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他的胸中忽而涌起了一股陌生而模糊的……柔意与嘲意。
不知是为什么,他蓦地抓紧了那一只手。
皇上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一个大小姐指婚给他?
是因为觉得他这样的身份,只合娶一个这样的妻子吗?
……但不管如何,他在此刻,倒是觉得,皇上大约也有算漏的一刻。
因为他觉得,山间苦修的谢大小姐,或许与他这个被放逐于外的皇家遗珠一样,即使伪装得再好,也与那些天潢贵胄格格不入。
……即使有朝一日爬上了人间的巅峰,可以俯望这世间,依然会为这被遗弃、被看轻,永不知足,即使得到了再多、心头的深渊也无法填补的宿命所纠缠。
他气息沉沉,忽而哼声笑了。
……
次日,小侯爷果然携她同往嘉福居。
嘉福居在城西,靠近平民百姓聚居的坊市,倒是与那些高官贵人所住的城东不太一样。
此处距离小侯爷第一次约见谢琇的“近霞馆”也不远,但近霞馆位于一条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也因此那一日小侯爷所表演的“一见倾心”戏码,有着许多来往行人旁观,并立刻传扬出去,声势造得浩大非凡。
不过“嘉福居”的地点就低调多了,乃是在一条小巷里。门口挂着个半新不旧的招牌,而且只有一层楼,店面也不算太大。
谢琇:此处竟然还能密谈?!
当然,待得她走入店内,便知道自己是想得太简单了。
店伙计见了晏小侯进来,仿佛很熟稔似的,立刻上前迎接,并带着晏小侯与谢琇二人穿过空荡荡的店面,绕过柜台,径直进了一扇小门。
谢琇一脚跨出,方知店面后别有洞天。
这家店的后院里,居然还盖着一二间砖造小屋,从外头看并不显眼,但当迈入房门,便能看到,屋内居然陈设得整洁清雅,墙上挂着一幅字,屋角香炉里烟气袅袅攀升,散发出一股隐约的香气。
谢琇笑道:“真是别有洞天啊。”
窗下一张高几上摆着一只瓷盘,盘中摆着几个香橼。晏行云走过去,拿小刀切开一个,将那几片香橼在瓷盘的宽沿上一片片罗列开,一股清爽的气味几乎立即升起,将屋内先前因为没有开窗而闷出来的一点浊气冲得干干净净。
“今日所谈之事,不便开窗。屋内气闷,夫人见谅。”他含笑说道,就仿若一位十分体贴的佳婿一般。
谢琇也只好浅笑摇头,表示自己一点也不介意,尔后她走到香炉旁边,似是在观察着香炉里正在燃烧的香料,还拿着一旁的银拨子拨了拨。
晏行云注意到她的动作,微微一挑眉,似是很快就意会到了她这个动作背后隐藏的目的,唇角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笑意。
“此处,是我的地方。”他走到她身后,俯首贴近她耳畔,轻声说道。
“些须小事,不可能出错。”
谢琇的手一顿,将那支银拨子放回去,才缓缓转过身来。
这样一来他们两人之间近得几乎没有距离,但他们两人谁的呼吸都没有乱哪怕一点节奏。
谢琇含笑说:“猜到了。……否则以郎君之慎重,不会在此约见姜少卿。”
晏行云:“哦?”
谢琇:“但谨慎一点,也没有甚么坏处。”
晏行云垂下眼帘,貌似情深地注视着她。
“夫人所言极是。”他悄声道。
谢琇:“……”
可恶!左右无人的情况下还要演什么恩爱戏呢!能不能不要这么敬业!
紧接着她就听到门口传来“咔哒”一声响。
房门开处,一位容姿俊秀、身形清瘦的青年就站在那里。
夏夜溽暑,但他穿了一袭黑衣。虽然腰间黑色革带外又镶了一圈银边,但那就是他身上唯一例外的颜色了——谢琇注意到他就连腰间悬挂的鞶囊竟然都是黑色的。
然而那张脸孔,依然是她熟悉的。
他一身黑衣,反而更加衬托出肤色的白皙,真个是面如傅粉、唇如渥丹,纤细俊秀;乍然一看,尽管已经时隔五年,但他依然好似和当年那位被困于公主府后院的少年一般清瘦文弱,也不知道他浸淫于富贵繁华之中的这五年,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谢琇的脑海中忽然闪出一句话。
“终日调畅,不堪罗绮”。
大意就是说,虽然整天好生调理,依然瘦弱单薄得像是撑不起轻薄的丝罗衣服一样。
……却正好用来形容重逢这一刻时的姜小公子,姜云镜。
当她暗中打量他的时候,他也正在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屋内一齐转身望向他的两人。
那男子自然是新任的云川卫指挥使,庄信侯世子晏行云。
而他身旁那女子,容姿端雅,举止大方,明眸善睐,看向他的时候,那一双剪水双瞳里若有所思,隐然带着一种明亮的神采,霎时间就让他产生了某种错觉,就仿若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见过这么一双眼眸似的。
当她的双眼望过来,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之中相遇的那一瞬,姜云镜忽而一阵悚然。
仿若在大雪天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终于遇见一泓温泉,卸掉所有外壳与伪装,一下子浸入那温暖水中,感受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从冰冷僵硬之中缓解,血脉一点点被打开,温热的鲜血重新在其中奔流的感觉那样。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晏长定新娶的夫人,会给他以这种奇怪的感觉?
