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她不?快地打断:“那我呢?你?怎么?不?让小阿如来观察我?还有,你?觉得我也一定会变吗?”
“我的好?公主, 你?不?是不?喜欢小孩吗?既然?如此, 我又何必让阿如往你?身边凑?那不?是平白给你?们俩找不?痛快吗?”郗归无奈地说道。
司马恒撇了撇嘴:“我先前又不?知?道,她竟会和你?长得这般像。若是这样的相貌, 做我的学生倒也不?是不?行。”
郗归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你?还是在建康忙你?的吧,阿如年纪还小,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跟你?学东西。”
“行吧。”司马恒哼了一声,“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信誓旦旦地说朱肖会变,那我呢?我也会变吗?”
“至于这第二个问题,哪里还用得着问我呢?”郗归温和地看向司马恒,“公主,你?不?是已经变了吗?”
“已经变了?”司马恒听了这话,不?由有些?愣神。
“临危之?际,持刀向贼;太极殿上,慷慨陈词。如此种种,岂非你?此前绝不?会去?做的事?”
“你?说得有理。”司马恒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说道,“我的确是变了,若是从前的我,是决计不?会闯入太极殿,跟咱们这位圣人陛下硬碰硬的。”
天?家之?中,向来是先礼义,后人情。
别说是姑侄,哪怕是亲如父子,也得先论君臣。
从前的司马恒,尽管能对着王贻之?发些?公主脾气,可一旦进了宫,也得谨守着宫墙之?内的规矩,只能对着褚太后埋怨几句,最多在她跟前吵嚷几声,压根不?敢跟圣人硬碰硬。
可昨日在太极殿上,因?着有北府军做后盾,她竟敢直斥今上没有为人侄的样子,对自己这个姑母不?敬。
想到这里,司马恒不?由笑出了声——父兄没有给过她的底气,郗归这个往日里的“仇人”却给了她,这世?上之?事,可真是有趣啊!
她看向郗归,扬眉笑道:“那我就等着看了,看过个十年八载,这朱肖会成为什么?模样;看你?到底是为北府军觅了个忠诚良将,还是养虎为患、自讨苦吃。”
郗归微微摇了摇头,并没有与之?争辩什么?,而是转了一个话题:“北府军女军招募,也有段时日了,据说每日里都很是热闹。校场距此不?远,公主要?不?要?过去?瞧瞧?”
“募军有什么?好?瞧的?”司马恒虽这么?说着,但还是对着身旁的侍从说道,“校场怎么?走??还不?带路。”
一行人很快到了校场之?外,五天?过去?了,招募现场依旧人满为患。
校场前的空地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身影,各色各样的声音,堪称是人头攒动,接踵摩肩。
郗归带着司马恒登上高台,俯瞰楼下的盛况。
司马恒显然?没料到是这样一番场景:“想做女军的人,竟有这么?多吗?”
她仔细看去?,只见队伍之?中,除了少数几个年轻女孩外,竟涌动着不?少各个年龄段的妇人。
“怎会有这么?多的妇人?她们不?是已经成亲了吗?为何还要?上战场拼杀?”
郗归含笑反问:“公主也已经成亲,又为何执意要?和离呢?”
“这些?人如何能与我一样?”司马恒不?屑地说道。
“如何不?一样呢?”郗归收敛了笑意,“你?是人,她们也是人;你?想好?好?活着,她们同样想。既然?如此,为何你?能够屡屡和离,她们就不?能出来从军呢?”
“从军岂是什么?容易之?事?”司马恒当即驳道,“战场上的残酷拼杀,随时都有可能让人失去?性命,或是落下终身难以?愈合的残疾。更何况,她们是女人。女人在战场上,天?生就会面临比男人更多的危险。你?可曾想过,一旦她们在战场上落入敌手,将会遭遇多么?残酷的对待?”
