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侯
“是啊,不知道大学啥样,在那边读书肯定老好了吧。”
“真好啊,还能跟教授一起工作,一边读书一边赚钱。”
“听说首都冬天比咱们这暖和多了,那多好,出去不冻脚。”
年轻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围着塔米尔喋喋不休,眼中口中尽是艳羡。
林雪君盘腿坐回炕上,再次拉住乐玛阿妈的手。
托娅相中了塔米尔的马鞭,现在他去念书反正也用不上了,便提议花钱跟他买。
有人开了口,其他年轻人也纷纷吵着要塔米尔将自己放牧的好东西转让,他的投石器,他的弓……大家原来早就相中他的各种东西了。
塔米尔只得被簇拥着出了屋,去仓房给大家取东西。
他要走了,好多年不回来——忽然之间,所有人都有了强烈的真实感。
林雪君没有跟着大家出去,她坐在乐玛阿妈身边,不声不响地陪着。
乐玛知道这孩子担心自己,便反手拍了拍林雪君的手背。
“我心里不舍得他走,可我也知道,这样对他最好。是小梅帮他抓到了这个机会,我们全家都该谢谢你。小梅做了一件太好的事,让我们家的毡包里,飞出去一只雄鹰——”乐玛阿妈一边流泪一边絮语。
她在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绪,理性地拥抱林雪君。
在离别的悲伤之中,乐玛阿妈还在顾虑林雪君的情绪,反过来安慰和感谢林雪君——向林雪君表明自己是懂事理的,不让人替她担心。
林雪君展臂抱紧乐玛阿妈,“塔米尔在首都,经常去看望我爷爷。以后我也常来陪乐玛阿妈。”
“哈哈,好。”乐玛破涕为笑,“你们都是好孩子。”
怕塔米尔在首都读书时兜里没钱会缺少底气,林雪君趁乐玛阿妈不注意,悄悄在他的大包袱里塞了30块钱。
希望这位离家的学子,大学时光能更自在也更松弛一些。
一顿送别宴,第二天塔米尔天不亮就要出发去场部转马车到海拉尔赶火车了。
往常大队长从不让年轻人们沾酒,今年难得破了例。
林雪君从自己的小柜子里取出在呼市买的伏特加,她一直没舍得开瓶,如今摆出来准备今晚将之全消灭掉。
好酒送好友。
塔米尔坐在父母身边,敬了父母又敬大队长等长辈,转头还要与朋友们碰杯。
一口又一口,眼中醉意渐浓,笑容慢慢完全从他面上逃走了。
刚得知要去首都念大学的兴奋与喜悦,随着日期渐近,已完全被离愁取代。
倒计时的团聚时光,令这个风雪中磨砺出来的小伙子变得善感。他与父母久久地拥抱,与朋友们搂着肩膀畅想将来再团聚时要做的事,在走到林雪君身边时,他终于借着醉意和送别宴中热烈的气氛拥抱到她。
青年紧咬着牙关,眉头耸紧了才忍住情绪。仅存的理性与醉意抗争,他努力不让自己太过丢脸。
当用力将她往怀里压的手掌抬起时,他好像已经耗尽了体力。双掌抓住她肩膀,虚脱般将她推离自己的怀抱……他总不能一直这样抱着她。
“……”他张了张嘴,可看到林雪君的脸,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睛,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不知是在哪个时刻,也许是读的书越来越多以后,也许是眼中她的形象越站越高开始,他爽朗宣泄的情绪忽然生出怯意。
醉吧,还是再醉一点吧。
又一杯,又一杯。
年轻人们忽然开始齐声高歌,善感的女性流泪,醉酒的男人们高声说一些语意不明的话。
宴席渐醉,人们一个又一个地道别,直至散场。
热腾腾的年轻人们涌入雪夜,簇拥着还不愿分开。
他们从大食堂聊到驻地中心的碎石路,又一路送塔米尔回家。
在塔米尔家门口,终于到了那个时刻。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穆俊卿再次上前拥抱塔米尔,之后是昭那木日……大家依次上前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大雪中不能去火车站送他,他要自己去走剩下的路了。
林雪君也在人群中,道好别,准备走时,塔米尔却忽然拉住了她。
其他朋友们回头看了看他们俩,皆默契地先行离开了。
林雪君随着塔米尔走向驻地后的松林,两个人在小雪中并行,穿过笔直的林间小径,将雪踩得嘎吱嘎吱响。
塔米尔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林雪君便也沉默着与他并肩。
天乌蒙蒙的,没有月。
塔米尔绕过松林,又转道带着她往知青小院送。
林雪君转头看他,等着他开口。
青年人背着光,林雪君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知青小院外的岔路口,他忽然立住。雪被风吹得乱窜,塔米尔的影子被知青小院散出的灯光拉长,投在她身上,充满了侵略性。
好半晌,他的声音才穿过密密匝匝的风,送入她耳中。
“是你教我俄语,如果你说‘塔米尔,留下吧’,我就留下。”塔米尔挺得笔直的肩垮了下,声音也变得低沉。
林雪君微微眯起眼,仰头想把他看清,但他背着光,面孔模糊,表情难辨。她只得对着面前的剪影,尽量轻快地道:
“雄鹰总要飞的,去闯吧。”
“……”塔米尔没有再说话,他直对着她,或许在仔细地打量她,记忆她。
在他转身时,林雪君看到了闪烁的荧光,那抹晶莹受重力牵拽,打弧线飞落,点在地面,变成两团暗色的洇痕。
原来是两滴泪水。
…
塔米尔走了。
在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
第242章 白灾
“白灾来了,今冬草原上得损失多少牛羊啊。”
塔米尔的火车穿过雪原, 穿过积雪的白色村庄和城市,终于抵达首都。
杜川生教授和丁大同助教一起来接他,杜教授表现得格外激动, 一拉住塔米尔的手便问:“信呢?”
