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他深知在朝廷的眼中,他即使武学方面平平无奇,但因为他出自剑南高家,终究算是武林人士,走不了其它的路子获得好位置——除非他现在回去,跟他三弟一样从童生开始考科举。
不过,这个世界里,以功封爵的武林人士亦有先例,而高韶瑛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他隐身于韫王李稚麾下,实则为永王李叙传递消息、收集证据。当初谢琇被永王借着曲水流觞之宴派去韫王的“白园”里寻找暗道机关,永王给她的那几处可疑的地点,一开始就是高韶瑛调查出来的,只是那时候时间和机会都有限,高韶瑛未能进一步探查清楚而已。
而那半块假虎符,也是高韶瑛调换的。他制作了半块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虎符,交给韫王。
谁也没有看出破绽来,直到在韫王举事之前,定西侯范永敬终于下定决心在他这里押注,韫王遂将半块虎符交给定西侯,再被西南大军的副将方穗安从细微处看出破绽、拒绝奉令为止。
方穗安拒绝奉令之后,这一消息通过八百里加急,几乎是在万寿节当天清晨送抵禹都的。当然,韫王得到消息,也几乎在此时间前后。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出问题的环节,只有可能是高韶瑛。
他不得不因此仓促提前了举事的时间,但终究震怒而不甘心,就派了他手下的第一高手、陇西齐家的齐钟岫,一定要拿高韶瑛的性命来祭旗。
而且,高韶瑛还握有他许多秘密的证据。他找不到高韶瑛将那些证据藏于哪里,但他猜测那些证据说不定此刻已到了永王李叙的手里。这样一来,高韶瑛更是留不得的。他的憎恨,也必须有个发泄的出口。
……故事就这么说完了。
因为后续的事情,他们都已经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竟是谢琇第一个出声了。
“所以,那些当初他袭杀的官员……”她欲言又止。
李叙倒是十分灵醒,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哦,那些都是孤当初招揽或打算招揽的……但孤没有想到,那几个人居然是暗中为韫王效力的。一旦孤毫无戒备地将他们纳入麾下,怕是过不了多久,韫王就会通过他们,给孤暗中使绊子了……当时,高五弟乍然入京,韫王正是盯高大哥盯得最紧的时候,他无法传话出来,索性就替那几个人罗织了一些貌似真正打算背叛韫王、投入孤麾下的假证据,在韫王下令进行一系列袭杀的时候,顺便就把他们料理了……”
谢琇:!
竟是如此!
……韫王就这么好骗吗?
李叙道:“墙头草自然有得是,想在孤和韫王之间左右逢源的人也不少……那几人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证明他们不过是假意投靠孤、内心却定要效忠于韫王,因此韫王一开始没起疑心……其实,若不是最后真假虎符一事暴露,又何至于……何至于——!”
他说不下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脸痛惜。
谢琇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她当初与齐钟岫交手过,知道对方的武功有多高。她与高韶欢二对一,才算勉强把齐钟岫挡下来,甚至需要她祭出终极大招,才能将他斩于剑下——或许还没有立刻见效,需要高韶欢补刀。
客观而论,那样一个武艺高强、轻功亦绝佳的对手,想要对经脉受损、无法练武的高韶瑛下手,那么高韶瑛除非提前很早就逃离,否则他还有什么机会?
屋内久久无人作声。
最后,永王李叙长叹一声,竟然起身,向着谢琇,躬身一揖到底。
谢琇虽然对这些皇家宗室也并没有太敬畏的感觉,但终究还是要顾及一下这里的世情风俗的。她站起身来,向一侧避开,口中说道:“……太子殿下何须如此?”
