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梨
刚才,她想要把犯忌讳的东西都收了,免得看着难受。可翻来翻去,不知道哪些是犯忌讳的,屋里与朱令相关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桌角靠墙摆了一摞字帖,有朱令亲手写的,那是小时候谢寒梅模仿过的。有卫夫人的簪花小楷,那是朱令亲自为她淘换来的,乡下地方,哪里去找字帖这种金贵东西,不知朱令废了多少功夫,才找到这种适合女子的字帖。
神龛上,道祖的像前有一朵绢花,栩栩如生供在花瓶里。那是十二岁那年,两人一起在灌城灯会上买的。朱令说花要给最值得的人,谢寒梅害羞,虽接过了,却嘴硬说供给道祖最值得。
窗边簸箩里有绣到一半的护膝,朱令之前来信,说成都府天气寒冷,他整日枯坐读书,膝盖都冻僵了。
还有……还有……屋子里许许多多,都有朱令的痕迹。
谢寒梅起身,望着妆台上的铜镜,镜子里的自己,也有朱令的痕迹。
谢家原也只是普通茶农,谢寒梅如何有机会识字?
幸亏这里是道教名山,知府、县令重教化,令有功名的学子冬日农闲开社学讲课,为百姓启蒙,或教诗书、或代写书信,有时惠药局的大使,宫观的道长还会施医舍药。
社学识字,混了温饱的人家总要去听一听的。谢家在这山脚下也算吃得起饱饭,谢寒梅因是独生女,又比别人多一份要强。
可是,别的先生都不正经教她,还要调笑她一个女孩子,不该学这些东西。只有朱令,这个当时的生员,真正秉持圣人教诲,有教无类,愿意教她识字。
是朱令领着谢寒梅跨过的识字的门槛,她才有机会看到门后的风景。
如今掌着家里生意,威风凛凛的谢寒梅,朱令也参与了塑造。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人会变呢?
第二天,朱老爷亲自送了银子过来,拿回了自己写的契书,又道:“贤侄女的东西,我也一并送来了,若还有缺失,你留个单子给我。待令哥儿回来了,再找来还你。”
“多谢伯父,自家兄妹,些许物件,倒不用特意还了。”交织在一起的同年和少年,怎么分得开?还得了?
朱老爷和谢老爹保持着体面,寒暄着分开,没有扯掉最后那层遮羞布。
朱老爷骑着驴子转过山道,朱娘子就在那里等着呢!看到朱老爷两手空空回来,喊道:“他们还真敢收啊!也不怕撑死。”
“行了,别说了,赶紧的,回去。”朱老爷心情也不好,平白无故丢了这么多钱,谁能痛快?
“哎哟,我的天爷啊,道君在上啊,这谢家胃口也太大了,居然真收了。哟哟,我的胸口哟,喘不过气来。”谢娘子扶着道旁石头慢慢坐下,大骂谢家不是东西。
朱老爷无奈停下,“不让你来,你非来,来了又自己气自己。”
“我就是气不过,多少年的情分,我知道是咱家有过错,可稍微补偿一些就是了。谢家那丫头是拿咱当仇人呢!闺女不懂事,老的也不懂事啊?这么多年的情分,乡里乡亲的,他们是全然不顾了啊。”
朱老爷扶起老妻,让她坐在驴子上,轻拍驴子屁股,慢悠悠走在山道上:“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回吧,能留个面子情就不错了。”
朱娘子捂着胸口直抽抽,“多亏我留了一手,梅子那丫头送给令哥儿的针线活我还留着呢。要是谢家出尔反尔,看我怎么收拾她!”
“哎,你作甚,令哥儿还没娶妻呢!”
“你放心,我又不傻。肯定等令哥儿和学政家千金成亲,有了大胖孙子,我再说这事儿。”朱娘子心里发狠,“坑了咱家这么多钱,岂能不讨回来。”
“到底是同乡,你也别太过了。”朱老爷劝道。
“就你是个面团子,谁都能从你手上榨油。”朱娘子狠狠骂了一句,“人家可没拿你当同乡。这回舍了这么大一笔银子,柜上都空了,若是让老大、老二、老三家的知道,又要闹一场。”
“令哥儿眼看就要有大前程了,他们才不会闹呢。”朱老爷轻笑,“行啦,走吧。”
朱老爷盘算着,自家在县城已经站稳脚跟,老大、老二、老三各有家业,做些小买卖,勉强养家糊口。等日后老四令哥儿中了进士,正经做了官员,家里再做生意就不体面了。所以,还是要买些地,做个耕读人家,说出去好听,也能给令哥儿脸上增光添彩。
若要买地,县城附近的土地紧俏,怎么轮得到他家。肯定是买到老家来,若是要买回老家,那就不能把人得罪死了,否则日后老了回乡了,那可怎么办?若是可以,朱老爷是不愿意在家乡坏了名声的,能好聚好散就不要撕破脸。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若是谢家胆敢坏令哥儿的前程,就是拼着日后不回乡了,也要把事情做在前头。
等令哥有了功名,有岳丈扶持,一个小小的谢家,他们若识趣,就轻轻放过;若不识趣,民岂能与官争?!
