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卖豆花的老板名叫楚晴,是个女人,若是不说年龄单看她的面容,是绝对猜不出她已经年近五十。
她面上鲜少有皱纹,皮肤光嫩,说话时嘴边总带着笑,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的模样,是个标致的美人。不仅如此,她的豆花做得也极是美味,因此来买豆花的男人很多,女人也不少。
她是前两年才来了泠州的,纪云蘅遇见她时,她正操着一口外地口音问路。
纪云蘅捏着糖葫芦在边上盯着看了半晌,见别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就主动上前去。
但实际上纪云蘅也听不懂楚晴的话,她用一双充满认真的眼睛说自己可以帮忙时,成功骗到了楚晴,于是在纪云蘅带着她在城中饶了一整个下午后,楚晴才发现,这小姑娘压根就听不懂她说什么,就更不知她要找谁了,完全在瞎带路。
一开始,楚晴以为是泠州此地的人排外,连个小姑娘都戏耍她这个外地来的人。
不过她后来发现,纪云蘅并不是存心耍她,这丫头是实打实地真心想要帮助她,只不过这丫头的脑子里似乎很简单,没有考虑自己能不能提供帮助而已。
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怕会让人以为此人行径恶劣,平白无故戏耍别人,但纪云蘅一副脑子不灵光的样子,想来不是故意,纯粹是出于愚笨的善心罢了。
自那以后,楚晴便与纪云蘅结识,只要纪云蘅生病来买药,就会在楚晴的店里喝一碗豆花。
这豆花不要钱,是楚晴给她生病的抚慰。
豆花端上来放在纪云蘅面前,满满一碗,里面还添了葡萄干,蜜枣之类的东西。但其实这豆花没有那么甜,入口还有淡淡的花香,细品才能在舌尖上品出。纪云蘅爱吃甜的,所以每回楚晴都会给她多放些蜜饯。
纪云蘅原本坐着,看见碗里那么多东西,又站起来向楚晴揖礼,“多谢晴姨。”
“吃吧。”楚晴笑她,“半大的丫头,礼节倒是挺多。”
说着,便将她手边的药包给拿走了,去了后厨给她煎药。
纪云蘅住的地方没有锅,无法自己煎药,所以每回都来楚晴这里煎药,楚晴早就已经习惯。
小小的豆花店铺中很快就铺满了浓郁的药味,一半是来自隔壁医馆的,一半则是给纪云蘅熬煮的药。
楚晴忙活完在纪云蘅对面坐下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着小姑娘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吃着豆花,眸光变得柔软慈爱。
纪云蘅是个很乖巧的小孩,就像当初第一次见面,她站在街边吃糖葫芦,大约是被谁教过当心签子扎了嘴,所以她就将糖山楂一颗一颗摘下来吃,腮帮子塞得圆鼓鼓的。
也正是如此笨拙的模样,才让楚晴跟着她在城中走了一下午。
“佑佑今年生病的次数变少了,见不着姨姨几面了。”楚晴抬手,将她垂在耳边的碎发拢到耳朵后面。
纪云蘅抬头,“不生病也可以来看晴姨。”
“那你日后可要多来几回,我做了不少糖豆豆,都给你吃。”楚晴说话时手也闲不住,又给她擦了擦她嘴边溢出的清液。
纪云蘅已经习惯了她那些动作细微的照顾。楚晴看起来干练又薄情,像是半辈子未成婚一样,但实则她有过一个女儿,且与纪云蘅年岁相仿。
她总是看着纪云蘅,温柔的眼神像透过她在看另一个女孩,然后低低叹道:“若是我的钰钰还在,也当与你一般大了。”
这或许也是楚晴为何特意关照纪云蘅的原因。
“晴姨,我前几日捡了一只小狗。”纪云蘅忽然将话头牵起来,一边吃着豆花一边说:“我给它取名叫学学,本来前几日还好好的,它很乖,从不乱叫,但不知为何,昨晚上突然冲我大叫起来,还想咬我,这是为何?”
楚晴露出讶异的表情,“何处捡的?”
