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泉雪
如今再细细回想?那个场景,她渐渐意识到,这何尝不是一种命中注定。
“在凌霄宗的时候,我赢了程昀泽,灵力透支,就在这时迎来了我元婴期的天劫……你?用引雷符将天雷引了过?去,自己尸骨无存。”
天雷劈下的最后时刻,他?却是笑?着的。
他?说?,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朝着你?选定的方向,大步走下去吧——
倘若命运把他?带来这个世界,制造了他?们二人的相遇,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这一刻——那么她呢?
她这一生不断地拔剑挥剑,又是为了什么?
容潇在登天梯前方站定,微微仰起头来。
“我之前那段话还没?说?完,我偷跑出山门后被爹爹逮了回去,路上他?一句斥责的话都没?有?说?,直到回去以?后,他?将无名剑丢到我面前,问了我一个问题。”
那时她走了两百多级台阶,累得只想?抱怨。爹爹握着她的手拔剑出鞘,他?问,阿潇,你?为何而挥剑呢?
为何呢?
为了成就大道?为了拯救苍生?
好像都不是。
她只是时间长河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修仙者而已?,纵使天赋卓绝地位超然,也不过?是比一般人更强一些罢了。但时间终会滚滚向前,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修仙者寿命长久,却也会在某一日化为尘
埃,湮于黄土。
那些东西于她而言太过?遥远,尽管大家经常满口闭口就是苍生就是大道,但其实心里都清楚,这些都是空洞的大道理罢了。
大道无声无形,玄不可言。而苍生……她自己就处在滚滚红尘之中,又何谈超然物外、高高在上地施舍拯救呢?
“我为何而挥剑呢?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我的剑可以?是为了惩戒作恶者,为了告慰枉死者,为了了却遗憾,为了达成夙愿,为了他?人,为了自己,甚至也可以?什么都不为,什么意义都没?有?——但唯独有?一条。"
“它不该,也不能只是为了复仇而挥。”
“我剑下斩了贺逸,斩了程昀泽,逼得洛菁拼着重伤回溯时空,应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应行的路我也差不多行尽了。我的剑陪伴了我一辈子,在旁人眼里它也许是百无一用的废铁,在我眼中它却是全?天下最好的一把剑,没?有?之一。我不想?伴随它的永远是报不完的仇怨……该告一段落了。”
她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汹涌的雪纷纷避开了这一处,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周围环境隔开。脚下琉璃阶梯发出耀眼的光芒,流光溢彩,于单调的雪原中煞是好看。
容潇抬头望去。
冈空云散净如银,石磴层层接九宸。
她曾抱怨清河剑派山门前的石阶太长,长得好像永远都走不完。
如今却又觉得太短。
短得好像凡人匆匆的一生。
芸芸众生自出生起,便开始了死亡的倒计时。他?们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尚未搞清楚来这人世间的意义,便匆匆溘然长逝。
偶尔有?智者会意识到,在众生之上冥冥之中还存在着一种名为天道的力量,规划好了他?们的一生,何时诞生,何时嫁娶,与何人交友,命运从来都不握在他?们自己手里,尽管一时似乎能避开,但终究还是会走向既定的命数。
千百年来从来都没?有?什么不同。
如放归大海的鱼,转眼就被更高等级的捕食者吞吃入腹,如洛菁回到过?去以?后,清河剑派还是会再一次被灭门。
可为何呢?
为何所?有?人的命运一出生就已?注定?
为何众生总是无法逃脱既定的结局?
为何轮回总是一次一次地重复发生?
为何谁都不愿,结局却又是殊途同归的惨烈?
为何天道不仁,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这就是我的命,我不认。”
她站在最高的石阶上,红衣猎猎迎风而立,周围景色一览无余,一片银装素裹,寒风凛冽。
十年前某个傍晚,她抱着无名剑跑呀跑,耳畔是急促掠过?的风声,一轮火红的落日正沉入地平线。娘亲捏着一张墨痕未干的卦象,望过?来的目光满是不舍与眷恋。
摇光问她:“天枢觉得,此局该如何破解?”
“依他?所?言,轮回早已?开始,饶是你?我有?推演天机之能,也无法逆转天道的意思……我们皆受天道所?限,要走的路,一开始就定好了。”
“唯有?以?身入局,寄希望于大小姐身上,将来能胜天半子。”
容潇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缓缓出鞘,剑气荡起她的长发,剑身澄澈如镜,映出无边落雪。
虽千万人,吾往矣。
“清河剑派前任掌门已?经遇难,如今我便是清河剑派新的掌门。我要在属于我清河剑派的土地上,拔出我的剑,对准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
“我要——斩天道。”
第81章 孤城悬月
那句话落下来的?同时, 方言修的心跟着狠狠揪了起来。
他眼?眶发热,一边惧怕容潇即将迎来的结局,拼了命想要劝阻, 一边却又被?她的?决心所震撼,什么劝阻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相矛盾之下,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冲动, 他想要从这把剑里?出去, 好好看看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他为何会想不起来呢?
