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纪云蘅听得认真?,看着邵生给薛久换药。他手臂上的伤口看起来也恢复得差不多,有些地方结疤,有些地方因为他方才剁肉而裂开,溢出了血。
等他要给背上上药时,纪云蘅就搬着凳子出了店铺,坐在外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早集是最热闹的时候,夏日里也就清晨这会儿最凉快,大部分人都会起早忙活。纪云蘅看见隔壁有七八个人围坐,嗑着瓜子闲聊,她侧身?并不看人,耳朵却悄悄听了些许。
“是今儿吗?我听人说好像从咱们西?城区开始。”
“是今儿,在兴宜街那边呢,我来时瞧见了,人多得很。”
“咱们大晏的孙相当真?是菩萨再世,这才刚来泠州,就开始操心民生了。我听闻是孙相见西?城区的乞丐太多,大多都吃不上饭,这才让官府设立了施粥地,原本以为还要等上许久,不曾想今日就开始了。”
“那是自?然,孙大人自?打拜相以来行了多少好事,天下人自?是有目共睹。我先前认识个从江南来的玉商,听说那边有些地方还会为孙相立像,他兴修水利造福了不知?有多少人!”
纪云蘅听来听去,心中一片冰凉。
世人果真?都对?孙相赞不绝口,提及他,便?满口都是他的功德。这必然是一个常年如此才会形成的局面,孙相只?在暗地里行恶,表面上却做一个鞠躬尽瘁的大善人,十年如一日。
她没?忍住,站起身?对?旁边那些闲聊的人道:“不是的,孙相未必是好人,你们只?是看到了表面。”
几人没?想到一向安静老实的纪云蘅会在这时候跳出来,用相当严肃的语气反驳,不由惊讶得愣住。当中有个隔壁店铺的老板娘,讶然道:“纪丫头,你这话是何意??世人都说孙相是我们大晏不可多得的贤相。”
“那便?是世人都错了。”纪云蘅固执道:“若是与真?相相悖,不论多少人坚持,那也都是错的。”
“这丫头,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呢?”有人嘀咕道,对?她翻了个白眼,“你若是有本事就到官府跟前说去,看官老爷不把你抓起来关进牢里好好教训你。”
很快就有人附和?:“总有人忘恩负义,便?是孙相做了再多的好事,也讨不得那些人的好。”
“各位别?介,这个丫头就是心眼直了点?,心肠不坏的。”老板娘笑着为她说了句话,而后?又对?纪云蘅道:“纪丫头啊,你可别?乱说话。孙相为咱们天下人做了多少好事,据说经常累倒在案桌前,便?是病了也要坚持处理民生之事,咱们受了恩惠,可不能如此诋毁孙相。”
“我没?有乱说。”纪云蘅气红了耳朵,反驳道:“你们只?不过是听别?人说他是好人,便?也偏信……”
“这丫头是不是疯了?”有人打断了她的话。
其后?有一人尖声道:“算了,还是别?与她多说,这人邪门得很。你们不知?道吗?这丫头的娘是裴家人,裴氏满门抄斩时她刚出生,前些时日纪家也跟着被烧没?了,官府说是有人因旧仇买凶灭门,谁知?道是不是这丫头命里有邪性,专克身?边的人呢。”
便?是这样尖锐的一句话,让几个坐在一起闲聊的人立马散了,皆搬着自?个的凳子飞快远离,临走?还给纪云蘅甩了几个嫌弃的眼神,像避瘟神似的。
纪云蘅呆呆地看着那些人的离去,在原地站了许久。
薛久换好了药出门,就见纪云蘅像个木偶人似的一动不动,神情怔然,隐隐透着一股难过,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样。薛久立马就要去提刀,问道:“佑佑,谁欺负你了?”
纪云蘅一下回神,眼眶有些红红的,说:“没?有人。”
邵生往旁边瞧了瞧,想起先前进门前旁边还有一堆人闲聊,这会儿出来倒是散得一干二净。他道:“想也知?道是边上那些人七嘴八舌地又说什么了。”
薛久豪气一挥手:“等着,晚上我来撬了他们的门锁,把他们的账本都烧了,给你报仇。”
纪云蘅连连摆手,“不可不可,这样做会被抓进牢里的。”
薛久当然不会真?的如此做,这么缺德的事他才不干,不过是逗纪云蘅开心罢了。他道:“那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
纪云蘅与两人说了几句,心情像是恢复了些,眼看着天色还早,她对?邵生道:“邵生哥,我们去兴宜街瞧瞧如何?”
