世间所?有好东西都会源源不断地送往皇宫。
成为皇宫的主人,便?是天下的主人。
而纪云蘅此前只是一个拥有破旧小院,从门缝中偷偷跑出去的姑娘,她会因为买到了一根糖汁蘸得均匀漂亮的糖葫芦而高兴一整天,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宝贝。
她从未想过那么多,更对?许君赫突然的提问感到无措。
见她微微皱眉似乎面露难色,许君赫马上就猜出她的心思,于是摇了摇她的手说:“不必作答,我就是随口问问,走?吧。”
他想,纪云蘅现在累了,该好好休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别?的问题。
而后?纪云蘅果然安静下来,一路走?回了许君赫的寝宫,简单洗漱了一下后?爬上床榻合眼睡觉。
很多事缠绕在心头,困扰得她在梦中都难以安宁,夜间不知?道是被什么轻微的声音惊动,她陡然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疲倦的眼睛。
寂静漆黑的长夜,偏殿始终留着一盏小灯,算不上明?亮但能将殿内的景象照出轮廓。纪云蘅在一片暧昧的光影中,看见自?己的床榻边坐着一个人。许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或者?是她正困得迷迷糊糊,面对?这半夜突然出现的人影纪云蘅倒没?有觉得害怕。
她脑袋微动,稍稍侧了身?。不过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还是引起了旁边那人的注意?,转头看来。
纪云蘅从暖色的光里看见许君赫的面容,他换了身?宽松的长衣,长发随意?地散着,眼眸分外柔和?。他俯身?凑过来,向她靠近。温热的手掌贴上纪云蘅的脸颊,声音极低,“吵醒你了?”
纪云蘅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想让视线更清楚一些,将许君赫的眼睛看得更清楚。
“良学……”她懒声开口,问:“陛下说万事俱备,还欠东风。这东风指的是什么?”
许君赫像是在床榻边蹲了下来,脑袋几乎靠在她的额头上。他轻易就找到了纪云蘅热乎乎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手指,哄道:“不要担心,都走?到了这一步了,再难的问题也总有解救的办法。”
纪云蘅被抚平了心,瞬间觉得无比安然,浓重的困意?重新袭来,她迷迷糊糊闭上眼又睡去。醒来时分不清昨夜是真?是梦,只?记得后?半夜好眠到天亮。
隔日许君赫带着纪云蘅下山,半道上他说要去衙门一趟,便?与纪云蘅道别?,骑马离去。
纪云蘅扒着窗框朝他的背影望了会儿,见他消失在道路中,这才缩回脑袋。其后?马车驶入西?城区,街头两边渐渐出现纪云蘅无比熟识的景色,直到停下来时,她才发觉这马车竟然走?到了集市外。
这集市是先前薛久卖猪肉的地方。
纪云蘅下了马车,驾马车的车夫便?来到了她面前,给她引路。集市上热闹非凡,尤其是赶在早上的时候,有些生意?好的地方就堵得水泄不通。好在车夫人高马大,腰间还佩着刀,周围人见了便?主动避开了路,倒让纪云蘅走?得通顺。
隔了老远纪云蘅就看见薛久的猪肉铺围满了人,排成长队,伴着剁骨头的“咚咚”声。她加快了脚步越过车夫,行过排成的长队时,有人认出了纪云蘅,笑着唤她小先生,问她怎么今日来得这么迟,换了旁人记账。
纪云蘅笑着应了几句,走?到前头一看,薛久正利索地剁着排骨,而邵生则坐在纪云蘅原本的位置记账。
“薛叔,邵生哥!”纪云蘅扬高声音喊了一下。
两人同时转头看来。邵生面露喜色,将手中的笔一搁,起身?去迎她,“云蘅,快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我都担心死了。”
纪云蘅摇头道:“没?有,我与良学藏得很好,很多次搜查都没?有找到我们。你们呢?可有事?”
邵生摆了下手,低声道:“别?提了,差点?死路上。”
薛久将排骨剁得震天响,“唠什么,先把我这账记完了再说!”
邵生回头道:“你这猪有多少斤肉就卖多少文钱,又不用与谁对?账,记账做什么用?”
薛久道:“我自?个看不行啊?”
旁人插话,“薛老板,你不是不识字吗?”
“我不能学啊?”薛久气道。
纪云蘅见状,便?停了与邵生的交谈,主动走?到桌前道:“那还是我来给薛叔记账。”
薛久立即露出满面笑意?,“还是佑佑乖,等我卖完了就请你吃糖梨膏。”
邵生对?他翻了个白眼,将纪云蘅又赶起来,让她搬个凳子坐边上,询问了她一些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草草把薛久的账给记完。
猪肉卖完之后?,肉铺门前的人自?然全都散去。两人又帮着薛久收拾东西?,桌椅都搬回了店铺中。也是在这会儿清静下来,纪云蘅才开口问二人这段时日的状况。
薛久关上了门,往窄榻上一坐,说道:“差点?死了的是我,你这个落榜秀才的穷酸兄长什么伤都没?有。”
邵生讪笑两声,虽颇为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澄清道:“这个……落榜只?是暂时的,我这般资质,入朝为官也是迟早的事。”
纪云蘅很是赞同,用力地点?了几下脑袋。
薛久嗤笑一声,随后?将袖子挽起,露出了几乎包满了白布的手臂。
邵生走?过去给他换药,同时说起这段时间两人的大逃亡。
由于纪云蘅在逃跑之后?完全失去了踪迹,许承宁便?将追捕的首要放在了邵生和?薛久两人身?上。那日薛久与迟羡交手之后?,发觉此人极为棘手,若是遇上第二次他也很难保证邵生的性命,于是带着他连夜逃出了泠州。谁知?那群人像鬣狗一样追得极紧,不管两人到什么地方,都能顺着蛛丝马迹追来。
期间薛久接了四次追杀,身?体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而邵生则是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书生,因此反而被保护得很好,除了偶尔逃跑的时候摔个狗吃屎之外,其他基本无碍。
就在两人四处逃窜时,忽而接到了皇帝抵达泠州的消息,这无疑是一个信号。薛久与邵生一商议,决定转头回到泠州,也就在昨夜才进城门。许君赫的人似乎一早就等着了,两人刚进城门鬼鬼祟祟还没?有半个时辰,就被程渝找到了,自?此,他们才算是结束了逃难。
这猪肉是薛久在逃亡的路上买的。他与邵生最后?是装成了买猪的屠夫,把那只?猪走?哪牵哪,专门去一些人多且混杂的地方。这头猪可谓是给两人的遮掩出了大力,结果一回来就被薛久给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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