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溪月眠
眼下朝中,除了帝师,便只有两个老臣,一个是濮阳侯,一个是太傅,他们一路跟随先帝过来,曾几何时,梦中回想从前,谁想的又不是那年朝中之光景?
那时,无论武将文臣都可放心大胆相处,甚至还能一处踏青游玩又喝茶,先帝也总是带着他们一众老臣办宴会,每每宴会,不是比自己所长,便是吟诗作对,赢了有奖,输了有罚,群臣玩的不亦乐乎,醉了亦能倒头就睡,好像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约束。
快乐自由而又心甘情愿的为国奔劳,为那君王,百姓,更为天下一统,海晏河清,他们也是想看看天下太平,天下为一家是什么样子呢。
可后来,好像就是从沈国公谋反之后,很快的,安国公就死了,先帝也是死在那一年,云崇不像先帝那般,有些大臣心灰意冷,一个接一个的辞官回家,所以如今,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是以,再见以安,他们像是大梦初醒,原来那些年竟都是假的?……心头又何能不掀起波澜呢。
云崇眼睛睁的老大,此时此刻,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脑海中只一遍一遍回想着空静大师刚刚的自称,以安二字。
旁人说不出,空静大师却是能的,他声音很轻又很重,像是在念经文,“当年,是我亲手射杀的沈国公。”
说出这句话时,他眉眼亦是温和的,再也没有最开始的痛苦怨恨与绝望。
沈妤手心微颤,眸中泪滑落,又很快别过眼擦去。
“我与他一起长大,知道他的性子。”空静大师道:“若那日,我得以早看清是他,绝不会让箭伤了他,即便当时他在叛军里。”
他信情分,忠君王,更信一起长大挚友。
“那日,我下去看过,他还留有一口气。”空静大师似是又瞧见当日之景,闭了闭眼,压着心头的那股情绪,“是先帝所令,他遵从,为何那般,他不知,我却知。”
一开始,空静大师也是不知的,直到后来,回到城中,听闻先帝下令,沈国公府谋反,要斩杀全府时,他才堪堪反应过来,当日心情,和整个人,再回想,他已然记不得了究竟有多痛。
只记得,后来,他冒着杀头的罪救下挚友一双女儿,然后速速将她们送出城外一处院落,交代二人乖乖等他,然后又回京安排好京中一切,可当他回去之时,院中凌乱又荒凉,一滩一滩的血迹摧残着他。
他杀了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还连人家的女儿都没护住,真当该死啊。
所以,第二年,他死在战场,是另一位挚友亲手安葬的他。
此后,世上只有青龙寺的老和尚,再无安国公以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好像是已经忘了,直到忽而听闻沈清还活着,他惊的连夜下山,却只见到一个无字墓碑,那是时隔多年,他再一次想杀回京城。
可他是空静大师,南燕又起战事,京中更是不能乱,他也得活着,最起码谢谭幽与温凛还在,他得替另一个挚友护好他这唯一的后人和最疼爱的外孙女吧。
而当他又听闻谢谭幽在朝堂之上扬言沈国公府是清白时,他一夜未睡,就看着那悬挂空中的月亮,想起少年之时来。
桃林那日,他在寺中感知,速速出寺赶去,见到的是一身是血的谢谭幽,狼狈的不能再狼狈,又是一次,他恨又想杀,所以他真的杀了很多人,事后,在青龙寺,他状似无意问谢谭幽,谢谭幽答的认真而真诚,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当年的那个小姑娘真的是长大了,也吃了很多苦,心疼也是欣慰。
而他也是知道,不需要多久,谢谭幽便会知道他的,焦急一时,所以露了破绽,她看了如此多卷宗,又怎会认不出,猜不出他,他不悔,当然也是愿意,那么多年了,总该还清白的。
今日,要说心头的喜意,当属知晓小沈妤还在。
空静大师缓缓抬眸看向双眸泛红的沈妤,微微扯唇,长大了,与幼时也不一样了,但过得不差,这下,他便再也不用怕下去了被沈国公按着揍,只是这心头啊,却是忍不住怒骂定国老将军这个死老头的。
自己也在暗中救下沉妤,竟是不告诉他,就看着他煎熬那么久。
“你是以安。”云崇渐渐回过神来,声音里还是夹杂着震惊不可置信:“是安国公以安。”
“是。”
“当年,你不是…”
“我与沈国公,定国老将军一起长大,科考,又入军营,直至到了最后的这个位置,手握十万大军,可,在我们庆幸遇见如此君王时,君王已经想着要怎么铲除我们又或者让我们自相残杀。”
空静大师轻笑道:“如若当日不死,回京后也是会死的,或许会死在定国老将军手中,若这样,我还不如战死沙场。”
他是将领,当是愿意死在战场上的。
云崇咬牙:“所以,这是你与定国老将军演的一出戏?”
“是也不是。”空静大师道:“我孤家寡人一个,他不同,那么多的后辈…”
回想往日定国将军府的景象,空静大师喉头滚了滚。
“可终究,也都是死了…”
空静大师又看向云崇,声音似是轻叹:“以安想问问陛下,何为君呢?”
