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她的行刺掀起北陵内乱,因彼时北陵内部情势大乱、与大虞之间交通断绝,遗骨未能南归,永徽帝遂于中京城外落雁山上,为荣晖公主建衣冠冢, 遣使四时祭祀不绝。
但是他何等聪明敏锐,自然立刻就觉察出了谢琇此问何意。
他无法回答这背后隐藏的深意,因此他缄口不言,甚至下意识调开了视线, 仿佛在逃避着她灼灼的注视。
那种注视,就像是隐含着什么极为明亮不可逼视的光芒, 誓要将他这具俊美皮囊之下隐藏着的黑暗, 照得无所遁形。
他无法面对那样的注视,甚至心头油然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情绪。
他害怕她会拆穿他光辉亮丽的伪装, 将他内里隐藏着的那个生于农家、父母不详, 不择手段才走到今天的小男孩捉住,一把拉到阳光下来, 让众人都看到,他们寄予厚望、认为是明君的太子殿下, 甚至连一丝天家的血脉都没有,整个人便只是彩绘精美的一盏花灯、一只纸鸢、一张面具, 抛开昳丽的外形之外,便什么都没有……
他垂下视线,不敢看她,也不敢保证她什么。因为他骨子里只是个毫无根基、忐忑不安的农家少年,他还需要尽量拓展“太子殿下”应该握住的势力,需要稳固自己的地位,才能在未来控制住永徽帝或仁王的反扑……
因此他可以暂时忘记何为道义,忘记何为直道而行、舍生取义,忘记这个国家曾经有多少人为了对抗蛮族而牺牲,忘记荣晖公主去国离乡,在北陵独自因为行刺纳乌第汗而殒身时,只有二十岁——
而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强烈的失望之情,化作一柄利刃,狠狠地贯穿了谢琇的胸口。
那种陌生而激烈的情绪,甚至主宰着她,一瞬间促使着她说出了——
连她自己都要诧异的话。
“……我就是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的,如同冬日落下的霜雪,静寂无声,却又仿佛凝结成一根根尖锐的冰棱,从檐下坠落,划破几乎令人窒息的空气,刺穿大地表面板结的冻土,在那里留下一道道裂痕。
晏行云:!!!
他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攫住她的手,连刚刚用脸颊去贴她的掌心的温柔小意,都忘记了。
他太震惊了,震惊得好像灵魂与这个躯壳一霎那都分离开来,失去了身体的五感,灵魂则漂浮在这个房间的上空,向下俯瞰着此刻站得无比接近、心灵却从未如此遥远的两人。
“你……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扭曲变形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她好像也稍微有点惊讶,像是并没有想到自己能够被这么强烈的情绪助推着,就将自己最大的秘密突然暴露于他的面前似的。
但是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也就无所谓对错。
反正她也知道他最大的秘密——他的身世之谜,那么……他们两人,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扯平了吧?
她的眉目渐渐舒缓了下来,最后面色归于一片平静。
她平静地回视着他,说道:
“我死在了北陵。年轻横死,魂魄无着,混混沌沌地在地府盘桓多时,阎君怜我舍生取义、命不该绝,又赐我一段机缘,将我送回了人间。”
她说起这一段杜撰的故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如何回魂,并不是重点。
因何而来,才是重点。
“阎君曾言,大虞将遭大难。因此赐我一些仙术傍身,免我在大难临头之时,再度重复上一世的命运。”她冷冷说道。
晏行云:!!!
他惊愕地半张着嘴,自己几乎已经失去了声音,咽喉紧缩着,脊背上慢慢地冒出了冷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身怀仙术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
他要娶她之前自然也曾经调查过,所以也知道,“洞慧观”里的其他坤道,并无一人有此神通。
但他当时只是觉得,怕不是她另有了什么不得了、又不便于宣之于口的大机缘。
他用人只看对方有用无用,并不会问对方一身本领的来历。
也因此,他从来没有认真追究过她的神通由何而来。即使是在闯宫那一天,亲眼见识了她驱动天地之威的仙法,他依然小心翼翼地避免去刨根究底。
因为他的内心甚至油然而生出了一股畏惧。
因为一般来说,倘若凡人对仙人所施的仙法追根究底、得知了实情的话,那么仙人就是会走的,会离去,会再也不给凡人一点机会——
他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着,慢慢地摇了摇头,艰难地说道:“不……我、我并没有……要追根究底地问你的意思……”
可是她却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话,表情也完全变了,和从前的温暖柔和全不相同,此刻的她眉眼之间只剩下一股冷意,仿若壁画里高高在上的天女,俯瞰人间,无嗔无喜,超脱尘世,毫无悦色。
“君以秘密付我,我自当以秘密奉还。”她冷冷道。
“君之身世,在我有生之年,不会外泄一个字,违则天诛地灭。”
晏行云:……!!