他的?记忆在?一点一点恢复, 总是时不?时冒出几个?零零散散的?片段,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过去觉得似曾相识,他总是要先细细回想一番,然后才能慢半拍地意识到, 哦, 原来这些都是我的?回忆。
他是来自现?世的?魂魄,从出生起就开始了死亡的?倒计时。命运无常, 让他本就不?多的?亲人尽数去世,而朋友也没有交到几个?,同龄人在?教室里?念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听着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数时间, 日复一日地等待死亡。
死亡却久候不?至。
父母车祸双双遇难, 他一介沉疴之身,反而是活得最久的?那一个?。
但这种活法?毫无意义。
他总觉得上?天留他一条命, 应当是要他去做什么的?。所以他期盼着死亡, 却又不?敢主动寻死, 无数次他倚在?窗边,望见住院楼下人群来来往往, 心中所思所想,尽是茫然。
直到他翻到了那本小说。
清河剑派的?大小姐生来为水天灵根,天资卓绝,手中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于同辈之中难逢敌手……
只是看着简短的?文字描述,他便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模样。
她的?眉眼?应当是极为明艳的?,不?说话时带着几分清冷与矜贵,一双眸子漆黑如墨,盛气凌人,单单是扫了一眼?就让人情不?自禁地噤了声。她的?脊背永远不?曾弯下,永远笔直如松,长剑出鞘的?那一刻,剑气纵横万里?,剑意凛冽如冰。
这张脸他理应熟悉到了骨子里?,但他为何独独想不?起来容潇的?脸,以至于只能依靠想象呢?
“我以前,应该是个?废话很多的?人吧。”方言修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开口。
容潇直白地点评:“很吵。”
“吵就对了,毕竟我没有什么亲友,很少有人听我说话,还不?兴我自己和自己说吗?”他笑了笑,“我很久以前觉得,我有这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我更应该比正常人更加珍惜这条命,所以我很怕死,每天都惶惶不?安的?。”
容潇想了想这人做过的?混账事,道:“没看出来。”
“因为我后面渐渐想通了,我的?人生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书?里?常说,苍生庸碌而愚昧,大部分人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我是其中最为庸碌的?那一个?,不?光搞不?清楚这个?问题,连自己从哪来、到哪去也全?然不?知。”
“所以死亡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嘛……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有自己选择的?机会……我还是想死得更有意义一些,不?说有多壮烈,只要我死后有人能偶尔想起我这么一下,就够了。”
方言修顿了顿,接着道:“你说我之前引走了天雷,差点神魂俱灭,全?倚仗了这把剑才能活下来……我记忆不?全?,想不?起来当时的?场景,不?过我想,我既然愿意这么做,那就是认为这种死法?更有意义……”
“而我愿意为你而死,想来,我一定很爱你。”
雪原一望无际,长风万里?,他的?声音落在?耳边,显得有些轻飘飘的?。
这句话相当于告白了。
容潇站在?登天梯的?最高处,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我知道。”她道,“我这人虽然在?情感上?比较迟钝,但也不?至于完全?是一块木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我好,更不?会心甘情愿地替我去死。”
她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气俨然温和了几分:“我不?会害怕,也不?会回头。这是我自己选定的?路,无论成败,我都不?会后悔……倒是你,选在?这时候表白心意,不?怕回来做个?鳏夫吗?”
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没有得到方言修的?回应,容潇反问道:“不?好笑么?”
方言修:“……好笑,哈哈。”
还说自己不?是木头呢。
他简直恨不?得掰开容潇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在?这边提心吊胆了半天,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才能鼓起勇气说出口,能不?能得到回应都无所谓,毕竟她去意已决,谁来都劝不?动,他也不?打算再劝了。
可这时候了还能漫不?经?心地拿自己的?死开玩笑,可见她从来都没有把生死放在?心上?。
“如果我有实?体,我现?在?应当敬你一杯酒,权当为你送行?……”他道,“不?过
我现?在?连这把剑都出不?去,还是算了,想来你也不?在?意这个?。”
容潇淡淡地“嗯”了声。
“那就放手去做吧,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好。”
雪停了。
脚下的?登天梯不?知何时变成了城墙,黄褐色的?石砖粗糙无比。城门上?写?着“凉州”二字的?牌匾已经?脱落变色,于夜风中摇摇欲坠。容潇起身上?前半步,视线越过城墙,眺望远方。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远处群山万仞,夜色沉沉,只有零星的?几处火光。
那是敌军阵中的?火把。
天空中没有一丝月光,零星的?星辰在?遥远的?天际闪烁,黯淡的?微光难以穿透厚重的?夜。
夜幕笼罩四野,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睛在?窥视。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鲜血的?气息,数不?尽的?敌人笼在?夜色里?,看不?清脸,像是一个?个?没有思想的?木偶,机械地执行?早就设定好的?程序。他们如潮水般涌来,马蹄声、呼喊声、兵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杀——”
而容潇只有一人一剑。
“凉州城。”她攥紧手中的?无名?剑,“清河剑派的?藏书?阁里?有这一段历史的?记载,千年前异族邪修将活人制成傀儡,造出了一支无知无觉的?军队,南下劫掠,第一站便是凉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