“东城的集市上。”
纪云蘅在东城集市中,给姓薛的屠夫记账,这事儿楚晴是知道的。
薛屠夫出手也阔绰,记一次就给她五十文,一个月下来,足有三百余文。
别看纪云蘅脑子傻傻的,反而将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平日里还能上街买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那你可要当心了,我先前听说有人被发疯的狗咬了后,就患上了不治之症,吃了很多药也不管用,没多久就死了。”楚晴说:“或许你捡回去的,就是个小疯狗。”
纪云蘅听了害怕,但想起那只白绒绒的,会蹭着她的腿和手心的小狗,心中又有些犹豫,“但它大多时候都很安静。”
“许是只脾气不好的小狗吧。”楚晴小说:“小狗可以驯养,你回去教一教它,养成习惯后便不会冲你叫了。”
纪云蘅虚心请教,让楚晴教了她一些简单的驯小狗的办法,一碗豆花吃了一个时辰。
随后楚晴将放凉的药端出来给她喝。
纪云蘅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早就习惯了酸苦的汤药,入口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平静地喝完后,楚晴递给她两个糖丸,指甲盖大小,通体褐色,圆滚滚的。
这糖丸也是楚晴自己做的,有时候来卖豆花的是小孩子时,她就会送一个糖丸,咬碎了之后满嘴都是甜的。纪云蘅是被楚晴特殊偏爱的小孩,每次来吃豆花喝完药,她都会给纪云蘅两个糖丸。
“回去你记得看看那小狗是公是母,公狗脾性较烈,若是不听训还乱咬你,就尽早丢了,以免发疯伤到你。”她叮嘱纪云蘅。
纪云蘅嚼着糖丸将这些话一一记下,然后拿起楚晴给她包好的蜜枣,又是道谢又是道别,离开了豆花店。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思考,虽然楚晴说被疯狗咬了之后无药可医,但若是真让她扔掉那只小狗,还是有些不舍的。尤其是她一回去,就看见小狗摇着尾巴蹦跶着跑过来,围着她的腿边转圈,粉粉的舌头吐着,仰着头满眼欢喜地看着她。
纪云蘅与小狗对望,站了许久,也不见小狗的热情有丝毫减弱。
她又觉得,学学应该不是小疯狗。
夏季虽炎热,但纪云蘅住的地方靠近一片茂密的树林,将东西两面窗户都打开后,清亮的风就被送进来,桌上的书被风吹得轻轻翻动,挂在窗框上的小铃铛也发出沉闷的轻响。
纪云蘅把小狗抱进房中,放在桌上玩,累了就看看书,写写字,沉浸在清风之中。
很快就到了傍晚,纪云蘅点上灯,想起楚晴白日里跟她说过的话,便打算训一训小狗,于是先看看它是公是母。
结果还没看到,小狗就发疯了,冲着她一顿乱叫,龇牙咧嘴的模样相当凶恶,一改下午那热情乖顺的模样。
纪云蘅一头雾水,但显然与一只狗对话是得不到答案的,不论她问什么,回答她的只有一连串的狗叫声。
她想,或许是小狗在这里陪她玩太久了,不耐烦了,于是就起身去打开了房门,说:“学学是不是想去院里玩?”
许君赫哪里是想玩,简直就是想杀人。
他从桌子上跳下来,摔得翻了几个滚,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就迈动四肢跑出了纪云蘅的寝屋,来到院中。
天幕还没黑透,却已经不见霞光,院中的栀子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一切都是昨日许君赫来到这里的模样。
他看着这破旧荒凉的小院,还有跟在他身后询问的纪云蘅,终于明白,这不是噩梦。
他许君赫,是真的会变成一只小狗,在太阳落山之际。
原先只觉得泠州邪门,却没想到竟然邪门到这种程度,仿佛天生与许君赫犯克,好好的人,一睡着就变成狗了。
他浑身僵硬地站在院中,沉浸在不可思议的震惊中,纪云蘅连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又发疯。”纪云蘅嘟囔一句,也干脆不管他了,转头进了房中,开始研墨作画。
前段时间瞧见街边有人在卖画,有些她瞧着不好看的画竟然也能卖到几百文,纪云蘅心生羡慕,所以这段时间她都在学习作画。
只不过没有老师,全靠她自己摸索。
她脑子简单,很少能够三心二意,做任何事都认真沉浸,这一提笔,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等她觉得眼酸手累时,就是要休息了,便出门去浴房烧水沐浴。