没错,永王李叙即将被立为太子,据说皇帝已经着令礼部开始操办起来了。
李叙苦笑,直起身来,说道:“孤原本是想,以高大哥立下的殊勋,即使不能平白无故越过高家家主的意愿不管,把他重新立为继承人,也足以能给他封个爵位,令他今后也能继续为孤效力……”
李叙不愧是夺嫡之争的胜利者,平易近人、礼贤下士的身段非常放得开。他比高韶欢大两岁,平时就常常称呼高韶欢为“高五弟”,现在跟着高韶欢的排行往上数,称呼高韶瑛“高大哥”,也自然顺滑得很。
他叹息道:“孤如今手中掌握的、韫王早就心怀不轨的证据,倒有一多半是高大哥搜集而来的……孤还曾想,一旦韫王叛乱,以高大哥之能,从韫王那边脱身之后,还能好好为孤策划一下后勤等诸般事宜,将来论功行赏,朝堂上亦是空出好多位置,他一个伯爵是跑不掉的……”
谢琇:“……”
她还能说些什么?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叙又语气诚恳地说道:“……将来,孤定有追封,虽不能报答高大哥之功于万一,亦是一种酬谢……”
谢琇:“……”
她只能向着李叙回了一礼,低声道:“……琼临代他多谢太子殿下美意。”
既然这是高韶瑛想要的,那就帮他拿到吧。
她垂着视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她说:“我想知道,虎符……是如何判定真伪的?”
李叙静默了片刻,答道:“那两半的虎符合上之后……其实真的虎符的老虎腹部有一道花纹,是两边不对称的。那道花纹两边对称,即为赝品。”
谢琇:!
她愕然抬起头来,问道:“……这件事,难道范永敬不知情吗?!”
一位领着大军戍边的大将,结果连辨认真伪虎符的诀窍都不知道?!
李叙道:“他不知道。但他的副将方穗安知道。还有……剑南高家的家主,应当也知道。而他知道的话,高大哥就应该也知道,因为剑南高家还有一些机密事,也是需要高大哥去办的……”
谢琇:?!
她在那一瞬间就突然明白了。
“所以……其实皇上所希望的,是让方穗安掌控西南大军?”她问道。
李叙微微颔首,道:“范永敬盘踞西南已久,树大根深,尾大不掉……皇上早在做太子的时期,就已经深深忌惮他,借着先帝崩逝、新皇继位的名义,更换了虎符,加上了这一道保密的诀窍,就是为了提防有朝一日范永敬有不臣之心,起兵造反……”
啊,谢琇想,她现在已经全都明白了。
皇帝更信任方穗安,但方穗安资历尚浅,无法单单凭借声誉和威望控制整个西南大军。于是皇帝给虎符加了这么一重迷惑人眼的设计,正是为了预防范永敬在西南日久,勾连了剑南高氏,拿到两半虎符后起兵作乱。
而且,作为副将,方穗安也是有资格要求审验虎符的。他一旦看到两半虎符都是真的,就能够确定剑南高氏也有反叛之心;而这一次他看到高家掌握的那半虎符是假的,他当即将此事公布于众,阻止了一部分西南大军被范永敬控制……
所以,皇帝既不相信定西侯范永敬,其实也不怎么信任剑南高家。他在虎符上动的手脚,就是让定西侯范永敬和剑南高氏相互制约的手段。并且,到了最后,定西侯范永敬也不知道虎符究竟是哪里不对。
……到了最后,被牺牲掉的,就只是剑南高氏曾经的少主,是吗?!
谢琇将双唇抿得紧紧的。
她甚至连牙关都要咬得紧紧的,以免自己稍微一松开,有什么不顾一切的怨恨与愤怒的浪潮就会冲破内心,向着下一任天子猛烈地倾泻出来。
她最后只能向着李叙勉强点了点头,又转向一旁脸色郁郁的高韶欢。
他显然也明白了几分剑南高氏曾经是如何危如累卵、形如在悬崖边行走的危境,而这种危境甚至是隐藏在皇帝对剑南高氏那种非同一般的“信任”之中的——放眼武林世家之中,还能有几家曾经像剑南高氏一样,担负着监视一方戍边大将、掌握着半块虎符的重责大任?而谁又能想得到,这种重责大任背后隐藏的,是何等冰冷的审视与提防?
