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这话是问?台上的邵生的。纪云蘅紧张地悄悄抬头,朝台上看了一眼。
邵生仍笔直地跪在台子中央,黑沉沉的眼睛望着皇帝,说道:“草民姓裴,名绍生,家父裴延文?。草民的祖父与裴寒松大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此话如一道惊雷,不仅落在周围人的耳中,也?重重落在纪云蘅的心头上。
许承宁大惊失色,急声道:“绝无可能?!”
他涨红了脸,因太过激动而咳得厉害,又?连声道:“父皇,当初裴氏获罪,所有直系男丁皆已处死!不可能?有漏网之鱼!”
裴寒松堂弟庶弟虽有不少,唯有一个弟弟是一母同出。裴家嫡系的血脉单薄,他弟弟膝下?也?只有一子,名唤裴延文?。那年出事时,裴延文?有一幼子,时年六岁。这几人都是处斩时重点关照之人,许承宁承接此事,办得尤为仔细。他记得很清楚,当年这个孩子因在郊外的私宅里玩,被他派去?清理那些孩子的人给一并杀了,尸体倒是给带了回来。许承宁当时反复确认,见?他穿着锦衣华服,又?带着裴家的玉牌,还?盘问?了属下?好?几次,确认无误后才将尸体扔去?火堆里烧了,自认绝无任何纰漏。
却不想邵生道:“当年草民在郊外私宅中与刺客屠杀,有一孤儿与草民关系交好?,更念着家父收养之恩,便与草民换了衣裳,让草民从狗洞里逃脱,这才得以苟活。”
许承宁恨得咬牙切齿,稳了稳情绪,转头对皇帝道:“父皇,此人口说无凭,想来是在此处刻意扰乱大宴。当年之事儿臣不敢有丝毫怠慢,确认了每一个罪人的身份,裴家直系的男丁不可能?有人能?逃脱。”
皇帝瞥了他一眼,冷冷淡淡的,继而望向邵生,“你可有证据?”
邵生便伸手往怀里摸出了一封信,抬手拆了之后将信纸展开,约莫有两三页。他高高举起,风将信纸扬起,上面的字迹竟是血红无比。他道:“此乃伯祖父当年含冤下?狱后,在狱中以血著书,想向皇上,向世人言明自己?的冤屈。”
当年裴寒松入狱,坊间曾有传闻,说他曾留下?一封血书,写了满篇的愿望。只是那封血书从未有人见?过,而今邵生举在手中,任风吹动,上面密密麻麻的血色字体触目惊心。
“我裴家祖训便是‘精忠报国?’,自我出生起,这四字就刻在了骨头上。伯祖父一生为国?,忠心耿耿,从未对皇上有过二?心!可怜他却遭奸人构陷,含冤而死,害我裴氏被灭满门!我隐姓埋名,苟活至今,不过就是为了能?将这封血书呈予皇上!”
“皇上,皇上——”邵生失声痛哭,泪水滚滚而下?,竭尽全力地呐喊,像是要将声音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裴家,是清白的啊!”
纪云蘅听?到此,早已泣不成声,满心震撼,无以言表。
许君赫往前两步,震声道:“裴绍生,你指认何人!”
邵生大声道:“当初陷害裴氏的奸人,正是如今的丞相,孙齐铮!草民手中已经?掌握了特征,一桩桩一件件,愿将孙齐铮的恶行向皇上禀明!”
“皇上,微臣冤枉!”
孙齐铮面色大变,忙跪下?磕头,对皇帝道:“老臣为国?鞠躬尽瘁几十年,为国?效力,一身清名怎能?任人血口侮辱!”