左右也闲来无事,邵生便?应了。
眼下泠州处处都是禁军守卫,皇帝眼皮子底下谁也不敢有小动作,薛久自?然也不用跟着这两人保护,就与他们道别?,打算回去好好休息。
集市距离兴宜街并不远,纪云蘅二人步行而去,一路走?过喧闹的街头,处处能听得孙相的“贤名”。
待到了兴宜街,便?能看见街头布施之地,搭起的棚子下站满了衣着破旧的人,倒是排得井井有序,手里捧着碗筷。这里约莫是西?城区人最多的地方,便?是非常宽广的街道也显得拥挤了,处处都站着人。
喧哗的声音不绝于耳,只?要将耳朵放进去一听,就能听到人们对?孙相的夸赞。什么好话都说尽了,没?有人指摘一句他的不是。
纪云蘅神色茫然,眼眸慢慢地转动着,仔细观察着街头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
她想起昨夜皇帝对?她说的那句话。
“你要世人如何相信他们赞誉仰慕的贤相是构陷忠良的奸臣?”
邵生冷眼看着,轻轻地呵了一声,“这个孙相惯会以这种手段笼络人心。人们只?知?孙相经常为民生困境而奔波劳碌,却不知?大部分困境的源头,正是他。”
纪云蘅这一次很直白地感受到了权力的恐怖,这是不论多少银子都做不到的事。
分明?是六月盛夏,她却出了一身?的冷汗,手脚发凉,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邵生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拍了拍她的肩头,“云蘅,身?体不舒服?”
纪云蘅脸色苍白地摇摇头,没?有心情说话。她发现此地距离楚晴的豆花店不远,便?提出想往前走?一走?。
邵生陪着她走?,路上安慰了两句,说道:“那孙相再如何厉害,上头不还有皇帝吗?他权力再大也大不过皇权,左右咱们现在也拿到了证据,将孙相扳倒不过是时间问题,再多的事就交由皇太孙去操心,你不必过于忧虑。”
纪云蘅听着,并未应声。
二人走?到昔日楚晴豆花店的位置,本以为这店盘给了别?人后?已经改了别?的行业,却没?想到那店铺不仅开着门,先前的豆花牌匾也并没?有摘下来。
她疑惑地张望着,竟然看见楚晴的身?影在豆花店里穿梭,便?不由加快了脚步往前去,“晴姨回来了?”
纪云蘅进了店中,果然看见楚晴正头也不抬地招呼人入座,手里端着两碗豆花。
“晴姨!”纪云蘅喊她。
楚晴静惊讶地回头,面上顿时浮出笑意?,几步迎到门边拉着她的手往里走?,“佑佑,我这几日正惦记着你呢,你就来看我了!”
“先前良学跟我说你回南庆去了,没?想到你还会再来泠州。”纪云蘅重逢楚晴,心里自?然是欢愉的,冲淡了方才那些沉闷。
“我半个月前就回来了,还去了山上的行宫找你,结果得知?你不在,皇太孙也下落不明?。我赶忙又去纪家打听,却不想纪家竟然快被烧没?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吓得我四处打听,没?探出什么消息,我就只?得先将原先的店铺给盘了回来,暂时住下。”
时隔几个月不见,楚晴的气色看起来并没?有变好,反倒是瞧着苍老了不少。她定然是将柳今言的骨灰带回了家安葬,只?是不知?为何又来了泠州。
豆花店里的客人多,纪云蘅也没?有多问,与邵生坐在边上一人要了一碗豆花慢慢吃着。
等楚晴忙过了那一阵,不再有客人进之后?,她就关了门拉着纪云蘅闲聊。
较之从前,楚晴看起来憔悴很多,但眼睛里总是盘旋的迷茫散去了,只?剩下清明?。
“晴姨,郑褚归是你毒死的吗?”纪云蘅问她。
楚晴沉吟片刻,而后?点?了点?头,说道:“我临走?是花了不少银两贿赂了衙役,扮作给他送饭的人,在他的饭菜里下了毒,亲眼看着他死的。我知?道这给太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但我心中太狠,不为钰钰报仇,我此生难安。”
纪云蘅倒没?有说什么“不应该”之类的话,只?问道:“晴姨为何还要回来?”
“走?前我给太孙殿下惹了麻烦,自?然是回来将功补过。”楚晴弯着眼笑道,像是玩笑似的,“我虽不知?道皇太孙在忙活什么事,但我学了医毒半生,总有些用处,是以回来找你们,希望能尽绵薄之力。”
纪云蘅的脑袋又开始转。晴姨能去做什么呢?她医术高明?,用毒又十分厉害,或许可以故技重施,把孙相给毒死。
可人要是这么轻易死了,那些真?相还如何大白?孙相必须活着,至少在裴氏的冤屈没?有洗尽前,在他的罪行没?有公诸于世前,他还不能死。
纪云蘅心情沉重,变得比平日更寡言,沉默地吃着豆花不说话。
邵生时不时抬眼看她,见她绷着一张小脸,玩笑道:“纪大人这是又在操心什么民生呢?”
