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跃
见他非要进宫请罪,情?急之下,又或是怒气攻心,冲动而为,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儿子那双看着他的眼睛,起初的惊愕慢慢地化为释然,像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用尽全力?尽了自己的孝道,唤他一声,“父亲。”
最后倒在了自己面前。
他死后,钱大爷就没有合过眼,一面是家族的未来,不仅是他一人,后宅内的子孙,包括他刚出生不久的孙子,他们的将来。
一面又是巨大的愧疚和?悔恨。
两道山压下来,也快到了崩溃的边缘,此时?尘埃落地,灾难终于降临,倒是解脱了一般,身子缓缓地顺着柱子跌下来,哪里还能说出话,只?呆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不说话,晏长陵大抵也猜出来了,“当是一封信。”
“信上应写?了当年?钱首辅,盗取自己弟子梁钟的答卷,得?了探花之位的真?相。”晏长陵看向钱首辅,“对方的存在,钱首辅应该早已知道。”
钱首辅比起钱大爷,镇定得?多,二十年?的时?间,从翰林院的编修坐上了内阁首辅,其中的城府和?手段自不用说。
此时?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晏长陵又道:“大公子不比钱首辅与钱大人,早年?或许经历过磨难,知道富贵险中求,体会过人间疾苦,明白家族命运的重要,大公子出生在官宦世家,你们给了他优渥的日?子,更让他拜了前太师为先生,习来一身正气,眼里容不得?沙子,得?知此事?后,找上自己的父亲,想要将此事?揭发,自去陛下面前请罪,钱大爷劝说无果,为了保住钱家,最后只?能杀了自己的儿子。”
“也不知道钱大爷是不是在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应该给他请最好的先生,把他教的圆滑一些,世故一些,又何至于死在你手上。”
可惜了。
钱家唯一一个?正直之辈,死了。
晏长陵的声音落下来,屋内鸦雀无声。
两名伤员,忍着疼痛一声不吭。
刑部?那位被无意牵扯进来的侍郎,正抱着手臂看热闹,听?得?正入神,钱大爷瘫在地上,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白明霁则举目打探四周的窗扇,警惕外面的动静。
大公子的死已查明白,晏长陵算是完成了任务,其余的他本不想管,可白星南招惹上了人家。
还被人绑上门来了,打得?半身不遂……了吧?
作为姐夫,他不能不管。
晏长陵开门见山,“首辅让晚辈接了这桩案子,断然不是让晚辈当真?来查出杀害大公子的凶手,接下来晚辈便说说,钱首辅真?正想要晚辈所查的案子。”
钱首辅早就听?说这位晏世子智勇双全。
这几年?边沙的几场战事?,打得?极为漂亮。
刚回来,又一招‘无中生有’把朱国公一锅端,不仅丢了内阁之位,朱家那位皇后都被贬了,如?今瞧来,自己没看错。
抬手道:“晏世子,不妨说说。”
晏长陵顺着适才的话,往后回顾,“大公子那夜出去所见的送礼之人,便是先生曾经的学生,梁钟的儿子,梁重寻。”
钱首辅等着他往下说。
晏长陵道:“不过这一切都是钱首辅的猜测,至于梁钟的儿子是不是还活着,长什么样,钱首辅实则也不清楚,晚辈那日?派人查出来,又死在贵府上的那位公子,压根儿不是真?正的送礼之人。”
钱首辅眸子一顿,面色倒是对他有了几分欣赏。
晏长陵从袖筒内掏出了那个?曾从大公子房里寻出来的漆木匣子,轻轻地放在了木几上,“这匣子,并?非送礼之人所给,而是钱家大爷的东西,不过是为了将晚辈引到梁家的案子上,晚辈不出你们所料,顺着这匣子果然查到了所购之人,可那人终究不是本人,给再多的银子,也有说漏嘴的时?候,是以,死了更妥当,且你们的目的也已经达到,晚辈确实开始着手查起了梁家。”
晏长陵又拿起了几上梁家的卷宗,慢慢地翻了起来,“二十年?前,那场科举的主考官,吏部?尚书,五年?前因贪墨问斩,其余几位与当年?案件有关的人,个?个?都没有好下场,足以见得?,知道真?相的人不只?是钱首辅一人,这里面恐怕还有蒙受了冤屈,存活下来的受害者。”
继续道:“以晚辈看,梁家夫人一把大火烧死的应该只?有她自己一人,梁钟那位当时?只?有五六岁的儿子梁重寻,活了下来,且他正在向钱首辅您,索命。”
晏长陵抬头看向跟前,被这事?困扰得?生了满头白发的老人,道:“钱首辅让晚辈查的案子,并?非是大公子之死,而是要晚辈找出梁家还尚存在世的那位公子,梁重寻,不知晚辈说的可对?”
