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泉雪
几个?月的?包围之后,城内弹尽粮绝,无数人弃城而逃,守城的?只剩下了一位女将军。史书?没有记载她的?名?姓,只写?她一人一剑,阻挡了傀儡大军足足三日,最终灵力透支而死。
很久以后,正道修士们终于找到了对付邪修的?方法?,一寸寸地将失地收复。直到最后的?凉州城,他们才发现?许是因为当年战死的?人太?多,上?天也需要埋葬死者,这里?如今居然变成了一片雪原,下着永远不?曾停歇的?雪。
清河剑派便建立在?凉州城的?遗址之上?——只是如今,它也变成了遗址。
这是已经?发生的?历史。守在?这里?,她必然也会落得和史书?上?那位将军相同的?结局。
天道在?无声地劝告她,现?在?走还来得及。
走?
——不?可能!
容潇悍然拔剑出鞘,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璀璨的?轨迹。这一刹那,仿佛整个?天地都为之震颤,滔滔江水被?剑气所引,从远方汹涌而来,形成一道巨大的?水墙,向?着城下敌军猛然撞去。
剑气激荡,狂风呼啸,战场上?的?尘埃被?卷起,有些较弱的?敌军当场散了架。
一剑拦下百万师。
身侧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看看你的?剑下。”
这道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像是几个?人一起出声,于空无一人的?孤城之中实?在?过于突兀。容潇猝然抬起眼?,剑尖指向?声音的?来源处——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道声音更近了,几乎紧贴在?她的?耳边。
“苍生皆如蝼蚁,愚昧无知,明知是必死之局却还要前仆后继……凉州城的?人已经?跑完了,你独自守在?这里?与我对抗,到底在?执着什么?”
“修仙者从来都是逆天而行?,你更是其中翘楚,我很看好你,清河剑派虽已覆灭,但有你在?,修仙界能再次走向?辉煌也说不?定……如今你的?仇怨已经?报完,无牵无挂,为何要为了这些人,前来主动寻死呢?”
城下敌军又发起了新一波的?冲锋,喊杀声震彻天地。
“杀——”
在?天道面前,苍生皆为蝼蚁。
“这些敌军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父母,有妻儿,去时满腔壮志,归时卷入草席……我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了,朝夕之间失去生命,再一把大火挫成骨灰。如朝露,如清风,活着的?时候悄无声息,死了也不?会轰轰烈烈。”
容潇抱着剑闭上?眼?,侧耳倾听敌军迫近的?脚步声。
那声音依然无悲无喜。
“你的?剑会迟钝,会生锈。”
“你的?灵力会枯竭,会透支。”
“你的?手臂会疲惫,会无力。”
“但敌人是杀不?尽的?,这是已经?发生的?过往,凉州城破,异族南下劫掠,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而后新生的?宗门于废墟之上?建立,自辉煌走到没落,再覆灭于一场屠杀之下。”
“周而复始,这是永恒不?变的?周期律。”
“为了这些蝼蚁,你想凭你一己之力,打破已然发生的?过往,终结永无止境的?轮回?”
“然而清河剑派已然覆灭,你过往亲朋死的?死伤的?伤,最终都掩埋于一场大雪之下。你新结识的?朋友要么从未交心,要么聚少离多,要么也入了土……你亲朋离散,孤苦半生,如今却要为了无关人员,孤零零的?死在?千年前的?凉州城。你的?尸骨无人收敛,你的?名?字无人知晓。”
“这世上?无人会记得你,甚至没有人会知道你做过什么。你执意与我为敌,可曾得到什么回报?”
不?得不?说,天道实?在?太?过善于洞悉人心。
容潇道:“我的?剑会记得。”
“杀——”
城墙上?的?烽火落在?她的?脸上?,衬得那副眉眼?漂亮极了。她定下心神,将所有灵力都汇入剑中。
剑意至清至真,自破败的?城池中缓缓升起,划开沉沉黑夜,让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望过去。
像是亘古长风穿过荒原,所到之处乱石嶙峋,寸草不?生,到了山腰处,荒原上?却忽然升起了一轮月亮。
月亮皎洁而孤高,高高在?上?,脱离尘世,却又慷慨地将月光洒向?四野。
容潇高高举起手中的?剑,剑尖处一点剑光自寒夜中乍起,初时只是一点萤火的?微光,继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盛,几可与皓月争辉。
清河剑法?第五式,海上?明月。
——如果长夜密不?透风,漫漫无边,那么我的?剑就是天上?的?月亮。
“你错了。”她一字一顿道,“我非为拯救苍生——我亦是蝼蚁般的?苍生一员。”
第82章 长歌当哭
所谓拯救苍生, 从来都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拯救”这个词往往是高位者对低位者的施舍与?怜悯,她本就是苍生之?一,所作所为皆是由本心而为, 又何谈拯救一说?