纪云蘅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会儿,她忽而抬起头,“邵生哥,我想明?白了。”
邵生一愣,“想明?白什么?”
纪云蘅捧着碗,将最后?一口喝尽,擦了擦嘴说:“何为东风。”
邵生也没?想到,纪云蘅还有打哑谜的一日。她平日里去理解别?人的话都要费很大工夫,终于有一日让她学会了,对?邵生说了这句高深莫测的话之后?,就闭口不言,任凭他如何问也不再说话。
告别?楚晴后?,两人回到集市,一同坐了马车回到行宫。
先前许君赫命人给邵生腾出的寝殿仍旧没?动,皇帝也没?有过问这些小事。只?是回去后?邵生见到行宫里那么大的阵仗,还是吓了一跳,与纪云蘅紧挨着走?。等他钻回了自?己的住处后?,就整个缩在里面,不敢再出来。
纪云蘅回寝宫等了几个时辰,待傍晚时分许君赫才回来。
西?边的天际出现大片的火烧云,将云朵染上绚丽的颜色,像是盛放的火花,映得天地都是耀眼的红。
苍穹万丈,便?是立在山顶,也觉得天空无比遥远。
许君赫披了一身?霞光回来,进来就看见纪云蘅坐在院中,扬着脑袋往天上看,模样呆傻。
他唇边抿出一抹笑,轻步走?上前,原本想吓唬她一下,却不料她像是听到了动静般看过来。
纪云蘅等了许久,见到他就立即站起身?,面带喜色,“良学,你回来了?”
许君赫对?她这反应极为受用,矜持地反问,“在等我?”
“嗯。”纪云蘅点?头,“等你许久了,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许君赫仔细观察她的神色,想要以此揣测她心中所?想。就见纪云蘅眸色沉沉,似乎是一副极其郑重认真?的模样,于是隐隐感到不妙,心道这或许是要说对?他不大好的话。
“我有点?累了,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吧。”许君赫撇过头,抬步要走?,却不想一下就被纪云蘅伸出手臂拦住。
“就几句话,良学听一下好吗?”纪云蘅仰着头对?他道,表现得很坚持。
许君赫心中警铃大响,明?知?自?己不该在这时候妥协,却还是望着她澄澈漂亮的眼睛道:“你说。”
纪云蘅像是思考了很久才下的决定,缓声道:“昨夜皇上曾对?我说还欠一场东风,我今日就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才是东风。”
漫天的红霞映在纪云蘅姣好的脸庞和?乌黑的眼眸中,她似乎从那个胆小怯弱的人变得无畏,“是我。我可以成为这场东风。”
许君赫的笑意?已经沉下去,尚是平静的模样,“这就是你思考的结果?”
纪云蘅点?头。
许君赫问:“你想怎么做?”
“他们想杀我,也想销毁当年的证据。只?要证据在我手中,且让他以为我身?边没?有保护……”
“不行。”没?等纪云蘅说完,许君赫就冷声打断,眼中隐隐有了怒火,“你想以身?犯险?”
纪云蘅察觉到他的怒意?,也有些着急,解释道:“只?有我是最合适的,我是裴家的最后?一人,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在世人面前为裴氏喊冤之人。”
“远远不够,纪云蘅。不是你站出来说裴家当年蒙受冤屈,世人就会相信。除非你在喊完冤之后?一头撞死在世人面前,以性命为代价,如此才可动摇民心。”许君赫抓住她的双肩,向她凑近,“你敢吗?”
纪云蘅被他吓住,面色满是惊慌,话仿佛是脱口而出,“若是为了裴氏,我自?当如此。”
一句话却是将许君赫的怒火彻底点?燃,他拽着纪云蘅的手腕大步往寝宫里走?,一路将她拉得踉踉跄跄,拽到了偏殿之中。
手腕处传来疼痛,纪云蘅心生惧意?,下意?识挣了两下。许君赫松开手,她就慌张后?退了好几步,脊背靠在墙边。
“纪云蘅,我方才发觉,你好像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是我会错了意?吗?”许君赫压着心头的怒,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她,“昨夜问你的问题,你可想好了答案?”
纪云蘅不知?如何回答,心中乱作一团,不知?道是害怕这样的许君赫,还是害怕他正用强硬的姿态撬她的心门。
她支支吾吾,“良学,你、你不要生气……我其实?……”
“我可以不生气。”许君赫直勾勾盯着她,“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喜欢我。”
纪云蘅觉得他的目光太过炽热,仿佛灼痛了她,于是赶忙低下头躲闪。
许君赫横声而来,“别?躲,说话。”
她不得已抬起头,小声道:“那你也没?说过啊。”
谁知?许君赫下一刻便?十分坦荡道:“我喜欢你。”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许君赫可以说上一千次,一万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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