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侯
时常孤身深入草原打野黄羊的猎人习惯了蹙眉和用力抿唇的表情,总给人一种严肃而凶狠的印象。但被年轻姑娘毫无保留地认同和夸赞时,他也会羞赧地脸红,露出不擅长笑的不自然表情。
针头来了,小羊羔们挨扎的时间也到了。
盖旺从没见过人给动物打针,就也留下来,围在篝火边看林雪君在王英和牧民按住小羊羔后,拨开羊羔大腿上柔软的卷毛,在抹两下消毒的液体后,一针扎进羊羔的皮肉里。
在小羊羔挣扎无果、只能梗着脖子咩咩嚎叫时,毫不留情地将药剂推进羊羔体内……
盖旺总算知道那坚硬的针尖是怎么变弯的了。
所有带小羊羔来打过疫苗的牧民都知道了,林雪君同志虽然只有16岁,看起来像是一只小蚂蚁都不敢踩似的,但给小羊扎针,无论小羊羔怎么挣扎,她都不会手软。
那一下子,咵一下扎进去,看的人都忍不住皱起五官,人家小同志脸上一丝表情都不带有的。
…
待整个大队都苏醒,放牧的人也准备出门了,林雪君这才收手。
小羊羔被带走,她也可以休息一下了。
上午没什么事,她回大瓦房睡了个回笼觉,起床后又跑去刚产羔的母羊棚圈溜达,挨个检查小羊羔和母羊的健康状况。
大队里的棚圈被打理得很干净,她做检查的时候,两名妇女还在扫棚圈,半个小时下来,羊粪等杂物就都被扫净了,寒风一吹,什么糟糕气味都没有。
林雪君一边检查一边与打扫的大姐聊天,等大家工作都干完,两个大姐都喊她去家里吃饭。
林雪君扭捏着不好意思去蹭饭,摆着手跑去大食堂。
结果吃完饭后回到大瓦房就发现门口被人放了两个用棉布包着的大袋子,一个里面装着一碗酸菜、半盒小苏打粉、一把干豆角丝,另一个袋子里一个小铁盒子里装着三个硬币大小的猪油块、一沓折得很好的粗手纸。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两袋子宝藏,抬头四望,只看见在几米外的小蒙古包外劈柴的阿木古楞。
“阿木古楞,你看到这是谁放我家门口的吗?”她走到小院木围栏前,扶栏仰头扯开嗓子喊问。
阿木古楞的回答果然是那两位打扫母羊产房棚圈的大姐,林雪君之前只是随意聊到自己手指上起了许多肉刺之类的窘况,不过是闲聊而已,没想到两位大姐就为她送来了可以治疗肉刺的小苏打、珍贵的猪油、知青们快用光的手纸等好东西。
她这个手里只有工资,却什么都没囤、也什么都买不到的穷光蛋,要怎么回礼呀……
蹲回屋门口,她感动得咬着嘴唇,几乎要流眼泪。
要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两位大姐叫什么,住哪里。
仔细拎着两袋物资回屋,她挂好帽子围巾,便开始整理这两袋获赠的财富。
猪油放在灶台边的橱柜里,酸菜倒入旧饭盒,同豆角丝一起保存到凉爽又不至于结冰的侧屋……
手纸和小苏打也收好后,她站在灶台旁一边取暖一边思索起回礼的事。
林雪君从小就受父母教诲,宁可别人欠自己,也决不能亏欠他人。这样的家教使她从小到大,一旦受了他人的好处、善意,未回馈前都会持续地坐立难安。
思索半晌后,她将目光落在了穆俊卿送给她、本来留给刘红和孟天霞的半袋白糖。
灵机一动,她有了主意。
拿过铁盆,她戴上帽子跑出门,踩着木梯,采集了整一盆房顶干净的积雪。
转头准备下梯时,看到远处自家蒙古包前还在劈柴的阿木古楞。
林雪君想起早上阿木古楞来找她一起去大队长家给羊打针,等她起床的空档里帮她把院子里的积雪扫了,还替她倒了脏水。
便举臂喊道:“阿木古楞,来我家玩啊!”