“……”原来不是来接他的。
塔米尔伸手入兜, 掏出林雪君补给杜教授的信件。
杜教授急不可待地一上车就读起信。塔米尔撑着腮望着车窗外,没有了第一次来时的兴奋与好奇,他沉静得过分。
丁大同本以为回学校的车上会很热闹,因为塔米尔实在是个很开朗的人,万没想到会是这样静悄悄的行程。
杜教授对车上的气氛丝毫未察觉, 关于虫害的防治, 这一直是他在研究的大项, 近几年研究已经越来越滞涩。
建工厂、炼钢等发展建设已耗费太多人力物力, 这一块不发展起来, 国家其他产业也必然受限,所以其他行业都要扎紧裤腰带去为建设打基础。农业、牧业这些支柱产业虽然已经得到了全国大量的支持, 但也要尽量去创造效率高、收效快、成本低的产品和方法。
杜川生想在全新的赛道上深入做研究,条件太不足了。对于当下的匮乏状况,能拿到国外研究好的种植方法、杀虫保株技术, 建厂大批量生产国外已研究出的农药, 已经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办法。
也是国家唯一有条件大批量推进执行的办法。
大环境如此,杜川生没有怨言, 绝对支持,但他想要改善的想法也绝不会放弃。
是以这些年针对种植业、牧业生态流程的研究,从来没停过。
哪怕处处受困,无论是在生物学知识层面还是资金等方面都得不到足够的帮助和支持, 他也仍缓慢地坚持着。
林雪君能主动开始这样的思考, 实在是太好了。
才十几岁的年纪, 已经开始考虑他深钻多年才挖掘到的课题,也够厉害的。
她好像总是能想到关键点上。
这些天的等待折磨得杜川生食不下咽,他撕开信封后立即便埋头阅读起信件内容:
【土壤下发生的事人类很难看到,所以这个问题也难倒我了。
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任何思绪,这个疑惑一直卡着没有进展,直到初冬大娘大姐们开始腌酸菜,我忽然得到了启示。】
“咦?”杜川生惊异地啧一声,能从腌酸菜这件事上得到什么启示?
车上两个人听到他无意识地出声,立即转头望过来。见杜教授嘶嘶有声,读得极为投入,忍不住对林雪君信中的内容也好奇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细菌对我们来说是有益菌,兽医用药上有这样的好菌,腌酸菜过程中产生的厌氧菌也是这样的好菌,人类吃的时候对身体还好呢。
读旧书时,我还看到了古人对于冬虫夏草的描述。是一种菌类寄生虫子产生的好药材。
以及,许多导致动物生病的病菌都是‘土壤常在菌’,其实就是在动物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恰巧接触了这些广泛存在于大自然的细菌,使平时会被身体杀死的细菌在体内大量繁殖,才致病的。
土地之下,虫子、细菌远比小动物要多。
我去思考‘是什么动物在潮湿的土壤下吃掉了蝗虫卵’,不如去想:‘是否是某种细菌寄生了蝗虫幼虫呢?’比如冬虫夏草那种可以寄生虫子的菌。
像寄生在树上的木耳,从土地里冒出的蘑菇……
潮湿的土地远比干旱的土地更适合菌类生存,所以,有大量菌类生存的土地不容易爬出大量蝗虫,是不是很符合逻辑呢?
所以,老师,我们是否可以在研究的时候,先大胆假设,再去求证?
那么我要假设:
有某种潮湿土壤中大量存在的菌类,‘吃’掉了蝗虫卵,控制了春天爬出土地的蝗蝻的数量。】
“!!!”杜川生啊一声低呼,如果顺着林雪君的思路去研究,如果真的有‘会寄生蝗虫卵、蝗虫幼虫’的菌,发现它、研究它、批量生产它,那不就可以代替化学农药了吗?
不用再用过大的代价去跟国外买技术、买制造农药的机械!
使用只对虫子有害,说不定还对人类有益的菌类生物药剂,是不是就可以代替副作用极大的化学药剂了?!!!
天呐!
天呐!!!
甚至,国外可能还要用大量其他科技和物资来跟他们学习和购买!
杜川生一把捂住嘴,激动地几乎手舞足蹈,当即便要起身踱步以宣泄情绪、平复自身。哪知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坐在车上,身体才往起站,头就撞到了车顶。
“砰”的一声,吓得塔米尔和丁大同忙伸手来扶他,“咋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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