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谢琇心下实是已经激荡到了极处,数度启唇, 都未能发出声音来;但为了不让他再心生防备,她亦不敢再接近他一步。
此时眼看自己久久未能回答, 他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一丝狐疑之色,她连忙清了清嗓子, 转瞬之间,已然想好了台词。
“我……我乃是山上‘洞慧观’的女冠,今日下山采买,回来时为了尽快赶回观里而抄了近道,却不意……看到那边的山坡上,有好多、好多死人!”
那人眉心微微一凛,问道:“……那些人已全部都死了吗?”
谢琇道:“是的,一个也没有活……我、我心下惧怕,又往前走了一段,就看到大人您在此处……”
那人轻轻“哦”了一声,沉吟片刻,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谢琇心下蓦地一慌乱,心想我要是如实说我叫谢琇,万一他立刻就把这个名字和太傅长女对上号了呢?毕竟太傅家两个女儿换亲一事,应该已经是近日京中的头号新闻了吧……
她的脑袋一抽,不知为何突然又联想起了崔女士念念不忘的那两句“君若无定云,妾若不动山”,立刻如获至宝,从中摘取了——一个假名字。
“我……我有个道号,叫‘定云’。”她说,心下浮起一阵因为骗人而产生的良心不安。
……但也没有办法,真是假名到用时方恨少啊!
幸好她一开始就自报家门,说是山顶“洞慧观”的女冠,这样的话有个道号也很顺理成章。
……虽然“谢琇”的道号压根不叫“定云”,而是叫“清仪”。
“洞慧观”她这一辈的女冠,道号中都有一个“仪”字,比如她的大师姐叫“彰仪”。
不过那灰衣男子听了之后,倒是丝毫没有起疑,还向着她的方向颔首为礼,道:“定云道长。”
谢琇:“……”
不知为何,心中那股良心不安的心虚感更加强大了十倍……
她干笑了一声,道:“不知大人可有受伤?”
那灰衣男子面露为难之色,顿了一顿,才说道:“这倒尚是无妨,不过……”
谢琇早就看出他的为难之处,心想他此刻双目不能视物,自然也分不出她是好是坏,当然也就更不能完全相信她。
她本就是午后才下山,又折腾了这么一个来回,此时天色近晚。
把他一个大男人带回坤观里过夜,似有不妥。但再这么耽误下去,他就算不瞎,也得着了风寒。更何况他身上应该还有其它外伤。
谢琇思忖已定,道:“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连夜下山,恐有不便,不知大人可愿随我回山上洞慧观,暂居一夜,再作道理?”
果然,那灰衣男子立刻就摇了摇头,道:“不妥。观中是否只有坤道?”
谢琇说:“是的,洞慧观乃是一座坤观。”
灰衣男子道:“如此便更加不妥。不知……这山上可有别的去处?”
谢琇道:“这附近应当有个山洞可以容身。”
灰衣男子犹豫一霎。
谢琇看出他的踌躇,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出生不久即被送往洞慧观,二十年来这座山上下已不知道跑了多少遍,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因此才知晓这附近有个山洞,并无他意。只可惜此刻雨还未停,天色昏暗,不能拿出我的度牒给大人验看一番,以证清白。”
她说得坦坦荡荡,灰衣男子听了之后,停顿片刻,忽然抬手向她一揖,道:“是某枉做小人了。还望道长见谅。”
谢琇笑道:“好说,好说。”
灰衣男子或许因为又去了几分对她的戒心,略一沉吟,便向她自报家门道:
“某姓薛。”
谢琇道:“原来是薛大人,失敬,失敬。”
灰衣男子皱起眉,好像对她这句话感到有点不适应似的,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在家行三,道长可称呼我为‘薛三郎’。”
谢琇:“……!”
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一出,她却停顿了足足三五息之久,方启唇道:“……原是薛三郎君。”
非常普通的一个称呼,她却仿佛念得意味深长。
像是越过了漫长的红尘和无数的时光,才终于趋近到这里,百感交集,又似好奇、又似感慨,“薛三郎君”那四个简单的发音在她的舌尖滚过,合着洞外的风雨之声,带起一阵如同夜间山风松涛一般的天籁,传去十里,宛若叹息。
薛三郎一顿,眉间不自觉地皱起竖纹,就好像这个称呼从她口中说出,也好似有几分不如意似的。
但不妥在何处,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只得深深皱着眉,道:“不知那山洞在何处?还请道长在前引路。”
谢琇叹了一口气,走开到一旁,不多时捡了一根约有薛三郎一臂长的木棍回来,用地上的长剑将其削得枝杈尽去,表面光滑,才回手将木棍的一头直接递过去,碰到了薛三郎的手。
薛三郎那只手陡然一震。他下意识地愕然地抬眼望过来,但他的目光却散落无神。
谢琇轻声道:“若是薛三郎君有所不便的话,便请牵住这木棍的一头。我引三郎君前去。”
薛三郎沉默良久,才道:“……此乃暂时的视物不便。方才打斗时,其中一人突然向我的眼前洒出一整包的药粉,适逢风雨和围攻之下,某脚下不便,这才没有完全闪开……”
谢琇道:“这是自然。我方才也在那些黑衣人身上搜到一些药瓶子,但药性不明,不敢乱用。到了明日,三郎君定有些手段联络同僚,到时候可让他们将所有药瓶一起带回,再行分辨哪一瓶是解药……”
她这一番话说得仁至义尽,清白坦荡。薛三郎终于低声道:“……如此,便多谢定云道长了。”
夜色降临,雨势小了很多。谢琇顺利地带着薛三郎,从一个缓坡上绕了过去,找到了那个山洞。
或许是因为以前的“谢琇”也经常来这个山洞里玩,洞里尚有一些她留下来的柴火、火石等物,甚至还有用稻草铺得厚厚的一片垫窝子。
谢琇先把火堆生起来,又引着薛三郎坐到那堆厚厚的稻草上,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雨水,笑道:“幸好我之前曾经常来这里,留了一点干柴干草在此处,否则今天外头大雨,草木全湿透了,夜里没有火堆,可是难熬。”
她笑语晏晏,让一直绷着劲的薛三郎不知不觉间也放松了一些。他盘膝坐在稻草上,仰头道:“为何道长之前会常来这里?”
