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达达
绿柳从外头进来, “格格,几时用膳?”
她声?音放的极低, 但寂静的屋子里再小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清楚,武格格往外看?一眼,太阳已经升到正头顶上,她微微点头, “叫膳去吧”。
绿柳有些犹豫, 她斟酌着道, “格格一个人难免孤单,要不要……”
无论是?把膳提到乌雅格格还?是?钮祜禄格格的院子里,人多了总是?热闹些, 好过这小小的人儿, 在大好年华枯死在这一方天地里。
“不用了”, 人还?没反应过来?, 拒绝却已经脱口而出,武格格停顿一瞬, “我的意思是?……天气?太热,还?是?不要去叨扰姐姐们为好”。
这一个多月来?, 哪怕是?在梦里看?见那张微笑的脸,都会?让她冷汗淋漓,瞬间惊醒。
以前待字闺中之时,只知晓阿妈额娘夫妻恩爱,府中妻妾和睦,如今到了这皇家?,才知道笑容面具下有着不一样?的面孔。
她不知为何?钮祜禄格格的几句话就引起兰院上下面色大变,全然不顾体面的直接送客。她也不知为何?一碗汤就让人涕泪交流血肉模糊。
她只知道,往日光鲜亮丽的兰院悄无声?息的空了,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太监守着大门,凄凉无比。
她哪里还?敢再?去春和院。
进府前的那些雄心壮志不知不觉间便消散了,她想,阿玛额娘只有她一个女儿,哪怕是?为了爹娘,一辈子守着这个小院,总比悄无声?息的消失为好。
绿柳没再?劝下去,她有些不明白,春和院未起势之时,她们格格还?去巴结钮祜禄格格,如今,反而避讳起来?了———怪不得人家?是?主子呢,连想法都与她们不同?。
午膳很?快便到,这些日子没使?银子,菜色是?普通的格格份例,两荤两素一汤品。
其实格格分例还?不错,肥鸡野鸭子、猪肉羊肉轮换着吃,只是?,要么炖的烂糟糟的没有滋味,要么热了一遍遍,鸡鸭身上的皮都溜的干巴了。
武格格并不介意,她看?了一眼,留下那盘素菜和一碗白米黄米掺在一起的二?米饭,剩下的让绿柳和青栀拿下去分了。
两个丫头没那么多讲究,有肉有菜还?有米饭,至于干巴些、油腻些,那是?主子才讲究的东西。
丫鬟们活计多,一天到晚没有闲的时候,剩下的两三个菜被二?人一扫而空,饭后,绿柳进屋收拾格格碗筷,只见格格倚在榻上,膳桌上菜用了半盘子,饭几乎没动。
她把这些端出来?,青栀看?着没动多少的饭菜也是?忍不住的发愁,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们自然都能看?出格格在闺中甚是?得宠,但皇家?哪能和自家?一般?
在这里府里,旁人给什么都得受着,若是?自苦,日子才更加难熬。
青栀问道,“要不要明日带着银子过去?”
有银子开路,膳房的那起子人伺候的也周到些,花样?多不说?,还?可口。
格格手头宽裕,这点子花费不算什么。
绿柳摇头,“府中最近不太平,还?是?莫要出头”。
青栀沉默,耿主子虽然悄无声?息的去庄上养病了,但府里头顶的这片乌云一直在,前院的板子没停过,据说?连李怀仁李总管都挨了板子。
内院的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前院,这下所有的人都老?实了,下人们见面连话都不敢多说?,眼神交错一下,便相当于打招呼。
说?起来?,也是?她们格格运道不好,进府的时候耿主子怀孕生产,霸道的拢着主子爷不叫他去旁人那,好不容易等到兰院失宠,主子爷又心情不好,轻易不进内院。
二?人相对无言,忍不住齐齐叹了一口气?。
*
清音院内,年侧福晋也跟着叹了口气?。
早在家?中的时候,阿玛就教导过她,世事?让三分,天空地阔。额娘和嬷嬷也反复告诫她,女人嫉妒时面目最为可憎。
既入了皇家?,行走坐卧之间都应该讲规矩、论体统。性子嘛,一定要温柔敦厚,贤惠大方。王爷喜欢谁,她就应该喜欢谁,王爷对谁好,她就应当对谁好。
家?里都打听好了,府中最受宠的是?那位耿格格,嬷嬷也反复交代过,进府之后一定要对耿格格大度、大方、打心底对人家?好,绝不能露出一丝嫉妒。
年侧福晋将泡好的清茶分在小盏中,用三根手指轻轻捏起茶盏,好看?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可她就是?忍不住,对亲王府里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耿耿于怀,特?别是?打听出府里都称呼她为耿主子,她就有一种自己东西被抢走的感觉。
明明她才是?万岁爷亲自定下的侧福晋,耿氏一个小小的格格,怎么配呢?