最后,她在李叙的注视下,只能拍了拍高韶欢的肩头,感觉嗓子里如有一个硬块梗塞在那里,使得她发音不畅。
她说:“……阿欢,能得皇上与太子殿下如此信重,日后定要更加尽心办事,好自为之啊。”
高韶欢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谢琇勉强扯起唇角,以笑意掩饰了那一丝涌上心头的寒意。
“我即将归乡,今后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了。”她望着高韶欢,语气无比郑重地说道。
高韶欢愣了一下。
“是……是去哪里?回定仪宗吗?”他无措地问道。
谢琇笑了笑。
“是。”她说。
“并且,还会把你大哥一起带回去。”
高韶欢:“……”
他看到那个总是信心满满、活泼鲜明的谢琼临,曾经明丽的面容上笼罩了一层灰暗的薄雾。她笑着,但不知为何,那种气氛却让他感到有一点酸涩,心里空空的。
他最后低声说道:“……这样也好。大哥……一定也想追随你的脚步,去天涯海角……”
他听到谢琼临发出轻轻的一声低笑。
“谁知道呢。”她说。
“但无论如何,我说过我要把他带回去关进定仪宗的小黑屋里的……”
她出神似的说着,忽而摇了摇头,嗤地一笑。
“这一回,再也不放走他了。”
高韶欢凝视着她,片刻之后,他苦涩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有点扭曲的笑容。
“谢女侠威武!”他说。
“……我甘拜下风。”
第41章 【第一个世界五更钟】40
后来, 当谢琇带着他大哥的棺木,果真谢绝了已经成为皇太子的李叙的全部封赏,启程前往定仪宗的时候,还未被正式封爵的高韶欢还担负着许多其它的事务, 完全无暇离开禹都, 陪同她一起回去。
不过, 太子李叙派了一队人马,言明要好好护送谢女侠归乡。
她离开禹都的时候是一个清晨,高韶欢早早就一道出城相送。
……这就是日后的定安侯高韶欢,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好友,定仪宗首徒, 谢琇,谢琼临——的情景。
那一日,太子李叙本也说要去,但前一天皇帝忽而病势沉重, 半夜急召太子入宫,因此未能前往。
在缭绕着一层薄雾的清晨里, 空气中隐约有种草木与露水的香气。
一辆马车停在城郊的五里亭外。亭子之内, 脸上终于脱去了几分少年纯稚之意的剑南高家下一任家主,以及那位险些成为他大嫂的年轻姑娘, 相对而立, 默然无言。
最后,高韶欢记得还是谢琼临率先向他抬手一拱, 依旧遵循着武林的礼节,就像是从前数次分别时, 她做过的那样。
“阿欢,我这便去了。”她对他说道, 语气平静。
高韶欢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但却又觉得其实已经什么都不必对她说了。
于是他只好对她说:“……一路珍重。”
她虽然身着一身素白的衣裙,眼角也似乎依然带着薄红,但今日却显得精神格外好似的,应了一声,就毫不犹豫地转身拾级而下,向着亭外走去。
然而,当她走出亭子,走了几步之后,又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依然伫立在亭中,遥望着她背影的他。
不知为何,看着晨雾中那一袭纤瘦伶仃的素白背影,高韶欢却觉得眼中一热,有可疑的水珠险些冲出眼眶。
他不得不咳嗽了一声,问道:“……何事?”
然后,他就看到她弯起眼眉,浅浅一笑。
“……你可又记起了什么摇篮曲,与我唱一唱?”她说。
高韶欢:!
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记起从前有一天晚上,她不知为何兴致忽来,问他小时候都曾听什么摇篮曲入眠。
那天他们有些小争执,因此他觉得这可能是唯一安全的话题,不会平白惹她生气,于是就绞尽脑汁回忆,唱个不停。
后来她好像终于听够了,就对他说:唱得好,下次有机会再唱吧。
……那么,今天就是那个好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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