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纪云蘅没有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
许君赫又说:“我?今日?本打算下?了?山就去找你,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你与我?设想的完全不同,我?原本以为今日?会见到一个很憔悴的你。”
“因为今言的死?”纪云蘅反问。
这是当然的,纪云蘅看起来那么脆弱柔软,好像随便一个坎坷就会破碎。
纪云蘅用手指抠着地上的席子,用一个看起来十分幼稚的动?作,慢慢说道:“我?九岁那年?,也是在今日?,我?娘死了?。”
“她得了?很重的病,没人给她医治,在人人欢庆的年?夜里,她死在我?们屋中唯一的一张小床上,无人问津。”
纪云蘅说这话的时候竟是尤其平静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眸。
她说:“我?拍门?喊了?很久没人搭理,最?后在床上抱着我?娘睡了?一夜。”
话音落下?,泪珠也跟着落了?下?来,砸在她的膝盖上,从衣衫滚下?去。
那大概是纪云蘅铭记一生?的夜晚。
她记得那晚的爆竹声?没有停过,大雪像是要将世间彻底淹没一样,屋里很多地方都在漏风,她娘将厚厚的,不合身的棉衣裹在了?她的身上。
记忆中,她娘依旧是美丽的,哪怕她久病缠身,身体消瘦得没几两肉,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她躺在床上,呼吸的声?音很大,纪云蘅趴在床头边听?得一清二楚。
腊月三十那日?,裴韵明一整个白天都是昏迷的状态,睡睡醒醒,吃不进?去一口饭。
纪云蘅就笨拙地给她喂水,淌得满脸下?巴脖子都是水,她又边道歉边去擦。
后来到了?夜晚,裴韵明竟然破天荒地有了?些许精神,睁眼醒来,拉着纪云蘅说话。
那时候的纪云蘅以为母亲的病要好了?,恰如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过了?年?夜,辞旧迎新,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后来纪云蘅才明白,有一个词叫做“回光返照”。是说人在死之前会突然变得精神起来,恢复成正常的样子,表面上看去像是好转,实则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裴韵明拉着纪云蘅的手,说起了?从前和以后,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样,纪云蘅就静静地听?着。
直到后来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声?音也越来越小。她躺下?去,眼睛还一直紧紧盯着纪云蘅不放,低声?说:“再等等,再等等,我?们佑佑马上就要十岁了?。”
她也不知是在乞求谁,总之最?后也没能撑过接年?鞭,死在了?纪云蘅九岁的时候。
没了?呼吸之后,人的身体很快就会变冷,变僵硬,不论如何暖都没有用。
纪云蘅冒着雪撞门?哭喊,声?音被吹散在风里,一层层埋在雪下?面,直到她精疲力竭,哭着回了?屋中,爬上榻侧躺在裴韵明的身边,将她已经僵硬的手放到自己的身上,然后抱住她的腰身,把脑袋往她怀里埋。
裴韵明的身体已经没有从前那样温暖了?,冰冷得彻骨。小小的纪云蘅把身子蜷缩起来,就这么抱着已经没了?呼吸的裴韵明哭了?一夜。
在所有人迎接新年?的夜晚,纪云蘅永远失去了?娘亲。
她经历过此生?最?悲伤,最?坎坷,最?难熬的一个夜晚,于?是后来的种种苦难,对她来说都可以忍受。
纪云蘅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的人,就像旁人说的,她的脑子大概是有些问题的,有时候记性不好,总是遗忘一些东西。
她抬眸看着许君赫,“她在出事前,曾不止一次地带我?来过这里,找正善大师,后来那位大师也曾出现在纪宅中,我?看到了?,也记得,这就是我?还不想忘记的事。”