好在她命好,进府的时候,耿氏已经去庄子上养病去了,她这口心气?也就顺了,赏赐给的也心甘情愿。
可这两日,院子里的人在外头听说?,四爷连夜去见了耿氏。
额娘说?,嫁进皇家?一定要多想所思,越谨慎越好。
她就昼思夜想,到底是?谁特?意将这信儿传来?,挑拨她这个新人与耿氏斗。
想福晋无子,应当很?眼馋耿氏的二?子一女。想李侧福晋膝下的三阿哥虽然已经八岁,但是?有下头的弟弟们,这未来?的世子之位也不是?很?稳当。
她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被人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一想到刚进府不到一月,四爷便因耿氏甩袖而去,如今,又情愿去看?离府这么远的耿氏,也不来?近在咫尺的清音院,她的心仿佛被蚂蚁不停的啃噬一般,虽不大痛,但十分不适。
不能放任下去,年侧福晋放下茶盏,盯着院子里的翠竹,绝不能任由耿氏在外头勾着爷们的魂。
她唤来?踏雪、寻梅耳语几句,二?人连连点头,各自做事?不提。
第二?天一早,两匹快马分头奔向庄上。
*
耿清宁还?在捯饬那几盆栀子花,想给孩子们的院子里也分上几盆,对她而言,关于夏天的记忆就是?河边成片的金银花和路边大朵大朵的栀子花。
如今,她也想把这样?的有香味的夏天带给孩子们。
她随意拍拍手上沾染泥灰,起身问道,“咱们这一片有金银花吗?”她想了想,换了个说?法,“也叫忍冬,藤蔓,开小黄花、小白花的那种”。
金银花在冬天也能有翠绿茂盛的枝叶,凌冬不凋,是?以被称作忍冬。
第一次听得时候,耿清宁便肃然起敬,冬天是?“忍着”过去的,之后再?春暖花开。
葡萄自然是?不知的,马重五被叫来?,他回忆片刻,“山脚下围着的篱笆那里,好像爬着些忍冬”。
那还?说?什么,赶紧去啊。
耿清宁抱上弘昼,骑着马直奔山脚,马重五领着走了好几处地儿,终于找到了一片被绿叶装扮成绿色的篱笆墙,上面开着白色、黄色、紫色的小花,一阵风吹来?,气?味香甜而鲜,正是?金银花。
她跳下马,叫弘昼去摘花玩,自己则是?拿起花锄挖了一小块,金银花的生命力极为旺盛,根系非常发达,挖这一小块,来?年可能就是?整整一个院子。
弘昼在一旁辣手摧花,摘了花就笑呵呵的往嘴里塞,身边伺候的人心惊胆战,这种外头的东西不清不楚的,哪敢叫小主子入口。
偏偏弘昼十分有毅力,拿出来?,他就再?往嘴里塞,如此反复,倒像是?玩游戏一般。
耿清宁看?了只觉得好笑,她随手折下一根忍冬藤条,剥了皮塞进弘昼手里,顺便抢走他手里稀烂的金银花,“诺,甜甜的,吃吧”。
弘昼果然被‘甜’这个字吸引了,阿玛、额娘都不许他吃甜食,怕坏了牙齿,所以一天只有一块的量,此刻用他的小嫩牙细细的磨着,口水流了一下巴。
耿清宁也叼了一根在嘴里,吸吮里头丝丝甜味,她眯着眼抬头看?天色,就这耽搁一会?儿,太阳已经很?高,再?不回去,怕是?晒的人跟马儿都受不。
她一把捞起弘昼,风一般往回赶,刚到庄子门口,便见另外一匹马停在门房处。
牵着马的人身穿太监服饰,脸面看?着却十分陌生,不像是?前院的那些人。
他打了个千,十分恭敬的模样?,“奴才周安给耿格格请安,耿格格万福”。
耿清宁懒洋洋的抬起下巴,“起吧,你来?做什么?”