朱老爷一路走一路盘算,很快就到了县城,去自家茶楼上坐着,看能不能再改进改进,多招揽些客人。哟,那么大一笔钱,他也心痛啊!
其实,离朱老爷夫妇不远的身后,谢老爹、谢寒梅也牵着驴子,慢慢往县城赶。
谢老爹和谢寒梅腿脚都好,没人骑驴子。一头驴子上驮着两大袋茶叶,另一头驴子上驮着两大袋香菇。
谢寒梅叹道;“爹你现在知道了。当初我说不要把茶叶单卖给朱家一家,您还骂我没乡性,现在人家翻脸如翻书,也没拿啥乡性当回事儿。”
“这样的人,走不远,早断了也好。”谢老爹理了理背篓,里面背着一个麻布口袋,正是刚刚朱老爷送来的银子。他是看不惯朱家攀高枝的,可话说回来,看不惯也没办法,谁叫形势不如人呢。
“老话说否极泰来,有了这笔银子,包子铺也能把门面买下来,再阔一阔了。”谢寒梅拍拍肩上的褡裢,里面有她新试出来的包子馅儿配方、包子皮配方还有香料。
谢家原先就是种茶的,后来从族人手里接过的茶田茶树老化,必须抬根重种。重新种要让产量达到原先水平,必须几年功夫。这段时间,家里拿什么花销?
幸好,他们家就在丈人峰脚下,山上多宫观。谢家与宫观也是有渊源的,长年上山敬拜。谢寒梅人虽小,却机灵懂事,从真人观道长那里学了一手炒茶、做素点心的手艺,包包子就是其中之一。
“老话也该我这个老汉儿说,你好生种你的香菇,莫让别个偷了秘方去。”谢老爹走得累了,拿袖子扇风,“这才进三月,天气就这样热,果然还是我们山里凉快。”
“现在我对外头只说香菇是山里生的,哪里能种,都是漫山遍野的找,找到一朵算一朵。”谢寒梅也大喘气。种香菇也是她偶然试出的法子,从来天生天养的香菇,也能被种出来了,这是多大一笔进项。
俗话说山珍海味、山珍海味,山珍从来都是昂贵的、值钱的。谢家包子铺能在县城开起来,关键就在香菇,他家的招牌就是香菇肉包。形状不好看的鲜香菇,洗净剁碎,加上三分肥七分瘦的猪肉馅儿,做成包子能香一条街。
形状好看的香菇在家里晒干了,拿去卖给饭庄、杂货铺也是供不应求的好货。
谢家包子铺即便是素包子,也比别家美味一些,秘诀也在香菇上。
朱娘子也是信老君的,每年必要吃素祈福。可吃素的时候,又嫌弃素菜不入口。谢寒梅当时多傻啊,听到朱令担心母亲,立刻自告奋勇要给朱娘子做饭。在真人观的道长面前作揖赔笑,又帮着炒茶、揉茶,累得胳膊抬不起来,学了一道豆筋。
豆筋吃着口感像肉,可只吃一道菜也容易腻啊。谢寒梅想方设法、试过诸多材料,最终用干香菇磨粉,混着其他香料配比得当,能让素菜吃出比拟荤腥的鲜美来。
想起往事,谢寒梅下意识摇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到了县城,谢老爹卸下茶叶和香菇,立刻出门找其他做茶叶生意的掌柜说话。他家的茶不卖给朱家了,总要另找买家。今年春茶已经上市,正是卖茶的好时候。
谢寒梅则后院找花家婶子。
“花婶?在吗?忙呢!”谢寒梅一路打着招呼进门,直到后院,才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正对着井口洗菜。
听见声音转过头来,一个年龄和谢寒梅相仿的姑娘抬头一笑:“梅子过来啦!”