云崇不语,太阳穴猛烈跳动,让他有些看不清下面之人。
空静大师不解道:“为君者,不当以国和百姓为重吗?手下有可为您打胜仗,逐列国的将军,不是当欣慰而安心,为何偏偏反着来,您又为何要走先帝之路,杀老燕王又杀定国将军全府,全府啊,那么多的人,连出嫁女都不曾放过,只唯温凛一人。”
他声音很轻很慢,是质问却又不带任何的怒意,只是不解。
谢谭幽面色发白,泛红的眉眼之中是忆起当年的定国将军府,是的,定国将军府有很多人,是热闹又温馨的一家子,却都在一夜中死去了,就连温栖也没有存活多久。
她看向温凛,温凛双拳紧握,微微颤抖着的唇角,亦是无法言说的悲与痛,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府,一场大火也就烧了个干净,真是……讽刺又令人绝望。
“不是朕。”云崇额角青筋暴起,“朕从未杀过国之英雄。”
“陛下不杀,只是纵容,从中帮扶,然后眼睁睁看着旁人杀。”
“定国将军府如此,老燕王如此。”
云崇头脑发晕,强忍着才将喉间腥甜咽下去:“朕念你是国寺主持,容忍你之久,你在敢在这胡说八道,朕一定杀了你!”
空静大师却道:“今日,我是以安,如若今日要死,我也是要看着陛下还沈国公府清白,残杀定国将军府众人的人死了才能赴死,这样,我才有脸去见我那两个好友。”
!
“……”
云崇被气道双眸充血,怒不可遏,“那么想死,朕成全你!”
“陛下。”帝师高呼,又跪地,闭了闭眼,终是道:“请陛下还国之英雄清白!”
濮阳候与太傅也纷纷跪地高呼,声音里却早早参杂哽咽:“请陛下还国之英雄清白!不可让英雄寒心,又无家可归,沈国公与一众当年之军,如今怕是形成孤魂还游荡在城外,我们当迎他们回家啊,陛下。”
似是被这一声声一句句的哽咽言语,其余朝臣中也是不乏有人红了眼,当空静大师出现那一刻,心头像是有了一杆秤,还是已经偏了的一杆秤,轻轻一捋今日发生所有便能猜透。
众朝臣齐齐一声又一声高呼:“请陛下还国之英雄清白,迎英魂归家!”
一声高过一声,震的人头皮发麻又忍不住想哭。
沈妤亦是哽咽高呼:“请陛下还国之清白,迎一众将士归家,得以安宁!”
“反了反了。”云崇用力撑着桌案,眼前越发不明,耳边嗡嗡作响,一句接一句,震的他难受又不可置信,“你们这是要反了?信不信朕将你们一家老小全部诛之!”
“陛下。”萧然上前,冷冷看着云崇,道:“为君,当公正,护臣子护百姓,君臣合心,国之长远,切莫让臣子对自身寒了心。”
闻言,云崇心头好像忽然停止了跳动,猛然抬眸看向萧然,他眉眼五官是陌生的,是这朝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臣子,可今日,他好像觉得,这人眼中有一抹情绪,他能看懂又看不懂,是熟悉是苦涩是很多年。
脑中,响起两道声音,一道是他,另一道是……
“要记得,切莫让臣子对自身寒了心。”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
“你……”云崇身子微颤,才只说了一个字,口中便涌出大口鲜血,然后昏死过去。
干清宫又是一片混乱。
第133章
太医与太后一同赶来,这才让混乱的干清宫静下,太后看着云崇被人扶着去了偏殿,心头微微松下一口气,回眸又看向一众大臣:“先退下,有事也得等陛下醒了再说。”
说完,便抬脚走去偏殿。
“臣等告退。”大臣们陆续起身退去。
燕恒伸手拉过谢谭幽,谢谭幽浑身一怔,下意识想躲避,却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她有些怕燕恒触碰到她那日伤口,已经几日了,伤口还是触目惊心又丑,是去不了的疤痕,她虽然不介意,可她还是怕被燕恒看到。
燕恒察觉谢谭幽的微微抗拒,垂眸打量她,谢谭幽亦是看着他。
“燕恒。”谢谭幽唤他。
“我在。”燕恒回。
“我们回去吧。”
“好。”燕恒收紧了手心,拉着她出了干清宫。
萧然回眸看了眼偏殿的方向,攥了攥拳头又咬牙,也抬脚出去。
“以安。”
才到宫门口,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
空静大师回眸,是帝师,濮阳侯与太傅三人,三人还在宫门内,就站在原地轻轻唤他,而他已经在宫外,距离其实不算远,可此时,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隔绝开来,他们隔的好远好远,再也不能站到一处了。
他轻轻颔首,没有说话,而是抬脚离开。
身后的三人也是没再开口,就只静静看着他远去。
“大师近日都在京中。”待走至长街,周身归为热闹,谢谭幽才问空静大师。
“不曾。”空静大师笑了笑:“只是你在等我。”
而他也是愿意来。
“那现下呢?”
“先见一人。”空静大师脚步缓缓停下,然后看向身旁的几个人,最终落在沈妤身上,沈妤抿唇,是努力克制着才没有让泪水滑落。
“过几日,我带你去见见你祖父,阿妤长得这样好,他定当欣慰。”
“啪嗒。”一声。
听空静大师提起祖父,沈妤泪水落下又重重点头,喉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也是怪我,没有认出你。”
沈妤摇头,缓了好久,才道:“要不是您,我与阿姐都会死。”
闻言,空静大师眸中笑意散去:“所以,你是记得又识得我的?”
那日相救,他是蒙了面,而沈妤与沈清又是迷迷糊糊状态。
“嗯。”沈妤道:“后来与大小姐去了青龙寺,也是您救了我们。”
“从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了。”
“嗯。”
当日,她是清醒着的,空静大师出现的时候,她就惊的不行,又不敢上前问。
“既是知道,怎么不来寻我?”空静大师心头沉沉,再见沈妤的时候,她是银杏,他也未曾怎么近距离见到过她,只是那日赶去桃林救谢谭幽时,匆匆一瞥银杏,觉得有些眼熟,并未多想。
“那时,大小姐本就艰难,不能再生任何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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