“我当然?想过。”郗归坚定地说道,“我不?会让北府军的任何一名将士,毫无准备地奔赴战场——尤其是女军。我会给她们最好?的保护,最好?的训练,让她们尽可能安全?地奔赴战场。”
“再说了——”郗归微微转身,看向一旁临时搭就的简易擂台,“女子又如何?很多女子的力气与武艺,根本就不?输男儿。”
司马恒顺着郗归的目光看去?,只见擂台之?上,一个身形矮壮的妇人,正与一名男子缠斗在一起。
她本以?为这是场简单的比试,可没料到竟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那女子虽是败了,可男人显然?也赢得并不?容易。
郗归轻声说道:“她力气虽大,打起来却没有章法,若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必定不?会逊于那男子。”
司马恒点了点头,但却仍不?看好?女军:“天?下之?大,难免有几个天?赋异禀的女子,可这样的人又能有多少?”
“并不?少了。”郗归叹了口气,“许多出身贫苦的女子,自小便要?做农活,因?此练就了一身好?力气,并不?输给男子。只是世?人爱说什么?‘男耕女织’的佳话,传得好?似女子都不?必从事农耕之?事一般。”
“当真?”司马恒有些?怀疑。
“自然?是真的。”郗归眼中带着悲悯,“你?去?看看她们的手,便会知?道我所言不?虚。这些?农家女子,手上都有因?长期做农活而产生的厚茧,抑或是从事竹篾编织而留下的重重伤痕。养蚕缫丝说得好?听,可也是要?担风险,要?出本钱,要?有技术的。她们这一双双手,根本做不?了缫丝的细致活计。”
司马恒抿了抿唇,沉默了下来。
半晌,她才开口问道:“徐州一地,能有多少女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投军?”
“自然?是因?为过不?下去?了。”郗归平静地答道。
短短五天?,通过考核加入北府军的女子,便有两千余人。
除此之?外,还有数百名在考核落选之?后,选择在北府军和军里劳作的女子。
这些?人中有三四十岁的妇人,有二十出头的少妇,还夹杂着些?十来岁的女孩。
看到她们,郗归不?由想到了萧红。
那是一个传奇的女子。
郗归从前不?明白,萧红明明逃离了那个所谓的封建家庭,为何还会与原本的未婚夫同居,以?至于身怀六甲之?时,被抛弃在洪水泛滥的旅馆,对着决堤的松花江哀叹。
直到她读到鲁迅的一段话。
他说:“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1
何以?如此?
因?为孤身出走?的娜拉,是不?能够支持自己的生活的。
郗归想,或许萧红出走?之?际,也无法负担自己的生活,所以?才不?得不?与其前未婚夫在一起。
这何其可悲,又何其可叹。
尽管如此,可郗归却仍然?能够理解萧红的选择,也敬佩她的勇气——或许对于当日的萧红而言,“出走?”这件事的意义本身,便比她能够维持怎样的生活状态更为重要?。
就好?像,对很多前来投军的女子而言,如果能够摆脱家庭的牢笼,她们宁愿在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
“乡愁是属于男人们的奥德赛,逃离是刻进女人身体里的史诗。”2
男人总是梦想着回?归故里,畅想有朝一日,功成名就,锦衣还乡,醉笑陪君三万场。
如若不?然?,便是锦衣夜行,白白浪费好?功名。
可女人总要?逃离。
她们的家乡带着无数的钩索,想要?缠住她们,束缚她们,让她们以?一个支持者的角色,奉献出一生又一生。
郗归久违地想起了《呼兰河传》,那是一个美丽的、天?真的、温柔的——悲剧。
那悲剧是一面小小的镜子,它告诉我们,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在呼兰河,异化?一样地成长,变成对同性的加害者;还有许许多多的年轻女孩,在呼兰河,从健康的、活泼的、天?真的模样,变成一具沉默的尸体。
不?,这绝不?仅仅发生在呼兰河。
有一些?压迫,跨越了时代,跨越了地域,能够冲破时空,引起无数女性的共鸣。
她们不?得不?逃离,不?得不?抗争。
对此,司马恒选择缄默。
公主的身份给了她任性的权力,可对她而言,那些?底层女人,不?是世?世?代代都这样过来的吗?