许君赫在院中吹了两个时辰的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不似昨日那样在院中边跑边叫,一副疯癫的模样吓坏纪云蘅。
他看见纪云蘅推门出来,目光转过去,站在树下一动不动,那双圆圆的小狗眼看起来充满戒备和凶戾。
偏生纪云蘅看不懂小狗眼色,亲昵地唤道:“学学。”
“汪!”回应她的,是一声凶猛的狗叫。
纪云蘅并不在意,转头去后院打水洗澡,等她回来的时候,小狗还在树底下站着,甚至姿势都没变,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
“学学,我睡觉了。”纪云蘅说。
“汪汪汪汪!”许君赫恼怒地回应,一叫起来,小狗头就得仰起来,四只爪子用力地抓着地,便是生气,也是可爱的模样。
纪云蘅就笑了。
她站在门槛处,散下来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边,身后是房中的烛光,照过来时将她周身染上浅金色的光芒。
许君赫用小狗的眼睛,能清楚地看见她逆着光的脸,葡萄似的黑眼眸弯起来,正看着他直笑。
许君赫满心烦躁,也不知道这人在傻乐什么,便转过身去,懒得再搭理。
纪云蘅笑了会儿,转身进了房中,熄灯睡觉。
许君赫却一丁点睡意都没有,想起之前白天会变回去,想必这次也是一样,于是按着烦躁的性子,站在院中等天亮。
他硬是在院中站了一夜,后来实在累了,只能像小狗一样坐下来,扬着倔强的头颅,眼看着天上从繁星密布到东方破晓。
临近天亮时,一阵浓烈的困意袭击了许君赫,他撑着眼皮挣扎了片刻,最后还是不敌,趴在地上沉沉睡去。
结束了这极为煎熬的一晚。
纪云蘅睡了香甜安稳的一觉,清晨起来,她推开两边的窗子,将被褥扛去后院晾晒,然后打水洗漱。
小狗学学听到了声音,欢快地跑来,在她腿边绕着圈,尾巴摇得快出残影。
纪云蘅去门口拿来下人送的早饭,分了一半给小狗,而后去房里拿出一卷书,坐在门槛上边吃边看,小狗蹲坐在她的身边。
晨曦的光落下来,笼罩在一人一狗身上,画面格外温馨。
然而另一边九灵山上的行宫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气氛。
金碧辉煌的寝宫里正持续着一阵咏诵声,香火燃着,屋中烟雾缥缈,除此之外,一点旁的杂音都没有。
所有宫人低着头,贴着门边墙边站着,不敢动弹。
殷琅放轻脚步,行过茫茫烟雾,走到了寝宫的最里头,撩开层层明黄色的纱帐,对着里面的人低声道:“殿下,大师们诵读完毕了。”
许君赫着一身雪白长衣,赤金的四爪蟒点缀在袖边衣摆,长发如墨般泼在身上,丝丝缕缕地散着。
他正压着不耐烦的情绪,闭着眼睛假寐。
变成狗这事儿,他跟谁都没说,若是说出去别人指定以为他疯了。
所以许君赫醒来之后,二话不说让人去了泠州最为出名的寺庙,将和尚请来寝宫里燃香火,诵佛经。
如今将这寝宫里熏得烟雾缭绕,尽是香火的气息,他才觉得身体好受了些。
“让住持进来。”许君赫微微睁眼,淡声吩咐。
殷琅去外面通传一声,很快便带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进来。他身上披着红色袈裟,脖子戴了一串佛珠,虽年纪看起来有六七十,但身板硬朗,步伐稳健,到了许君赫面前,也不卑不亢地行礼,“拜见太孙殿下。”
许君赫开门见山道:“我来了泠州之后便身体不适,噩梦频频,有没有什么法器给我压一压身上的邪气?”
谁知那住持被免礼之后,抬起头来便道:“殿下身上杀孽诸多,血气太重,将来便是成为天下共主,也会是暴虐之君,为祸天下黎民。”
“放肆!”殷琅吓得心惊胆战,一声厉喝,“胆敢在殿下面前口出狂言,你找死!”
此话了不得,且不说许君赫现在只是储君,上头皇祖父健在,现在谈继位之事,便是明晃晃咒皇帝去死。再说这一句暴虐之君,就差指着许君赫的鼻子骂了,莫说是泠州寺庙的住持,便是朝中随便哪个手眼通天的大臣,敢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也是掉脑袋的下场。
但住持并不畏惧,神色淡然地将后半句说完:“泠州乃是神明眷顾之福地,所以才会与太孙殿下身上的气息相克,长住此地,或可洗清殿下身上的业障。”
话音落下,寝宫中静了许久。
殷琅一声怒喝让宫人们都吓破胆,赶忙跪下来,将头垂下去呼吸都放轻,生怕这住持惹怒了皇太孙,殃及池鱼。
每一刻的寂静,都是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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