谢琇笑道:“不瞒你说,我长年在山里乱跑,练就了一番下陷阱打野味的手艺。观里生活清苦,从观主到师姐都一心只知清修苦修,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能适应,因此有时便会假借来这边打柴的名义,弄些野味在此偷偷烧烤……”
薛三郎闻言倒是叹息了一声。
“道长年幼出家,想必很是经历了一番苦楚罢。”他道。
谢琇一愣。
想不到他还很能共情——也对,他从前也是这样,对比他阶层和地位低下之人的苦难,也抱有悲悯、同情和怜惜之意,也因此才会为他们张目。
薛三郎,如今依然如此。
即使如今暂时落魄,遭人暗算,甚至双目失明……他依然对陌生人心怀善意,光明磊落,如金如锡,光风霁月。
这真是这个寥落世间,所发生的最好的事。
她抿唇一笑,道:“习惯了,便也不觉得什么——正如三郎君,查案奔波辛苦,又为奸人暗算,如今不也还有善心来同情我的遭遇吗?”
薛三郎一怔,想不到她转瞬之间就把话头又抛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有些不自在,咳嗽了一声,道:“道长可要将衣服烤干?我这便背过身去。”
谢琇愣了一下,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三郎君目不能视,还计较这个做什么?”她笑得眉眼弯弯,听上去好像极其快活似的。
“三郎君,真是一位正人君子啊。”
薛三郎:“……咳。”
他因为失血而有些苍白的脸上,一瞬间就涌起了红潮。
他不自在地挺直了身躯,但随即因为牵扯到腰腹间的伤口而“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把腰弯了下去。
谢琇:“……”
第259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
她慌忙站起身来, 开始从包袱里往外找药。
她还算是极有前瞻性,下山时眼看天色不对,就在包袱里头衬了两层油布。如今包袱只有外皮被打湿,里头的东西却是安然无恙。
“薛三郎君, 我看你倒是需要烤个火、上个药才行。”她道, 手底下却没停, 叮里咣啷地往外拿东西。
“我这里有干净的道袍,幸好道袍很宽大……还有金创药……咳,你要不要先换一下衣服?我可以先行出去一下,正好找一找有没有甚么野味可以拿回来烤着吃。”
她从记忆里可以得知,“谢琇”倒真的是个在山里挖陷阱的好手。这一次谢太傅临时通知她下山归家, 消息来得紧急,她应该也没有时间再走遍整座山,把她自己之前下的陷阱和圈套都收回来。现在去找,说不定还真的能有些收获。
薛三郎闻言, 脸上的红潮更加明显了。
“咳……怎能让道长在这种天气里,还独自出去?”他尴尬地说道。
谢琇笑了。
“我若不是在这种天气里独自出来, 又怎会遇到薛三郎君?”她戏谑地反问道。
薛三郎:“……”
谢琇:哦豁。自己一时忘形, 可能说得太过了一点……?瞧把堂堂的薛三郎君吓得整个人都要涨红成一只虾子了。
她咳嗽了一声,趁着薛三郎目不能视, 光明正大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索性脸皮放得更厚,道:“若是三郎君自己看不见的话, 我也可以帮忙裹伤……毕竟我等方外之人,男女大防倒在其次, 拔困救苦才是最重要的。”
她说得义正辞严,头顶恨不得都要冒起圣洁的功德金光。
薛三郎满口的礼教大防的客套之词, 就直接被她噎了回去。
但薛三郎一贯持身清正,自然不肯就这么放弃。他摇了摇头,道:“某自己摸索着,倒也能做好……就不劳道长出手了。”
谢琇:“……”
啊真好。
薛三郎清直正义依旧,男德标杆也依旧。
这个世界应该还没有变得很糟。
她忍不住翘起唇角。
“如此,我便先行出去一趟,定能有所收获。”她道。
“三郎君请在此等我归来。”
薛三郎踌躇了一下,还没等他再说上两句“外头大雨,山路泥泞,怎好劳烦道长”之类的客套话,就听到那位年轻的女冠脚步轻快地远去。
薛三郎:“……”
奇怪,这种性格,总觉得哪里有点熟悉,但却又是久违了一样……
他想得有点出神,但是一时间,任他想破头,也没想出来是哪里不太对。
他略带一丝茫然地保持着先前那个“望”向她离去的脚步声方向的姿势,半天没有动。
虽然双眼迷蒙失焦,但他就那么坐在那里,离得远一些再看,就仿若平时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忽然变成了仿若被遗弃的小可怜,茫然地坐在那里,长手长腿都乖乖巧巧地收着,平白惹得人不由得油然而生了一股爱怜。
【可三郎无需烦恼。因为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三郎,亦不会离三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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