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他急道:“不!……折梅,别胡说,我……我怎能让你……我这就去求郑大人,也许……”
可是她仿佛觉得好笑,唇角微微一翘,尔后摇了摇头。
“不。”她说。
“盛六郎是不会徇私包庇的,弦哥,别为了我为难自己。”
盛应弦:!!!
他痛苦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双眼通红,似有火要烧起来。
他几度抬头望着云淡风轻地微笑着的她,看到她腰间悬着的那块玉佩,终于认出那是他们二人初初订亲之时,盛家赠予纪家的聘礼信物,她一直珍而重之地细心保存着。
垂玉……垂玉……所以她要叫傅垂玉……那个真面目在今日之前,无人知晓的拜月使,傅垂玉!
他忽然头脑一热,再也顾不得许多,疾步上前,一把攫住她的肩,迫她看向他,急道:“你走吧……折梅,走得远远的,让他们都找不到你的踪迹……我……我可以说我今日晚来一步,拜月使为人狡猾,已成功逃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即使郑大人也好,皇上也好,要责罚于我,不管多么严厉,不管是不是会堕了我一世声名,我……我也认了!折梅,我知道你已经后悔了,否则你不会等在这里让我来抓你;你要逃脱,有许多种方法!只是,今后再不要去碰那个甚么天南教,做那个甚么劳什子右护法拜月使了,更不要与杜家有任何牵扯!你找一个你喜欢的、安静的地方,好好儿地过一生……”
她讶异地盯着他,许久许久,忽然展颜一笑。
“是吗?可是我不想。”她说。
“弦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一旦拿出了‘长安绘卷’,我们之间就无可挽回……盛侍郎已到了花甲之年,依然被牢牢钉死在侍郎这个位置上不得寸进;‘末帝秘藏’是他此生唯一有望得到的渴求之物,已经成了他的执念,他是必定不会放手的!同理,皇上也是如此!国库空虚,余孽作乱,若有这一注财富在手,他便可以任意施为……”
她说到这里,奇怪地梗了一下,闭了闭眼睛,才继续说道:
“而且,我早已经给郑大人留了信……他此刻想必已经知道整件事的真相,正带人往这里来……我已给他留了足够多的证据,让他可以将涉案的一干人等光明正大地逮捕入罪……”
盛应弦:!!!
他惊跳了一下,仿佛从她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他紧蹙着眉,抢道:“你……你是不是……做为非作歹的拜月使是假,暗中为郑大人搜集杜家和天南教的罪证是真?折梅,我就知道,你不会那样……郑大人一定会从轻发落于你,你……你莫要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你……”
她怜悯地注视着他,忽然向前猛然一扑,投入他的怀中。
他倏尔身躯僵硬,不知道如何反应。
她不顾他的尴尬,执意环抱他的腰,低声道:“弦哥……你不必再为我苦恼。郑大人铁面无私,岂会徇情?这样也好,我本就是拜月使,不管从前是否身不由己,终归是做了恶事,又怎能蒙郑大人网开一面,开恩赦免?”
盛应弦:“……”
他剑眉紧蹙,胸膛不住起伏,显见是难过到了极处,心头正道公理与多年情义,竟是激烈争斗之中,一时间难以决断。
望着怀中她细密的顶发,他忽然想起少年时盛家村中种种。
在他于窗下读书时,打开的窗子里也曾露出过两只小小的丫髻。那丫髻的主人仿佛浑然不知自己的头发已经出卖了自己,悄悄蹲在窗下,再一点点站直;在他那方看来,那小小的、绑着丝带的丫髻一点点升高起来,再来是小女孩饱满的前额、大而明亮的双眼……
然后就停了下来。
因为她的身高,即使全部站起来,也只能让她在他的窗子里露到鼻子为止。
那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看着他面前摊开的书、桌上写满字的纸,瓮声瓮气地试探着问——
“弦哥,你现在有空听我背书给你听吗?”
他便会含笑放下手中的毛笔,托着脸问她道:“你今天学了一些什么?”
她就把自己的嘴巴藏在窗台后面,呜噜呜噜地背诗给他听。
有时候是几句四书五经里的名句,有时候干脆是一首诗。
而《西洲曲》,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背出那么长篇的诗词。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她说到这里就会停下来,郁闷地说:“为什么要把折梅寄到江北去?折梅做错了什么?”
他哭笑不得,一时半会儿却又跟她解释不清,索性沿着她的思路往下哄骗她道:“没有,没有。你瞧,这里就是江北呀。折梅已经在江北了,不会再被寄出去了。”
她满意了,于是继续往下背: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然后她又会停下来,低下头拉扯着自己的衣服,郁闷道:“折梅今天穿的不是杏红色。”
完全不懂少女心的小少年盛六郎只得又安慰她:“没事,没事,你的头发像乌鸦一样黑,就跟诗里写的一样!”
可是这一次小姑娘很不容易被他蒙混过关了,她嘟着嘴狠狠瞪他一眼。
“弦哥才像乌鸦一样黑!折梅才不是乌鸦!”