他其实完全没有想到她的毒誓顺口就来,也压根没有想要让她发这种毒誓。但在他听到的一霎那,再去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他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对他的称呼改了。
不再是温情的“郎君”,也不再是亲昵的“晏长定”,而是——冷冰冰的“君”。
这当然并不算是承认他为君王的暗示,而是一种充满礼貌、客套甚至是疏离的——尊称。
她就站在他面前,甚至他还牢牢攥住她的左手,然而他感觉得到,她仿佛终于往后退了一大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的手都微微地发起抖来,掌心慢慢渗出了一层冷汗。
“我……我并没有要提防你的意思……”他徒劳地辩解道,但却一时觉得言语是何等苍白无力,甚至无法准确传达他此刻内心真正的感受和想法。
她并不应他的话,而是径直按照自己的想法说道:
“中夜黑暗,君亦有道,我亦有道。”
晏行云:!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终于停顿了一下。
那双阙黑幽深的眸子,这一刻仿佛化作深潭一般,要吸引着他的灵魂往下坠落,坠落,一直坠落到无人去过的最底层;在那里,一切都黑暗,静寂,只有水畔丛生的血红花朵,花瓣细长而卷曲,有点点浮萤在花间飞舞。
尔后,她再度启口,淡色的唇间,说出了——令他如遭电殛的话。
“……而道不同,不相为谋。”
晏行云:!!!
他一瞬间就猛地收紧了自己攥住她手的五指,手指根根痉挛着,像是要不听使唤地死死拉住她,不顾颜面地将她拉过来,拉到自己这一边,再不顾她的拒绝,死死地抱住她一样。
可是他的手刚刚一动,她便投过来淡淡的一瞥。
那一瞥里含着某种警告,有点令人心惊的意味。他一瞬间便什么都不敢做了。
他站在原处,一时间却觉得四顾茫茫,仿若站在一片苍茫的雪原里,自己毫无来处,也不知归处,甚至连走出这一片雪原的道路都已经消失了,他心下惶惶,却不知何去何从。
“琼临!”他脱口道,“你……我、我并没有……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他很难得地语无伦次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一霎那就涌上了哀伤和不解的情绪,睁得大大的,惊愕又紧张地死死盯着她。
可是她却仿似再也不想照顾到他所表现出来的这些隐秘的小情绪了一般,目光微微波动,最终却归于一片平静。
“但我仍要在此立誓,”她说,“若大虞真有一日危矣,我决不会贪生怕死,阵前脱逃。”
她的言外之意,就好像她已经预见到了,经过高方智潜通北陵一事之后,中京保卫战几乎已经无可避免似的。
“只要殿下还愿为大虞赢得这一战的胜利,我也会竭尽全力。”她说道。
晏行云:“我……我自然如此!”
一股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涌起,他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也无暇思考清楚,只是急切地想要说服她——
“我是大虞太子,若是一朝城破,我也绝无生理,自当与那些蛮子拼死一战!”
说出了这句话,他终于在她的眼眸里看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影。
“很好。”她颔首道,有那么一刻似乎想要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奈何他紧紧地握着不放。
她好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很快放弃了这种尝试,就像是他再如何,她都已经无所谓了一样。
“殿下若不负大虞,我也必不负大虞。”她一字字地说道。
当她说出前半句的时候,晏行云本以为她会说“殿下若不负大虞,我也必不负殿下”,虽然她应该没有了别的意思,但是他依然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她说出下半句。
……可是,她却谨慎地绕开了那种措辞,将下半句归结为“我亦必不负大虞”之上。
就好像事到如今,除了国家大义,他们之间再无什么可说似的。
这种念头让晏行云的心下一阵哀恻,却又不知因何而起。
……为什么?
在长久的茫茫然之中,这个问题慢慢地从一片混沌之中升了上来,主宰了他的心神。
第370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5
为什么?他不是马上就可以让她当人上之人了吗?她不是一直都很想当人上之人吗?为什么会在一切马上就唾手可得的时候, 选择与他决裂?……
为什么?就为了一个小小的高方智?高方智有罪,而他也并不是要永久地包庇那个人,只是为了大局起见,暂且寄下那人颈上头颅, 让那人戴罪立功而已……
就在他找不到方向的一片茫然之中,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事实和秘密。是她作为交换告诉他的。
她竟然是荣晖公主!
啊, 对。这样一来,她必是会与那些蛮子不共戴天的……因此痛恨潜通北陵的高方智,也是应有之义……
还有!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看过的云川卫秘档里的一段记载。
谢大小姐就是荣晖公主,那么岂不是就等于——
她就是盛六郎的前任未婚妻!?
一瞬间,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仿佛又在脑海之中回荡。
【你猜盛六郎那样一个人,还会不会忘了纪小娘子?】
现在想起来,他直是羞愤欲死!
她当时说不定心里很得意吧?将他……还有盛六郎,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看着他们因为她的两个身份而感到迷惑、伤感或叹惋!
他们为她的不同面孔所迷,而她永远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他的心头乱糟糟的, 千思万念, 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正在此时,他忽然感到手中一阵挣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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