“我?没死在风雪夜中,没死在大大小小的病里,我?只有一件事要做。”纪云蘅从母亲去世之后,便只有一件想做的事,坚持了?许多年?,如今也依旧,“还我?娘清白。”
“我?知道真相在这里,哪怕正善大师不见我?,每年?的今日?我?都要来。”
即便迎着狂风暴雪,即便山路危险艰辛,再难走的路,纪云蘅都没有退缩,坚持了?八年?。
许君赫看着她的眼睛。她的泪珠落下?之后,眼眸像是被洗过一样澄澈无比,好像终于?在这一刻,他?剖开了?纪云蘅身上的那些懵懂,愚笨,软弱,在层层叠叠之下?看见了?她附着在骨头上和灵魂中的坚韧。
泠州的冬天如此寒冷,在暴雪之下?生?长出的花骨朵,绝不会开出娇嫩的花瓣。
她像一颗遗失在荒野的种子,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扎根地下?之后便拼命汲取周围的土壤,发芽,生?长。
恶劣的环境里浇灌出的,必将是旺盛的,顽强的生?命。
是纪云蘅这样的生?命。
许君赫好似恍然想明白了?什么,原来从一开始,纪云蘅的名字就说明了?一切。
飞云冉冉蘅皋暮。
云彩指的是天,蘅皋暮指的是沼泽中长着香草的高地。裴韵明为她取了?这个名字,便是希望纪云蘅能脱离沼泽淤泥,扶摇直上。
许君赫心头一片滚烫,浇了?满腔的热意,本能地朝纪云蘅靠近了?些许,低声?唤道:“佑佑。”
纪云蘅认真地看着他?。
“是我?错了?。”许君赫说。
什么从未想过要纪云蘅做太孙妃,什么对她没有那种心思?,那都是鬼扯。
许君赫现在只想靠近她。
纪云蘅微微睁大了?眼睛,看起来似有些诧异,好像没想到许君赫竟然会有认错的一日?,而且她不知道原因。
许君赫将她茫然的表情收进?眼底,有着说不出的可爱。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个姑娘,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仿佛都贴着他?心尖一样,牵动?他?所有的思?绪。
情愫便油然而生?,放肆在心中疯涨,促使着许君赫产生?强烈的欲望,想要与她亲昵。
他?欺身过去,低下?头,想亲一亲纪云蘅的唇。
却不想快要落下?时,纪云蘅惊诧地睁大眼睛,将头往后一躲,不解地问:“良学,你这是干什么呢?”
第76章
许君赫看见纪云蘅眼?中的?疑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神了。
他与纪云蘅靠得极其近,是完全超出了正常交际的范围,再稍微往前一点,仿佛就能亲在她的?脸颊上。
但许君赫从她的动作中看出了闪躲,一时间也僵住,随后缓缓往后退了些许,掩饰道:“你身上好像有味道。”
“什?么?味道?”纪云蘅果然没有怀疑,抬起袖子自己闻了闻,说?:“没有味道,是香的?。”
“没有味道怎么?还?是香的??”许君赫唇角一勾,露出个轻笑,又道:“我再闻闻。”
纪云蘅没有拒绝,任他凑近了,往脖子上闻,好像就是要证明自己的?衣裳是香的?一样?。如此?冒犯的?行为她恍然不觉,许君赫也闭口不提,在她脖子边嗅了嗅,“是我之前送给你的?熏香。”
纪云蘅偏头看他,有几分感激的?神色,“我每日都在用。”
她好像感受不到许君赫的?侵略性,不论人靠得多近都觉得理所当然,将?这些略显亲昵的?行为划分进关系好的?范畴里。
见她如此?坦然,许君赫心里也说?不好是什?么?滋味,只道:“若是旁人想要这样?,你记得要推开。”
纪云蘅又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她想说?别人才不会跟他这样?,像一只小狗一样?在人身上嗅来嗅去,但又觉得这话说?出来许君赫会不高兴,干脆不言。
许君赫道:“我们是因为关系好,所以才可以这样?。”
跟骗傻子似的?,说?出口的?话十分随意,换作任何一人都不会相信,但满心信任许君赫的?纪云蘅却?颇为认真地应了声好。
两?人在蒲团上坐了许久,直到纪云蘅的?鞋袜都烤干了,一双脚也暖洋洋的?,这才抬手将?鞋子鞋袜穿上,说?:“我要去找正善大师。”
许君赫问:“你每年来都见不到他?”