正劈柴的阿木古楞将斧子砍嵌进木桩,转身仰头便看见站在梯子上、扶着房檐‘高高在上’的林雪君。
他踟蹰了下,才问:“玩什么啊?”
“你来嘛,我做神奇的东西给你看。”林雪君说罢便神秘兮兮地不再解释。
阿木古楞丢下劈了一半的柴,直线走到院外,双手在栅栏上一撑,轻盈地跳进来。
林雪君看得目瞪口呆,真难得他穿那么厚,身手还这么好。
估计是骑马练出来的。
阿木古楞在门口仔仔细细将靴子上的雪拍掉,才跟着她进屋。
站在门口,他有些拘束地望了望知青大瓦房,随即亦步亦趋地跟着林雪君,也不找凳子坐,像个跟着家长来到陌生人家的小孩子。
林雪君忍不住笑话他太客气,他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把凳子坐到灶边取暖。
“你要做什么?”他双手撑着凳子,探头看她在灶边忙活。
“魔法食物。”林雪君将半袋白糖全部倒入铁锅,又倒了小半盆雪到锅里。
“煮糖水吗?这样弄太可惜了。”阿木古楞心疼地盯着沉在锅底的一层白糖,这么多糖,可以吃好久好久呢。
“不是。”林雪君摇了摇头,随即也拉了把凳子坐到灶边。
中小火煮糖水煮得很慢很慢很慢,两个人谁都不讲话,只安静望着锅里的雪化成水,渐渐冒出细小的泡泡。
房顶时而传来啪嗒嗒的一串响动,大概有一只小松鼠路过,说不定正在寻找秋天时藏起、后来忘掉在哪里的食物。
因为围着灶台,林雪君的小腿、胸口和面孔被烘得又暖又干燥,皮肤都变紧绷了。
她开始昏昏欲睡,每每想干脆去炕上睡午觉时,又舍不下这一锅糖水,只好忍耐。
在凳子上前后晃悠,林雪君转头看阿木古楞,他已经拱起背,撑着头闭上眼开始点头如捣蒜地打起瞌睡了。
窗外一群麻雀飞走,留下一串忽然嘹亮又逐渐淡出的鸣叫。
铁锅里的糖水开始咕嘟咕嘟冒大泡。
阿木古楞睁开眼,打了个哈欠,转头问她:“水煮开了,你不喝吗?”
他嗅到甜味,开始有点点馋。
“再等等。”林雪君伸个懒腰,低叫一声,振奋了下精神。
阿木古楞抱住自己,他想回家睡觉了。
开水里的大泡泡逐渐变黄,阿木古楞打了第十八个哈欠。
开水里的大泡泡逐渐转棕,阿木古楞越发坐不住了,他转头瞪林雪君:“糖会糊掉的。”
林雪君哈哈一笑,忽然跳下凳子,一把将锅端下炉灶。喊阿木古楞用铁圈盖住炉灶后,她才将锅放到上面,转手挖了一勺小苏打进锅内,她捏了双筷子,在锅内快速搅拌。
下一瞬,锅内焦黄色的糖水忽然变成大团大团的焦黄色气泡。粘稠的泡泡迅速膨胀,大有冒出铁锅的架势。
“嚯!”阿木古楞一下站得笔直,他一瞬不瞬地瞪着锅里发生的奇妙变化,紧张地快速看一眼林雪君,见她满脸还挂着笑,这才放心——不是要爆炸。
粘稠的泡泡膨胀成个大圆团才停止,在林雪君收回筷子的瞬间,它们就凝固成了奇怪的大圆硬饼。
真的像魔法!
太神奇了!