便是在此时,喧闹的声音又?起。台下?诸多百姓议论纷纷,隐隐有几句高声,喊着孙相廉明为民,绝不可被冤枉。这喊声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很快就淹没了邵生的声音,也?充斥着纪云蘅的耳朵。
她抬头,朦胧的目光从人群掠过,听?进耳朵里的,都是为孙相含冤的声音。
官员们齐齐磕头为孙相求情,许承宁也?拖着病躯下?跪,局势仿佛一边倒。唯有许君赫一人还?立在皇帝身侧。
正是哄闹之时,忽而一支羽箭划破长空,猛地射在邵生的肩胛骨处。听?得他惨叫一声,鲜血迸溅而出,他的身体往后倒了一下?,却又?很快爬起来,嘶声喊道:“皇上!”
纪云蘅惊得失神,哭喊声脱口而出:“邵生哥!”
孙齐铮直到这一箭飞来之前,神色都还?算是游刃有余,面上虽然有急色,但并不是真正被逼上绝路的样子。
然而当他看见?台上的邵生中了一箭过后,脸色猛地苍白,像是醍醐灌顶一般,浑身颤抖了起来。
又?一支箭飞来,正中邵生腹部,他喷出一口血,即便是满脸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痛苦和悲戚。但他却张着满口血牙,继续喊道:“皇上——!”
紧接着第三支箭,再次射中邵生,他捂着伤势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
像是乞求,也?像是怒声:“还?我裴家清白啊——!”
“有刺客!护驾!”许君赫大喝一声,随手将地上的纪云蘅拎起,急声道:“戚阙!”
尖叫声四起,所有人开始因惧怕而奔逃。官员们更是吓得乱成一团,禁军蜂拥而至,快速在四处散开,涌入人群中竭力维持秩序。
纪云蘅的双眼被泪水模糊,失神地被许君赫拽着进入禁军的保护层。侍卫左三层又?三层将皇帝众人给保护住。
草场上的人太多,光是维持秩序就耗费了很大的工夫,然而除却一开始的三箭之外,没有其他攻击。好?像那刺客的出现,只是为了杀邵生而已。
皇帝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所有官员胆战心惊,伏低了身子不敢抬头。孙齐铮与许承宁的脸色更是难看,像是完全失了神,又?强作?镇定一般。
其后戚阙拨开人群大步而来,手里捏着三支箭,到皇帝跟前跪下?,双手将箭举起来,“皇上,台上那人已经?咽气,这是从他身上拔下?来的箭。”
“何意?”皇帝拧着眉沉声问?。
“臣不敢妄言,还?请皇上亲自看看。”戚阙道。
许君赫抬步上前,将其中一支箭拿起来,箭头被擦过,血液浸泡过后,上面篆刻的字体就更为明显。
他抬眸,冷冷地看向孙齐铮,“这不是孙大人的箭吗?”
孙齐铮扑通跪下?来,磕着头颤声道:“皇上,老臣是被栽赃的!这都是那来路不明的小子凭空捏造的一场戏!老臣怎知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说这些,更遑论去?安排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他,这岂非更加惹祸上身!皇上,老臣冤枉啊!”
皇帝拍案怒道:“那这几支箭从何而来?难不成也?是这小子去?你府上偷的不成?!私兵管控向来严格,他如何有通天的能?耐才能?从你的手里偷出这些东西?依朕看来,怕是当年裴家之事确有隐情,你是怕他当众揭发?你太多,逼不得已将他当场射杀!孙齐铮,你简直胆大包天!来人,将孙齐铮革职押入牢中,朕倒要看看当年裴氏一案,究竟有什么冤情!”
