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他不太喜欢赵如漾刚刚临去前那种依依不舍的眼神,也不太喜欢赵如漾那种仿佛是他盗走了自己的珍宝一样又是伤感、又是愤怒、又是谴责的表情。
他自认并无对不住赵如漾之处。而赵如漾的身份是前朝余孽,末代皇孙,还是“天南教”的左护法——无论如何,这样一个人,是不能放他自由离开的。
盛应弦觉得自己只是善尽职责而已,可是小折梅却要来阻拦他——
可是,面对着小折梅拦阻在他面前的样子,他手中的剑,终究无法再度刺出。
他一生正义,一身正气,自问大丈夫立身于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如今却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变得如此怯懦。
他想要哂然一笑,但翕动了一下嘴唇,终究是什么表情都没能做出来。
……原来,盛六郎其实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陷溺于道义、公理与人情的夹缝之中,无法摆脱,不可自决。
他甚至连真正对小折梅……不,傅垂玉——举剑相向,都做不到。
他执剑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每当他想鼓起勇气来真正向着她刺出一剑之时,他的手臂就会自动泄了力气,好像有千钧重,抬都抬不起来。
小折梅或许也看出了他的窘迫之意。
她横身拦在他的前方,不教他去追击赵如漾。而赵如漾退出房门,转了一个弯就不见了踪影。
盛应弦追之不及,长叹一声,胸中依然涌动着无数的问题和无数的话语,然而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但小折梅的表情,却随着赵如漾身影的渐渐远去与消失,而变得平静从容起来。及待盛应弦放下了持剑的手,她甚至长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别的了。”她的语调里有些故作轻快的意味。不知为何,盛应弦心头忽而一悸。
那种细微的抽痛一瞬间令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可是他并没有说别的,而是微微颔首。
小折梅凝视着他,不知在他的脸上品出了什么别样的含义,她轻轻地笑了。
“你在害怕吗,弦哥?”她单刀直入地问道。
盛应弦:!!!
小折梅不愧是刚刚毫无预兆地就把至暗的真相一股脑儿都掀开在他面前的人。现在,她也将他心底那点阴暗的想法,那些他甚至都不敢去反躬自省的部分,都全部掀开在了他们两人之间。
没错,他是很害怕。
他不敢去想小折梅是不是已经厌恶了他,是不是因着他父祖所做之事而迁怒于他……他甚至不敢多问一句纪叔父当年的病故背后,还有没有旁的阴谋……
小折梅方才叙述其父过世前身体变坏一事之时,用的措辞是“本以为是以前留下的暗伤所致”。
盛应弦并不是个蠢人,此刻若有所悟。
可是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几度努力,才挤出一句话来。
“你……方才曾说,令尊病势,似有蹊跷……”
接下来的几个字,几乎要耗尽他的全部力气。
“……可有证据?”
小折梅刚刚几乎是在明示,她的父亲当年病势加剧,与他的父亲暗下毒手或许有关!
他根本不敢想,一旦小折梅拿出确凿的证据之后,他要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理应信誓旦旦、正义凛然地保证“若家父真的对纪叔父下过手,我一定不会姑息,亦不会徇私,当依照法典,秉公处置”,但是——
一方是父亲,他要秉公处置,大义灭亲;而另一方是未婚妻,他就一意徇私,装聋作哑……
这样的盛指挥使,还能够服众吗?还能够让众人信赖吗?还能够代表这世间最大限度的公正吗?……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纠结与矛盾,几乎逼迫得他快要心神崩溃。
自然,盛六郎是不会崩溃的。他也没有可供他软弱逃避的资格。
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凭借的正是他对正义的维护。那也是他心中火一般燃烧着的信念。若那一切都被徇私所击碎的话,盛六郎何以立身,立心,立世?
他抿紧了唇,不知道自己茫茫然紧盯着纪折梅的表情里,含有多少脆弱得几乎快要一击即溃的倔强和忧虑。
强大而正义的天神露出了一丝裂隙,如同庙里的神像上出现了一道裂痕,露出其下泥塑木胎的本色来。
原来,他和旁人其实并无不同。
他也有私心,也有私情,也想自私地抹平让他烦恼的这一切……
但他心里明白,他的父亲,与他的未婚妻,这两方至此已是不能共存的。
他彷徨地等待着小折梅的宣判。
然后他等来了她的一句话。
她说:“没有。”
第198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96
那两个十分平常的字眼落下, 却仿若咔嚓一声切断了已经缠绕在他颈间的绞索。他的肩膀猛地坍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发红的眼眸执拗地盯着她。
……小折梅就那么轻飘飘地一抬手,放过了他。
她明明知道倘若她回答一句“是”的话, 将即刻打碎他一直以来运转良好的人生、他所深信的世间一切。因为他就是那么相信她的话, 即使她向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事到如今,她说了什么——即使那是关于他的父祖的坏消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
所以,这就是小折梅的仁慈吧。
小折梅干脆利落地给了他否定的答案,替他曾经行差踏错的父亲保留了一丝最后的颜面。
可是,即使她说“不, 没有”,他那一直以来深信的世间公理与正义的体系,也在摇摇欲坠。
他还有什么颜面在她面前说要维持最高的正义呢?假如他的父祖正是那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的话?