“朵儿姐,花婶呢?”谢寒梅笑问。
朵儿姐笑脸僵住,低声道:“我娘身子不舒服,正躺着呢,你有啥事,和我说也一样。”
身子不舒服?怕是又挨打了吧。
谢寒梅笑笑,“那我正好去瞧一眼,和花婶说两句话。”谢寒梅进屋,就见花婶背对着门躺着,谢寒梅走近了,也不见转过身来。
谢寒梅看着她情不自禁微颤的脊背,没有说话,静悄悄退了出来。不必细看,脸上还有淤青呢,必是花家男人又动拳头了。
花朵儿在廊下站着,见谢寒梅出来,连忙道:“这几日,我又调了酸菜馅儿,把茱萸拌在酸菜里,酸酸辣辣最开胃,早上肚量大的客人,吃五个都吃得下,等我蒸一笼给你尝尝咸淡。”
“朵儿姐,你的手艺,我自然是信的。”谢家之所以能开启这个包子铺,除了谢寒梅自己有本钱,有秘方之外,关键是还有朵儿姐这个大厨。
谢寒梅能把方子试出来,自然也是能做的。可是她手艺着实不如朵儿姐,包包子速度不如、创新也不如,自从用了朵儿姐当厨娘,包子铺生意一直都很好。
朵儿姐包包子,花婶兼掌柜兼跑堂兼账房,娘仨就把包子铺撑起来了。
哦,对,朵儿姐还有个弟弟。
“果子呢?”谢寒梅笑问。
“他到城门口帮闲去了。听说清明蜀王爷要来青城山祭拜,各位官老爷早早就来踩点,果子去城门口,看看能不能遇上一两个要带路、跑腿的,挣两个铜板。”
“是吗?那今年清明有热闹看了,要是贵人们不封山,咱们也能到上清宫参拜呢。”
朵儿姐摇摇头,“难,上回知府夫人来参拜,不就一路禁止围观,到了山顶也是布障遮得严严实实,我们在二楼垫着脚尖看了半天,也只看到鎏金的轿顶子。”
第117章 好女人至少要拥有三段婚姻4
天都快黑了,谢老爹才擦着宵禁的时辰回来。一进屋,愁眉苦脸坐在长条凳上,有气无力把褡裢甩下来。
褡裢里是用油纸分包好的茶叶,拿给各家掌柜当样品的,如今的动作一大,都甩到地上了。
看这模样,谢寒梅就知道事情不顺,走过来把茶叶包收拢起来,褡裢也挂到进门的架子上去。
谢寒梅不问,受了一肚子气的谢老爹却忍不住:“好个朱老贼,亏我还好言好语待他,没想到他这是要绝我们家的生路啊!梅子,你再想不到,那是什么腌臜人,居然已经和相熟的茶行打了招呼,不让收我家的茶叶。气死个人,当真气死乃翁了!”
谢寒梅默默递了杯茶过去,“算了,老汉儿,看朱令办的事儿就知道,从来听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朱令万恩负义,不就是有样学样,当爹的能是什么好人呢?”
“就是!亏得我以前心眼儿实,掏心掏肺对那家子,人家只把咱当冤大头呢,你说,你说,真是气死个人!”谢老爹哪里喝得下茶水,愤愤把茶杯掷在桌子上,掷得太狠发出闷响,又心疼得拿起来左右看看。一个茶杯也不少钱呢,碎了一个就不成套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老汉儿,别太着急上火了,农时不等人,咱家今年春茶还继续采,我和观里真人也学了制茶的手艺,大不了咱家自己做茶,就卖给上山参拜的客人。丈人峰脚下可是有不少大观,真人观、丈人观、圆明观、上清观……能出来参拜的,家底儿必定丰厚。刚我还听朵儿姐说,今年清明蜀王妃要来上清观祭拜,多少达官贵人跟着过来啊。”
谢老爹却不这样乐观,“贵人又哪里瞧得上乡下野茶……唉,怪我眼水不好。”
蜀中这里,说狗的眼神不好,才说“眼水”呢。谢老爹这是气狠了,连自己都骂。
谢寒梅也不知该劝什么,干脆和他说起包子铺的事情。
“今儿下午,我请董大娘来铺子里略坐,和她说好把她家铺子盘下来。董大娘是实在人,也没要高价,我已和她说好,十八两银子,过红契,衙门口打点的钱也是咱家出。”谢寒梅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小算盘来,通体漆黑,笋盘珠子油亮油亮的,霹雳啪哒一阵拨弄:“明儿去找朱班头,再给户房的李师爷备上四色表礼,其他当差的、帮闲的都备一份喜糖,我买正宗南货,一起算下来,十九两就能拿下这铺子。”