孙齐铮面色如土,浑身吓得软成了面条,被人拖起来时都只会哭喊,没再求饶。
他心里清楚,再多的解释求饶都没用了,这场栽赃他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只因这场戏不是演给皇帝看,是演给泠州的百姓看。唱戏的人不只有台上的邵生,还?有台下?的许君赫,座上的许肃裕。
喊的是十多年前的冤案,擒的是他孙齐铮。
也?是在此时,纪云蘅才明白,她并不是那缕东风。
邵生才是。
裴绍生。
第107章
裴寒松当初送出的那封血书?,实则并不是满篇喊冤,而是一封家书?。
他在狱中时已知此事无力回天?,明?白是自己官场之事牵连家人,更知道侄儿裴延文心地善良,倘若知道是自己先前为了收留那些孤儿购置的宅子而害了裴家之后,必会悔恨不已,死不瞑目。
裴家气数已尽,或许到最后所有人都?是一个死字,但裴寒松还是在牢中写下了那封血书?。
阳光依旧高照,洒下万丈光芒,笼罩大地万物。
纪云蘅坐在门槛上?,脊背佝偻着?,缩成小小一团,连带着?影子?也小小的。她手里捧着?那几张血迹满满的书?信,一字一句地读着?。
血液在纸上?那么多年早就褪了色,不复当年的鲜红,所以纪云蘅手里这封信,其实是被新鲜血液重新描摹了一遍。
是谁的血自不必说。
裴寒松在信中写到了放心不下的妻子?和爱女,对?弟妹同胞的愧疚,更在其中对?侄儿裴延文说他怀有一颗怜悯之心是世间难能可贵的,被奸人利用构陷裴氏,也不是他的错。其后也表达了对?大晏的忠心,以及未能亲眼看到爱女的孩子?出生之遗憾。
纪云蘅想,外祖父这里说的是我。
她还?看见信中提到:“绍生年幼,家中突遭此难,无辜将其牵连,吾每每思及,愧心难当。”
【若我裴氏儿女仍留有血脉存世,还?望吾之后辈奋发图强,终有一日?重翻旧案,还?裴氏之清白,将奸人绳之以法?。】
纪云蘅读完了最后一行,才?发觉手指抖成了筛糠,豆大的眼泪滚滚落下。她怕滴落在信上?晕开了字迹,又赶忙胡乱用手掌和袖子?蹭去,最后蹭湿了袖子?,满手心的泪水。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起?来,拿起?边上?的半根笛。在日?光的照耀下,笛子?的则看得更清楚。笛身被油擦过一遍又一遍,那些细小的划痕仍留在上?面,许是年岁实在太久,难免留下陈旧的痕迹。
她的指腹沿着?笛子?一寸一寸地抚摸,手指摸到那篆刻的字时,缓缓伸手,将笛子?拿到了金光下。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就见原本已经模糊的篆刻字迹,在金光的照耀下竟反射出光芒,露出金线勾勒的模样,呈现出清逸的字体——绍生。
纪云蘅的世界在顷刻间安静下来,又好像剧烈的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无休无止地往心中灌。
她想起?了当初的相遇,隔着?遥遥距离,他站在绿地之上?转头与她对?上?视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不过是云淡风轻的一次相遇,如今想来,那其实是她与兄长?时隔多年的初见。
裴绍生从一开始就是奔着?纪云蘅来的,他出入纪家多次,为的就是在某次一个不经意的时间,向妹妹纪云蘅介绍自己,“在下绍生,先前与纪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不知纪姑娘可还?记得?”
他隐去了姓,化名邵生度日?,说了很多谎言来遮掩自己的身份。
那日?在郊外的旧宅里,他摸着?纪云蘅的头,对?她说裴延文是你舅舅,还?说了许多裴家以前的旧事。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将悲伤之色藏得干干净净,让纪云蘅看不出半分。这是隐忍了许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已经能够做到云淡风轻地提起?当年裴家旧事,提起?那些曾经在他身边,后来又死去的家人。所以纪云蘅没能在他的神色里看出端倪。
许多记忆从脑中翻过,到最后纪云蘅只记得裴绍生站在她面前,笑着?对?她道:“我有个妹妹倒是与你年龄相仿,我在外谋生备考,已有许久不曾回家看她,看见你便想起?她了。”
裴绍生是她兄长?。他们?身上?都?流着?裴氏的血,那是不管分离多少年,都?无法?斩断的羁绊。
“砰!”