“后生可畏啊。”钱首辅低沉笑了一声,“那晏世子,可查到了?”
晏长陵摇头:“钱首辅查了四五年?都没查到,我这个?小辈,若是几日?之内便揪出来,岂不是说钱首辅手底下的人没用。”
钱首辅但笑不语,目中难掩失望。
五年?来,对方每隔一年?送一封信。
先是他。
再是他的夫人。
后来又是他儿子,他儿子的夫人。
最后,找上了他孙子。
他被那一封一封的信,折磨得?夜不能寐,一面替钱家留后手,一面追查对方到底是谁。
煎熬了五年?,知道对方是在温水煮青蛙,想要看着他钱家大乱阵脚,那份恐惧早就被消磨得?干净,大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
但,就算是要找他报仇,他也得?清楚,那位梁家的后代?到底是谁。
否则即便是死,也无法瞑目。
前不久他的人回来告诉他,这位白家二公子,以手抄写?了无数本书籍,上面记录了梁钟早年?的手抄,抄写?的一段内容,正是他二十年?前,轰动朝野的一篇整治科考风气的策论?,他也为此谋了一个?探花之名。
后来先帝让以他这篇文,详细地制定了科举制度的改革。
一个?以窃取他人考上功名的人,却来整顿考场风气,改革了几代?科举遗留下来的问题。
多讽刺。
此时?外面恐怕早就轰动了,用着各种肮脏的语气在骂着他。
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他明白,到了此时?,也没想过还要什么脸面,只?想要真?相。
钱首辅突然起身,动作格外吃力?,在众人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走到了躺在地上的白星南身旁,客气地问道:“白家二公子,瞧来应该是知道了线索,何不妨告诉老夫,梁重寻,他在哪儿?”
白家的两位公子自小在经常长大,年?岁不符,成长环境也不同,他不可能是梁重寻。
他虽然不是,但他能写?出书本上的那些内容,一定知道梁重寻在哪儿。
白星南身上的伤口止了血,疼痛还在,额头疼出了一层冷汗,勉强坐起来,抬目看向跟前的首辅大人,摇了摇头,“不知。”
钱首辅一笑,“听?人说白家二公子,资质愚钝,又胆小怕事?,今日?一见,倒不见得?。”
“我钱家命数已尽,坐享过繁华,灾难降临,便也该看淡,但今夜各位后辈都在这儿,其中不凡有佼佼者,前途未来可期,与老夫一道葬送在这儿,未免也太可惜了。”
话音一落,屋外便传来了弓箭拉动的细碎声,一只?只?冷箭在背,令人汗毛倒竖。
白明霁脸色微变。
钱首辅继续问白星南,“你放心,我只?想见他一面,说几句话,不会害他。”
第40章
白明霁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明白白星南怎么同钱家的案子扯上了关系,他一个天不知地不知的毛小孩子,怎会认识二十年前的梁家人。
但他能被钱家的死士追杀,此时又被钱首辅逼问?,必然?是?招惹了什么?大事。
“首辅既已犯下了罪孽,便如?您所说,坦然面对报应。”白明霁上前一步,把白星南护在身后,隔断了钱首辅的视线,“他乃白家的二公子,年岁不足十六,你问?他,他能知道什么?,万一说错了,岂不是连累了他人?”弯唇讽刺一笑,“且以?贵府今夜的动静,首辅大人只怕没想?让我?们活着出去。”
钱首辅看着跟前这位支撑起白家体面的大娘子,外面的那些流言他自然?也听过。
白之鹤宠妾灭妻,人尽皆知。
妻灭了,却斗不过自己的女儿?。
能博得太?后的庇佑,必然?是?个有本事的姑娘。
细看之下,眉目像极了白尚书,却比那位尚书大人多了一股不屈不挠的风骨,“确实,老夫说这话很不容易让人相信,那这样吧……”
钱首辅看出来?了,白家的事情是?有这位大娘子做主,便道:“咱们交换,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且听听,够不够让你的二弟说出这书籍上的内容从何而来?,梁家小公子此时又在何处?”