…
展现了一个小小化学反应的林雪君转过头,看到阿木古楞嘴巴张成O型的惊异表情,她终于快活了。
总算这么长时间的耐心等待没有白费。
“有意思吗?”她得意地挑眉。
“有意思,这是什么?”他指了指锅里的东西。
林雪君笑着找出四个之前从仓房里翻出来的旧铁罐子,擦洗干净后走回灶边。
她将铁勺交给阿木古楞,指了指锅里的东西,“敲碎它。”
阿木古楞接过铁勺,有些不敢下手,又跃跃欲试。
林雪君哈哈一笑,干脆握住他手腕,操纵着他朝锅内的硬壳饼敲了下去。
“咔嚓!”,焦糖被敲碎。
林雪君从碎口处捏出一块,“伸手。”
阿木古楞用膝盖夹住手套,手抽出后掌心朝上伸向林雪君。
尚有余温的焦糖落在他掌心,在林雪君的授意下,他将之放入口中。
带着奇特焦香的甜味炸开,牙齿轻轻咬下去,酥脆的焦糖发出咔嚓声,碎成一颗颗小粒,滚向口腔各处,也甜了口腔各处。
“甜吧?”林雪君得意地问。其实看到他眉眼舒展的样子,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阿木古楞用力点头,又像玩游戏般继续敲击焦糖。
林雪君将他敲碎的糖块捡进铁盒子,膨胀后呈蜂窝状的焦糖块头很大,它们形状不规则,只八九块就能占满一整个铁盒。
小小半袋白糖,在如此烹饪之下,变成了超大的许多许多块焦糖。装满四个铁盒后都还绰绰有余,实在是当做礼物的好东西,既新奇好吃,又显得量很足。
锅里还剩许多,林雪君只得又找了几个大小形状不一的罐子,最后足足装了7个罐子。
锅底还剩最后一小层焦糖凝固在铁锅表面,林雪君用温水将糖搅化成焦糖水,倒进两个小碗里,蜷坐在凳子上,跟阿木古楞一人捧着一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过瘾。
糖真的让人幸福,两个人坐在火炉边,都产生了温暖又满足的感受。
方才那种倦倦的困意也消散了,阿木古楞于是抱着大罐小罐地跟着林雪君去回礼。她不认识那两位送猪油和小苏打等物的大姐,只得请阿木古楞带路。
本来想着去两个大姐家里送完东西,再回家睡个午觉。哪知道在第一个大姐家里,他们就被扣下了。
宝姐家的院子和瓦房都比知青住的小许多,但走进院子柴火堆墙、单轮车等杂物整齐摆放,屋子里桌子板凳洗手盆衣架等家用也放得满满当当,小屋虽小却烧得热烘烘,扑面都是丰富而热闹的生活气息。
家里的男人们都在外面干活,屋子里坐了三位大姐,中午给林雪君送东西的另一位霞姐也在,她们正坐在炕上一边织毛衣一边唠嗑。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一进屋,就被请上了炕。
两罐焦糖放在炕桌上,两个大姐笑着直道林雪君太客气了:
“你们知青千里迢迢过来,身上啥也没有,院子和屋子里都空的。大食堂里哪有什么油水儿啊,现在取消大锅饭了,咱们要想吃好,还是得自己在家里做。”
“现在你们知青没吃用,就先拿着,干嘛这么急着回礼?等回头你们攒下东西了,我们再去你们那儿串门吃饭不就得了。”
两个大姐笑着说过两句,还是开开心心将焦糖捧在手里把弄看是什么东西。
“我听我家爷们说,你们知青从老家带的硬面包都被你们当宝一样啃了,也没剩啥了,还往外送呢。”宝姐笑着开了盖子,想着林同志恐怕将家底都送出来了吧,也没觉得能是什么好东西。
只想着这大闺女又会治羊,又这么讲礼貌,真是好孩子。就是这礼物再寒碜,她也一定开开心心做出很喜欢的样子,决不能让林同志觉得没面子。
可是罐子一打开,一股扑鼻的焦甜香气铺面,还没尝上一口呢,已经觉得喜欢了。
“这是什么?”宝姐捧着罐子深嗅一口,转头好奇地问。
东北吃过灶糖,也吃过冰糖葫芦上的糖稀,还从没见过这样成蜂窝状、干燥又酥脆的棕色糖块。
霞姐瞧见是稀奇东西,忙也将林雪君送给她的那一罐打开了,她手快,捏起一颗便送入口中。
咔嚓一声后,她眉毛挑起老高,眼睛瞪圆了,口中发出一阵“嗯!嗯~!”的惊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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