小少年盛六郎只好胡乱岔开话题。
“……呃,那个……你不关心一下‘忆梅’吗?上一句可说了,‘忆梅下西洲’,按照你的理解,这就是说,这个‘忆梅’去西洲了……”
小小折梅这才高兴起来,得意道:“我知道我知道!‘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在这一递一答之间,年少的时光就如同水一般流过。
第199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97
在不知不觉间, 那个念着“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的小姑娘,渐渐变成了马尾高束、一身男装,冷冰冰地说出“栏杆十二曲, 垂手明如玉”的, 扮装起来几乎雌雄莫辨的少女。
再往后……江北盛家村里的小折梅, 就变成了天南教中的拜月使傅垂玉。
当日,当日……她隐藏得多么深啊,次次考较武功,她都是只得个花架子好看,受了他带笑的温柔低嘲, 便气急地争辩说即使她永远也打不过弦哥,难道弦哥就不来照拂她了吗?……
照拂?呵!她何用他来照拂!只是,为何她能忍受那样多的苦楚,即使在仙客镇被曹随那恶少逼迫, 被曹家的那些狗腿子们追杀了一路,亦是连一丝内力、一丝功夫都不肯露?
他仍然记得在仙客镇, 曹府侧门的那一日, 他假扮送货的伙计“阿炙”,在那里看到了佯装发疯, 冲出来的小折梅。
他想起小折梅当时装疯, 说自己想要去找“三郎”,样子那么痛苦, 又那么可怜,即使只是演戏而已, 也让他感到了一阵难受;而他自己当时想要对她说“好,我带你走”, 却被她抢先一步截住了,没能说出来……
折梅……折梅!他的眼中似要滴出血来,终于缓缓抬起一只手,几经犹豫,还是慢慢落在她长发之上,一下、两下,轻抚着她一头秀发,一如当年。
“你知道吗,折梅?我终是不能下手擒你……我怎能真的将你捆绑了送上公堂?”他慢慢说道,眼神穿过她的秀发,落到遥远的地方。
“你走吧,折梅。即使郑大人要为我私放你而责罚于我,我也不在乎。是我们盛家原先就有负于你,今日我也算是替代盛家偿还欠你的人情和性命……我救不了你的家人双亲,可我总算可以救得了你,也不枉费你我相识一场……”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了。
曾经如同天神一般威风凛凛、正直坚定的盛六郎,胸口那一块轰然塌陷出了一个大洞,风从那里吹过,带来了一阵寒意,却让他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如今那里是什么都不剩了。
这可笑又可悲的命运呵!他们不过是在森严皇权之下随波逐流如同草芥一般的小人物,上位者任是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可以轻易将他们的一生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有什么错呢?小折梅又有什么错呢?……
他想要憎恨,却找不到一个能够真正寄托恨意的对象。
皇帝平庸,父亲贪婪,杜家野心勃勃,秦定鼎阴刻冷酷……
这件事里,唯一无辜的,就是他和小折梅两人。
但也唯独就是他们两人,被情势推到了这样的地步……
国仇家恨,善恶好坏,正邪难分,势不两立……
每一个词,听上去都不像是能够形容他们两人的。但每一个词,却都是足以形容此刻他们之间的情状的。
蓦地,小折梅突然狠狠将他当胸一推!
盛应弦:!
他猝不及防,踉跄向后一连倒退了好几步。
而小折梅借势向旁迈去,一只脚猛然落下,将地上那柄剑踢起。
那柄剑晃了晃,她绷直足尖正好垫在那柄剑跃起的剑柄之下,一勾一挑,那柄剑就随之向上飞起,被她随手一抄,正好绰于手中!
她唰地一声一甩袍摆,旋身挽出一个剑花,剑刃下一瞬间就递到了他的颈侧!
盛应弦:!?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盛应弦:“!……等等!折梅,你——”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门外已经冲进来好几个云川卫的高手。
“指挥使大人!”
“呔!兀那逆贼!莫伤大人!”
“快快投降吧!外面也被我等包围得水泄不通,你今日是逃不出去的!”
盛应弦:!!!
他是面朝着密室的那道门的,而纪折梅则是背朝着大门。
他还没来得及分辩,就听到小折梅发出一声轻笑。
“是吗。”她轻飘飘地说道。
尔后,她手中那柄剑依然架在他颈侧数寸之遥的地方,却慢慢地转过头去。
盛应弦:“……”
他眼看着那几名高手里,有见过他的未婚妻“纪折梅”的,已经眼珠子都要瞪得脱眶,失声喊道:“……纪姑娘?!怎么是你?!”
盛应弦:!
他阻止未及,那人已经一口叫破了小折梅的真实身份!
但小折梅听了之后,却没有什么别的情绪,只是轻轻笑了两声,道:“是的,就是我。”
那人:“!……可是、您……您劫持盛指挥使……又是为何?!”
盛应弦闭了闭眼睛,还徒劳地想着有没有什么可以骗过大家的说辞,就听到门外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
“咳,你这又是何苦,纪姑娘?”
刑部尚书郑啸也赶到了。此刻他或许是因为这一上午四处奔波,过度使用了那双还没完全养好的腿,因此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的。
他扶着一名刑部差役,从外头走了进来。随着他的出现,大门里涌进了更多的人,云川卫高手、刑部衙役……
那些人一拥而上,将盛应弦与纪折梅两人包围在正中。这间还不算很狭窄的密室顿时拥挤得令人几乎呼吸困难。
站在众人注目的中心,纪折梅却从容不迫。
她看了一眼郑啸,复又转回头来,深深地望了一眼盛应弦。
“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她如同耳语一般地低喃道。
盛应弦:“……折梅!”
他刚想阻止她说下去,让她莫要说这些类似于招认一般的话语,就接收到郑啸狠狠横过来的一记凌厉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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