说完,便从宽袖内拿出了一本书籍,递给了白明霁。
白明霁疑惑地接过。
只翻开瞧了一眼?,便认出了书籍上的字迹。
再往下看,脑子便轰然?一声炸开。
难怪……
她整日把自己关在房内,没日没夜的抄写?,不告诉任何人她在写?什么?,也不让任何人触碰。
白明霁猛然?回头看向白星南,这回白星南的目光倒没有闪躲,知道她在想?什么?,冲她一笑,“阿姐,书是?我?写?的,我?就是?看不惯钱家人的作风。”面色突然?一变,扫了一眼?钱大爷,目光极为憎恨地道:“你们钱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书香门第,却仗着权势,四处恃强凌弱,府上的四公子,欺我?白家兄弟二人两年之久,逼着我?们替他抄书,一句不对,便对我?们拳打脚踢,更是?侮辱我?白家门楣,我?怎会不恨?”
白星南厌恶的神情,再无往日的那股逆来?顺受,冷笑道:“苍天有眼?,让你钱家的把柄落在了我?手上,我?岂会放过你们?我?怕被你们发现,不敢拿去拓印,便日夜抄写?,一个一个字地写?,写?了上百本,就等着今日,将你们钱家送入地狱……”
对于他的恨,钱首辅和?钱大爷无话可说。
四公子再混账,确实也姓钱。
足以?见得,一个老鼠屎对一锅白米饭的影响,钱首辅是?个开明之人,“若能让二公子消气,我?把老四给你带到面前?”
“倒也不必。”白星南道:“天一亮,他也就是?条丧家之犬,我?更乐意见到他慢慢受着磋磨。”
“让二公子告诉老夫,如?何才能让你开口?”做首辅这些年,养出来?一身的涵养,即便到了此时,钱首辅的态度还依旧客客气气。
白星南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毁了你们钱家的名誉,没想?过要首辅大人放过我?,且事情过去好几年了,有些人我?真?还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话锋一转,“但首辅既然?要问?我?,便把他们都放出去,我?慢慢想?。”
钱首辅却摇了摇头,面露抱歉,“二公子不信老夫,老夫也信不过二公子,老夫以?为,有你阿姐在,你才会想?得更快。”
气氛慢慢地僵持了下来?。
钱首辅叹了一声道:“老夫的时间不多了,请恕各位体谅。”最后再看向白明霁,“大娘子怎就不先听听,老夫的交换条件?”
白明霁紧紧地攥住手里的书籍,用了好大的定力,才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乱瞟,随口应上他的话,“首辅不妨说说。”
钱首辅也不废话,“你母亲孟锦的死因?,乃蛊虫所致。”
白明霁心中一震,抬头怔愣地看向他。
钱首辅道:“老夫也是?无意中得知,因?早年见过此蛊,以?人饮入身体内的药材为食,延续其?在体内的寿命,此蛊为慢性蛊,三两年内方才发作,三年前在一场宴会上,老夫遇上了白夫人,闻出了她身上的药香,应该没错。”
上辈子虽说后来?孟挽告诉了她,母亲乃她所害,却没有告诉她,到底是?如?何对母亲下手的。
孟挽是?在母亲死之后才来?的江宁京城,这之前一直在扬州。
以?药材养蛊虫。
且不说母亲服用的药材,皆乃她亲自所办,孟挽相隔千里,怎可能把手伸到白家?
是?谁在帮孟挽?
白明霁迫切地问?道:“是?什么?样的药材?”
钱首辅一笑,不答了,看向一旁的白二公子,“那就要看二公子,愿不愿意告诉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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