她明明长着一张十分陌生的脸,单凭五官来论,比那位他镌刻于心头的少女似乎要更美一些。
纪折梅如同一树琼枝白梅,清秀温雅,柔和优美,自有一段香气,可醉人心脾。
但面前转过身来的这一位——他早已知道,那应该就是谢太傅的长女,在道观中苦修了二十年的谢大小姐——却如枝头玉兰,或一树琼琇,或外着艳色,淡妆浓抹,无不相宜。
那种古怪而又熟悉的感觉,一下就使得姜云镜警惕起来。
他并不是没有遇见过试图用美人计来攻陷他的人。自然,他也明白,以晏小侯之高傲,根本不屑于用这种伎俩来攻陷他。
晏小侯相邀他来这里,就是正儿八经谈合作的。
但现在,他却感觉,只不过一个照面,他就已经好像落居了下风一样。
这个念头让他不甚愉快。而他一不愉快起来,就打算折腾得旁人也不愉快。
他歪唇一笑,走进屋内,回手关上了门,和晏小侯各自敷衍似的拱了拱手致意,又听得晏小侯替他引见那位美丽女子——果然是他的夫人,谢太傅的长女。
他不动声色地和晏小侯推让了一下,便各自落座。那位谢大小姐坐在晏小侯的另一侧,和他隔着一张桌子,但她的存在感,莫名地还是十分强大,时时让他的心底泛过奇特的涟漪。
姜云镜不喜欢这样。
于是他轻咳了一声,笑着望了一眼窗子。
虽然窗子紧闭着,他看不到窗外的情景,但他还是准确地转向了“近霞馆”的方向,笑着开口道:
“说起来,‘近霞馆’也在这左近之处呢。”
晏小侯打开折扇,摇了几下,和颜一笑。
“确是如此。”
姜云镜道:
“不是都说,小侯爷便是在那里,与夫人初次相遇,一见倾心的吗?”
晏小侯轻摇着的折扇顿了一霎。
尔后,他唰地一声,竟然把折扇收了起来,似笑非笑地以扇尾“笃笃”地敲了两下桌面。
“啊……我与她,的确是在那里初次见面的。”他含笑说道。
谢琇:“……”
很好,又要假扮天作之合了吗。这一项业务她熟。
她熟练地垂下脸,唇角微微漾出一丝含羞的笑意。
但小侯爷的下一句话,却惊得她险些没有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但本侯对她的初次倾心,想来还要更早一点。”
谢琇:!?
更早?!早到……什么时候?!
诚然,她知道“装恩爱”是他们同盟的日常任务之一,但是……也不必装到这个地步吧?!还每天刷新一回新剧本的?
然而戏台已经开锣,小侯爷已经戏瘾大发,她这个搭伙的还能怎么样呢,只能配合下去了。
第295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0
谢琇想了想, 从“显示出更加羞涩的表情”与“显示出大胆又好奇的表情”两个选项之间,选择了后者。
小侯爷非池中物,像他这样的人,可是不会轻易倾心于一个只会脸红害羞的小女子的啊……对吧?
她抬起头来, 脸上犹有羞色, 但目光中却带着几分好奇, 闪动着某种光芒。
小侯爷笑了笑,瞥了她一眼,悠然说道:
“现在细究起来,本侯对她生出了几分别样心思,还要追溯到……有一天忽然听说, 谢家的大小姐下山归家,然后在谢府面对着只知二小姐、不知大小姐,甚至还说出‘谢家不是只有一个小姐吗’的那些没眼色之辈,傲然怒斥, 威震全场,逼迫得谢府中门大开, 郑重迎接大小姐回府——的时候。”
谢琇:“……”
啊, 对。
那是她的立威之举,效果也很明显, 一举杀败了谢璎的威风, 从此谢府上下无不唯大小姐马首是瞻。
不过……她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还能莫名刷到小侯爷的好感度啊!
她脸上的错愕是那么的明显, 在座的小侯爷与另一位——就是大理寺少卿,姜云镜姜小公子——都看个满眼。
两人不由得在半空之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尔后, 小侯爷一笑,而姜小公子目光微动, 微微侧头,手在茶杯的杯缘上滑动着,若有所思道:
“长定兄与嫂夫人……果然乃是璧人成双,天作之合。”
谢琇:“……”
他是怎么能联想到这个的?
下一刻,这位以“酷吏”和“孤狼”一类的名声,声闻于外的姜少卿,低低地笑了起来。
说出了……可以说是非常冒犯的话。
“因为,以在下看来,两位都是为父亲所遗忘的……可怜人哪。”
上一篇:福女天降
下一篇:血月诡界,欢迎进入有尸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