纪云蘅慢慢站起身,将?褶皱的?衣衫一一抚平,低着头说?话,语气里有些失落,“嗯,正善大师不愿见我。”
许君赫说?:“我可以让你见到他。”
纪云蘅一抬眼?,双眼?微微发亮地看着他。
“不过这忙也不能白白帮你,你要如何报答我?”许君赫坐在地上,一条腿支起来,心情还?不错地微微晃悠着,像是个十足恣意的?少年。
纪云蘅认真想了想,“良学想要我做什?么??”
能做的?她都可以去做,做不到的?也可以讨价还?价,毕竟许君赫在她这里从来不是苛刻的?人,能让她见到正善大师,什?么?样?的?买卖都是划算的?。
毕竟她从十岁开始往这座山上走?,从未有一次见到过正善大师。
许君赫也缓缓起身,像是不走?心地思考了一下,便道:“我也没想好,那就先欠着吧,日后我想好了再向?你讨要报酬。”
他说?完就推门而出,外面的?风雪一股脑灌进来,将?他的?长?发和衣袍吹得翻飞起来。
纪云蘅站在屋内往外看,天色像是给他的?周身镀了一层微弱的?光,于是衬得他背影如此?挺拔。
他不知对外面的?人吩咐了什?么?,随后退一步进来,反手将?门给关上,视线准确地落在纪云蘅脸上,别的?东西都不曾多余看一眼?,
纪云蘅心里也清楚他应该是让人请正善大师去了,便殷勤地起身,倒了一杯热茶,捧着给他。
许君赫把茶盏接过去,刚要喝一口,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说?:“这可不算报酬。”
纪云蘅惊讶道:“当然。”
如此?一来,倒显得许君赫自己有点小心眼?了。他想了想,兀自笑了一下。
两?人在屋中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才响起叩门声。
纪云蘅下意识起身要去开门,就听得坐在身边的?许君赫扬声喊着进,随后门被推开,寒风往屋里猛灌,凛冽的?冷意扑面而来。
纪云蘅睁大眼?睛,分外期冀地看着门处,就见一个身着素色棉袄的?和尚走?了进来。
从面相和外形上看,他不像是和尚。
他身量很?高,不知是身上的?棉袄太厚,还?是他本身的?身体就健硕,进门的?时候竟将?门都挡得结结实实。他的?脸上还?有疤,不止一条,最为显眼?的?便是从左边眉毛往下,划到腮边延至耳朵处的?那条疤,虽看上去有很?多年岁了,但依旧瘆人,给他的?面上添上几分不好惹的?凶戾。
他的?面容是平静的?,进来之后躬身行了一礼,“不知太孙殿下找贫僧所为何事?”
许君赫还?没有回答,纪云蘅就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唤道:“正善大师!”
自打这和尚进了门之后,纪云蘅的?眼?睛就紧紧地盯上了他没离开过,尽管此?人是个和尚,但瞧着也不过是四十余岁,是正当壮年的?男子。
并且是纪云蘅连着八年来求见,都没能见上一面的?人。
他眉毛一压,显露出些许不爽,对那正善说?道:“坐下说?话。”
便是出家人也无法违背皇命,他依言坐在对面,始终垂着眼?眸,不曾看纪云蘅一眼?。
纪云蘅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追问道:“大师可还?记得裴韵明?”
正善淡声道:“贫僧不识。”
纪云蘅一听,登时有些着急了,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一点,“怎么?会不认识呢?大师你再好好想想,当年我娘经常带着我来庙中寻你呀,后来、后来你还?去了我家。”
“是十四年前的?事,在西城区的?郊外的?纪家,那夜我瞧见大师了,你穿着黑色的?衣裳,头上戴了个方帽,你脸上有道疤,我记得……”
“施主,十多年前的?旧事,贫僧怕是记不清了。”正善开口,淡声将?她的?话打断,说?道:“况且贫僧多年不曾下山,不知施主所说?是何人。既已是多年前的?旧事,施主何必将?它视作心中执念,前尘往事翻过,当慢慢放下才是。”
纪云蘅像是大受打击一般,睁大的?双眸中出现惊惶,又十分茫然地看着正善。
她不相信正善口中的?“记不清了”,当年她才六岁,她的?脑子那么?笨,那些事都没有忘记,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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