堂中凭空一声巨大的声音炸响,几人同时僵住身体,低着?头不敢动弹。
许君赫险些一掌将整张桌子?拍碎,“薛惊羽!我当初究竟是怎么安排的?你敢违抗皇令?”
薛久缩了缩脖子?,挠着?后脑勺尴尬道:“这也不能怪我啊。”
“我当初安排好让你射他一箭就好,为何?你擅自做主,添了两箭。”许君赫冷冷地看着?他,极力压制着?愤怒,“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杀了他?”
薛久道:“这是他今早来找我时,逼着?我答应的。他说倘若我不答应,他就自己藏个刀在袖子?里,找准时机捅自己,这我如何?拒绝?”
许君赫咬紧了后槽牙,满心的怒火难以抒发。
裴绍生的打算便是死在台上?,死在泠州所有百姓的眼前。他怕这出戏演得不够精彩,不够壮烈,无法?彻底将孙齐铮扳倒。他等这一日?实在等了太久,孤注一掷,只能尽全力让此计成功。因此他擅自改变了计划,将原本的一支箭,改成了三支。
站在边上?的樊文湛与戚阙也不敢为薛久说话,眼下许君赫怒火冲天?,谁开口必定会遭牵连。摆在桌上?的三支箭仍覆满了血,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裴绍生的身上?取下来的。
这场戏到最后一刻都?做足了,很完美。可途中擅自违背命令,改变计划,这是大忌。
“滚!”许君赫厌烦地下逐客令,“都?滚。”
几人匆匆转身,飞快离开了屋子?。
许君赫的视线落在面前的箭上?,上?面的血已经干涸,几乎将箭杆都?染成了红木,锋利的箭头在裴绍生的身上?留下了三个血窟窿,鲜红刺目的血流了一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他活着?好像就是为了做这件事。
“殿下。”程渝在门口禀报,“迟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许君赫道。
随后门被推开,迟羡抬步走入,冷漠的眼睛先是往许君赫身上?落了一下,随后转身将门合上?。许君赫勾着?唇角嗤笑,“有什么话这么见不得人,还?得关着?门说?”
迟羡并未回应这句,将门关好之后转身,直直地看向许君赫,“今日?在草场那支刻着?孙氏印记的箭,是每年游猎会时的特制箭。”
皇帝每年都?会在春天?组织一场游猎会,其中参与的大臣和世家子?都?要用上?特制箭,以此方便记录猎物所得。
许君赫道:“眼力不错,所以你想说什么?”
“孙家的特制箭在去年的四月份就由我全数销毁,所以这支箭不是出自孙家。”迟羡道:“是太孙殿下自皇室取来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许君赫的身体往后一靠,摆出懒散的姿态,眸子?轻飘飘落在他脸上?,“何?以证明??”
迟羡那万年冰山一般的脸在此时终于出现了别的情绪,眉毛轻压,目光锐利似剑,竟像是蓄着?一丝怒意,冷声道:“原来太孙殿下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许君赫哼笑,纳闷道:“当真奇怪,何?时轮到你这孙相的走狗来说这种话了?这不是你们?一贯的作风吗?”
迟羡道:“原以为太孙殿下总有些不同。”
“我要如何?做,与你有什么干系?”许君赫站起?身,颇为好笑道:“迟大人来我这里义愤填膺地说这些,是为了你那下狱的主子?,还?是为了别的人?”
“可惜。”许君赫笑了笑,“都?晚了。”
迟羡周身的气息不再是一潭死水般无波无澜,反而汹涌起?来,拳头好似紧紧攥着?,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强烈的恨意从他身上?迸发,再无半点先前那股子?谦卑的模样。
许君赫仍旧淡然地看着?他。他早就清楚迟羡是长?着?利爪的猛兽,只不过他平日?里将爪子?獠牙收得很好,完完全全像一只听话的狗。
也只有主子?受伤时,忠心的狗才?会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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