“吁——吁——”谢老爹凭空拉住马缰,“慌哪样,慌哪样?我都不在,你咋就和董大娘说好了,没个当家人在,你当心让人哄了。”
谢寒梅却是寸步不让,“老汉儿,这个事情听我嘞!我是看明白了,天大地大人心更大,爹有娘有不如自个儿有。咱家受了委屈,朱家还要来迫害,不就是杖着自己在县城有根基吗?县里才几户做茶庄、茶楼的,咱包子铺又不是专供贵人,来的都是街坊邻居,他也管不到。要不趁着他家管不到,赶紧把铺子开起来,等到朱令娶了学政女儿,被扶持着中了举人,外头人看到他家的声势,都要来踩我们一脚!”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谢老爹嘟囔:“这也太快了。银子还没捂热就要花出去。”
“说好了,这钱是我挣来的,该怎么花我说了算。”谢寒梅收起算盘,双手叉腰,仿佛谢老爹再说一句不同意,她就要开始“讲道理”。
“好嘛,好嘛~算,算,你最拿自己当瓣蒜。吃了饭饭,又吃了肉肉,还不晓得饱饱!”谢老爹连嘟囔都不敢太大声,他是没主意的,事到如今,只能让有主意的人上了。
谢寒梅只当没听到这抱怨,又换了一副笑脸,殷勤得扶谢老爹后头罩房歇息。包子铺这格局,前店后屋,中间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又在人流量做大的十字路口边上,卖十九两当真是行情价。
花婶子、朵儿姐和果子母子三个睡在最靠近前店的屋子里,谢老爹这东家肯定住后罩房的正中间,这间房采光最好,离街最远,最清净。
第二天天还没亮,花婶子、朵儿姐和果子已经起床和面、调馅儿,忙得不可开交。比他们更早的是送猪肉的,把背篓放在门边,砰砰砰拍响房门,等里面答应了就走。片刻功夫,朵儿姐就从门板后探出头来,把那背篓猪肉抬进屋。
送其他菜的人也是如此,个个嘭嘭地拍门,谢老爹也是好瞌睡,这么吵,居然没醒。
谢寒梅自从听到第一声拍门就醒过来,穿戴好洗漱了出来,花婶子一家四口早就热火朝天忙碌起来。
包子铺馅料有讲究,猪肉香菇馅儿、猪肉小葱馅儿、酸菜馅儿和香辣豆腐馅儿的。这些馅料只能当天调,诸如小葱馅儿的,若是头天晚上就调好,过了一夜,绿油油的葱叶就把变成暗淡的黄色、脏兮兮的,让客人瞧了心里不痛快。
因此卖包子总是要起得特别早,就做一早上的生意。
谢寒梅干不了下调料的技术活儿,只能帮忙切菜、洗菜,嘶——这冬末春初,井水也是透心凉。
等到天微微亮,门口已经架起了大锅和蒸笼,包子的香味儿顺着晨风飘远,住得近的街坊邻居耷拉着鞋跟就过来买了。还有让小孩子端个碗过来,从碗里把铜钱拿了,再把包子放进去的。
更远的,愿意尝尝市井味儿的贵人家奴仆则要更晚些,等到第三笼包子出锅了,穿着青色短打的跑腿仆人才来,一买就是一笼、两笼,等包子的空隙,朵儿姐也要给他一个带肉的吃着,请他在贵人面前多说好话。虽然这跑腿仆人不一定见得到主人家。
谢寒梅没去招呼客人,包子铺这忙碌劲儿,三五个人同时和你说话,不熟悉还真容易出错。出错就得罪人,脾气好的调笑两句就算了,脾气不好的,那是要下你脸面,放话出来:以后再不来了。
做生意就讲究个和气生财,谢寒梅看着朵儿姐长袖善舞、如鱼得水,心里也觉得满意。当初看他们母子三个被无良丈夫赶出门,无家可归,发一发善心倒得了个人才。
谢寒梅听着客人们买包子,买得最多的还是香菇包,这包子对外是叫山珍玉笼包的,看来即便在山脚下,人们对香菇的追捧还是很上心的。
包子卖了五笼,谢老爹才起床收拾好。谢寒梅拿了个食盒,自家四种包子,一样捡了四个,装在食盒里,提着往这条街最里头的董家走去。
董家只有董秀才和寡母董大娘居住,听到敲门声,董大娘在里屋应了一声,“可是谢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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