马儿踢踢踏踏的往里头走,周安在身后撵了几步,掏出腰牌递给跟在马后的于进忠。
于进忠脚步停下,笑呵呵的将人往里头引,口中则是?亲热的说?道,“我们主子刚从外头回来?,周哥哥莫急,且先去喝杯茶,歇歇如何??”
周安笑的比于进忠笑得还?要亲热,“于哥哥真是?贴心人,我这正汗着呢,也不能污了主子的眼不是??”
二?人勾肩搭背,好的跟亲兄弟似的,一路朝茶房走去。
马直接骑到二?门,自然有马奴接过缰绳,耿清宁将弘昼交给徐嬷嬷,自己则是?忙不迭的往屋子里去。
骑了马一身的马燥味儿,可真让人受不住。
等用了水,又换了衣裳,她方觉得清爽,正挽着头发,就见红枣从外头满头大汗的进来?,“主子,是?正院的腰牌,那周安应当是?福晋派来?的”。
葡萄面上有些不解,“正院来?人做什么?”
兰院这回离府多亏福晋帮忙,难不成这是?来?要好处的?
耿清宁用簪子将头发松松的挽起,垂在脑后,“把人请进来?不就知晓了”。
片刻后,周安被引了进来?,他甚至还?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像是?于进忠的。
周安打了个千后直接道明来?意,“三阿哥如今八岁,到了供豆娘娘的时候,福晋差奴才来?问一声?您与二?格格,说?是?兄妹俩做个伴也是?好的”。
第164章
种痘?
耿清宁愣住了。
清朝开国之后, 顺治帝死于天花,当今圣上也曾染过天花,虽侥幸逃过一劫, 但?脸上也留下痘印, 以至于整个清朝的统治者都谈痘色变。
康熙二十年之后,京城设立官方检痘机构, 还设立‘查痘章京’一官专门检查痘疹, 并展开推广,并要求所有宗室子女皆要种痘。
此‘痘’非彼‘痘’, 此痘乃是取轻症患者的痘中的浓汁与痘痂,将其混合之后放在罐中埋在土里减低毒性?, 被称为熟苗法。
这种法子把天花的死亡率从百分之五十降低至不到百分之五———这是康熙帝足以写入史册的功绩。
但?,耿清宁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甯楚格到九月份才将将六周岁,这么娇嫩可爱的小生?命, 能逃过那百分之几的概率吗?
还有, 真正提升幼儿种痘成功几率的《医宗金鉴·幼科种痘新法要旨》得到乾隆朝才能发?行, 叫她怎么敢去赌那百分之几的概率。
毕竟,这里是一场风寒感冒就能收走无数生?命的清朝。
周安跪下下方静静的等着,孩子在京中种痘, 但?凡心疼孩子的额娘必定会陪在附近, 而不是这来回好几个时辰的庄子。
这是在逼着耿格格回府呐。
其实府内众人的做法很好理解, 妻不如妾, 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与其让男人天天想着、念着,到不如把人弄在眼皮子底下, 真天天看着,也就那么回事。
而且,这里山高皇帝远的,来一趟都难,便是有十分手段,也使不到庄子上,只能任由四?爷被人勾走了魂。
总之一句话?,就近好办事。
唯一让他不解的是,福晋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推上一把,之前不是她亲口应下耿格格出府事宜的吗?
这样反复,莫说是旁人,便是他们正院之人也看不懂福晋的做法。
也许,这正是做主子的高明之处罢。
耿清宁像个棵枯木一般,一动?不动?的坐在上首,端着的茶碗水面?上映出她紧绷的下眼睑。
屋外的青杏悄悄的送了盘点心进来,自从上回四?爷来之后,她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耿清宁周围服侍,葡萄她们不能、也不敢说什么。
盘子放在案几上的声音虽小,但?在呼吸都清晰可闻的屋子里,再小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清楚。
耿清宁木然的抬眼,看见青杏———这是四?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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