况且千万年来的历史早已证明,苍生最为脆弱、也最为坚强,他们会遭遇各种天灾人祸, 经历各种生离死别, 这天下之?大, 每个时刻都有不同的人在死去。
但他们会在灾难过去后?迅速重振旗鼓, 只?需要?一点雨露与?阳光,生命便能于贫瘠的土地上开出最艳丽的花来。
苍生从?来都不需要?什?么拯救。
容潇大脑有些晕眩,眼前昏昏沉沉的, 她知道自己灵力已?经耗尽了, 而荒原上的敌人似乎永远都杀不完。这里是天道的主场,只?要?它?想, 随时?都能幻化?出无穷无尽的敌人出来,这场对局一开始就不存在所谓的公平。
但她总得做点什?么。
时?间长河包含着?万事万物?,每个人都扮演着?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每一点微小的动作不断累积相加,最终造就了这个无解的轮回, 摇光的死, 清河剑派的覆灭,四神器的失窃……所有人都被困在其中, 连死亡都无法解脱。
一路走到如今, 知晓真相的人一一离去, 只?剩下她自己了。
而登上天梯、直面天道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我的目的没有你说的那么宏大……你说苍生皆为蝼蚁,那么我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容潇缓缓道。
她并非为了苍生, 而是为了自己。
正是因为本是蝼蚁,生命生而脆弱,后?退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再无爬起来的机会,所以她不能退。
倘若她的举动能为许多与?自己有着?相同境遇的人,带去那么一丝希望,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我之?所以来,只?是因为走
到最后?、能踏上登天梯向你发?出挑战的,只?有我一人,仅此而已?——倘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任意一人,也都一样有资格。”
天道沉默了许久,忽然道:“你曾向我立过誓,在两个月前,华阳城。”
那是瘟疫刚刚爆发?的时?候,惶恐不安的百姓想要?逃出华阳城,但考虑到瘟疫的传播方?式,程昀泽下令紧闭城门。
容潇在关键时?刻赶到,帮忙控制了场面,有人质疑她作为修仙者视凡人生死如无物?,随时?可能丢下满城百姓独自逃跑。她便对天立下誓言,内容却不是保证解决瘟疫,而是——“在瘟疫彻底解决之?前,我不会离开华阳城半步。”
天道最后?回复:“那你就在这里,迎接你的结局吧。”
长夜漫漫无边,将一切光明都吞噬殆尽。那一道明月般的剑意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无声地坠落在源源不断的敌军之?中。
然后?是第二日。
第三日。
晨曦依然没有到来,没有任何光芒落在这片辽阔的荒原之?上。天道自那之?后?便沉默不语,冷眼旁观。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只?有无穷无尽的敌人冲杀而来。
耳边的厮杀声似乎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
无名剑的剑刃已?经卷边,干涸的血迹同剑身本就带有的锈迹混在一起,再也看不见曾经澄明如镜的剑意了。
容潇抬头仰望着?阴沉沉的夜空,远处群山连绵,于夜色中投下庞大的阴影。
她知道在许多年以后?,将有一个名为“清河剑派”的宗门自凉州城的遗址上拔地而起,届时?属于古战场的遗迹早已?被时?光冲刷得无影无踪,这里会变成一片茫茫雪原,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而落。
在许多年以后?,将有一个名为容潇的孩子出生在这个门派,她出生那日清河剑派张灯结彩,有不速之?客倒在门外,送来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剑曰无名。
这个孩子将会享受着?所有人的爱意,在众星捧月之?中长大。她天赋很好,十五岁就踏入了金丹期,是同辈之?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天才,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前途光芒万丈。
在她二十岁时?,她将经历一场刻苦铭心的屠杀,所有过往在一夕之?间离她而去,而后?她的人生主线就变成了复仇。她将走遍其余三大宗,将所有对不起她的人尽数斩于剑下。
一切的最后?,她将踏上登天梯,拔出手?中三尺青锋,以蝼蚁之?身对抗不可战胜的天道。
她将在千年以前的凉州城化?作一轮孤高升起、又匆匆坠落的月亮,在这里迎来她的终局。
——临到了结局之?时?,她可曾达成她的夙愿,斩断天道?
没有。
——那她可曾背弃过她手?中的剑?
没有。
——她可曾守不住她的本心,脚下的道路偏离了她选定的方?向?
没有。
——这就够了。
在某个落雪的黄昏,爹爹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踏上清河剑派的长阶。
“阿潇,你为何而挥剑呢?”
为了大道?为了苍生?
都不是。
那一年的容潇九岁,对于这个问题还?没有什?么概念,只?会回忆起书中先人的回答,从?中挑选出最似是而非的那一个。
她抬起眼,直直对上爹爹含笑的眼。
她说:“为了有朝一日我临死之?时?回顾过往,而不会感到后?悔。”
这就够了。
倘若那一年的容潇能够跨越时?间长河,见到如今的自己,想来也一定会为她而骄傲。
容潇轻轻地哼起歌来。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轰——!
城门被敌军撞开,敌军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如黑云压城,兵戈之?声越来越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那块写着?“凉州”的牌匾终于还?是砸落在地,被马蹄无情踏过,碾得粉碎。豆大的雨滴从?天空中倾泻而下,涤荡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