他望着她,胸中痛苦不堪。
但小折梅看上去比他要镇静得多。她甚至还能笑了笑, 说道:
“从前曾经欺瞒了你,弦哥, 我很抱歉。”
“……但是我不后悔。”
“因为我从前应承秦定鼎那老儿的时候, 并不知道你是这么一个……大好人。”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对自己最后的措辞感到一丝有趣和一丝无奈似的, 轻轻摇了摇头。
“为了表达我的歉意, 我姑且……就送你一样礼物吧。”
她说完,迈上一步, 来到他的面前。
盛应弦感觉自己的躯体僵硬得厉害。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她要给他什么。
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上, 她要偷袭他,甚至一剑贯穿他的前胸, 也是易如反掌——
他统统都不在乎了。
可是,下一刻,当的一声,小折梅将自己右手中的那柄剑就那么简单地丢弃在了地上。
盛应弦:?!
他还来不及惊讶,就感到小折梅的手伸了过来,握起了他那只空闲的左手。
尔后,一样东西被塞入了他的掌中。
他低头一看,原是一个小小的布袋。
他下意识用手掂了一下,感觉布袋里装着的居然是两样小小的硬物。此刻那两样物事在布袋里相互碰撞,发出叮叮之声。
盛应弦一下子丢开自己右手中的那柄御赐宝剑,伸手过去拉开了那布袋封口的绳子,将它倒转过来。
叮叮两声,两样小小的物事先后掉落在他掌心里。
……竟然是那枚“问道于天”的私印,以及——
北大营的半块虎符!
盛应弦:!!!!!
他猛地抬起头来。
小折梅朝着他挑了挑眉。
盛应弦一时震住,低声喃喃道:“北大营无事?……你是故意骗我来此?”
小折梅向他微微一笑。那个笑容如同春花初绽,灿烂非凡。他一时间竟然有些呆愣。
“云川卫密探亦不可靠。要拔除杜家,你要做的实在还有很多!”
盛应弦:“……!”
一股灼热的惊讶、不信、痛苦、迷茫、不解、彷徨……等等诸般情绪,猛地涌了上来,烧痛了他的胸口,使他无法呼吸视听。
终于他能够出声,声音却扭曲得那样厉害,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
“折梅……”
倘若你能够早一点罢手,该有多好?我们是不是就还可以有别的方法来掩盖前尘,好好地解决这件事?
“从前……一直没能发现你的痛苦,这是我的不是。”他的喉间梗塞,勉强挤出这句话来,声音却沙哑得可怕。
“可是……折梅!你……你有没有想过,你纵有万般深仇大恨,总可以着落在盛应弦一人身上;为何要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将所有人都一并算计在内?!现下……北大营哗变即使是假消息,但此时也已被通知到了御前!何况,私印即使被找回,可是……杜家反叛,前朝皇孙走脱,‘末帝秘藏’尚无下落……这一切又都如何收场?!我……我又如何救你?”
小折梅显得好像有丝惊讶。她仿佛在内心反复品味着他这一番结结巴巴的话语,终于笑出来。这一笑云开雾散,仿佛格外烂漫。
“你还想救我?你如何救我?”她好笑地反问道。
盛应弦:“我……”
他不知道。
和那位“逐日使”裴系舟——赵如漾——一样,小折梅的真实身份,除了是“拜月使”傅垂玉之外,亦是前朝余孽!还挑动中京风云,提前逼反杜家,直接断绝了皇上的爱子信王的太子之路……这要让皇上如何宽赦于她?!
他呐呐不能成言,掌心的冷汗一滴一滴地冒了出来,愈来愈多,最后竟然好似浸湿了手中的那只小小的布袋。
但她却笑得十分云淡风轻。
仿佛看出了他的左右为难之处,她忽而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喜欢府后那片向阳的山坡地,有野花,有春草,可以静静躺着,晒太阳……”
盛应弦:……?
他的脑海中疑惑了片刻,忽而窜过一个极为不祥的猜想!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冷汗涔涔而下。他的心头一阵抽痛,才恍然发现自己脸上滑下了两道冰冷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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