能忍得了一时,便能忍得了一世?,与失去?性命或是在战场上受辱比起来,来自家庭的压迫,又会有多么?难以?忍受呢?
司马恒同情这些?女人的处境,但这并不?妨碍她打心眼里这样想。
可是,当她看到郗归凝重的神色,终究选择将这些?话咽了下去?。
第151章 宣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可校场前的人却并不见少。
维持秩序的将?士一一确认队伍中的女子是否都取到了号码牌,又大致数了数需要护送回家者与留宿临时驻地者的数目。
司马恒看着这纷忙的一幕,不由有些咂舌。
“这些女子前来投军,难免会落下母职妻职, 长此以往, 那些被留在家中?的男人, 必定会设法生乱。夫妻乃阴阳之本,对于维持一地的稳定, 具有莫大的重要性。你若执意鼓动女子从军, 必然会自毁根基。军旅之中?, 到底是?以男子为主,你莫要糊涂。”
“糊涂?”郗归嗤笑着说道,“这世上糊涂人太多了, 何缺我这一个?”
她俯瞰校场之前?人头攒动的景象, 对着司马恒示意:“在你看来, 下面这些人,究竟是?糊涂还是?聪明呢?”
司马恒毫不犹豫地答道:“不过是?一群争相赴死的糊涂虫罢了。”
“去年年初, 当我执意来到京口, 训练阿兄留下的私兵时, 恐怕世人也以为我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虫。”郗归遥遥看向远方的天际,颇为感慨地说道,“可我终究是?做成了。”
她侧头看向司马恒:“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这世上之事,本就?没有绝对之说。今日?之糊涂, 到了明日?, 指不定便是?极睿智的决定。”
“是?吗?”司马恒并未被这话说服,“那你说, 女子若是?纷纷投身军旅,那些被抛弃的孩子又当如何?就?算孩童不会带给你什么威胁,那那些娶不到妻子的旷夫呢?他?们若是?因此作乱,阴谋反叛,或是?为害乡里,你又该如何?”
郗归微微摇了摇头:“你看到此地人多,便觉得?好似整个徐州的女子都?来从军了似的,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女性被规训荼毒了上千年,早已深受那套男权思想的毒害,能够决然出走、坚持下去的,毕竟只?是?少数。或许有许多人能够走出这一步,可等正式的训练开?始,究竟能有多少人坚持下去,真正成为一名战士,我们谁都?说不准。”
“我设立女军,只?是?想为那些武力不逊男儿、有志驰骋疆场的女性,提供一条可能的出路。只?是?想告诉世人,战场并不仅仅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并非只?能扮演一个柔弱无力的依附者的角色。女人同样?可以成为英雄——这绝非妄想,也不会是?个例。”
司马恒因这话而沉默了片刻,这些天以来,她早已习惯了郗归的语出惊人,可偶尔还是?会因她的思维与用词而感到惊异。
“男权社会?”司马恒问道。
“对,男权社会。”郗归面无表情?地答道,“一个男性掌握权力,而女性只?能在男性权威下接受保护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女人只?能被动地待在男人指定的位置上,被迫变得?温顺,变得?无害,甚至不能明白地袒露自己对于权力的渴望。”
“可自古以来就?是?男人做皇帝、做国君啊!”郗归的论述令司马恒感到匪夷所思,她根本无法想象郗归成日?里都?在琢磨什么。
郗归扯了扯嘴角:“若是?自古以来就?是?男人为主,那为什么造出这芸芸众生的神灵是?女娲,补天救世的神灵也是?女娲呢?”
“女娲与伏羲各司其职——”司马恒驳道。
“对,没错。”郗归点了点头,嘲讽地说道,“在男人书写的历史里,他?们有意无意地赋予了女娲一个更加接近母职的角色,而将?真正的功劳给予了一个男神——伏羲。”
郗归想到了从前?曾看过的一句话,母权地位的丧失,父权制对母权制的取代,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1。
多么令人振聋发聩的一个形容啊!
郗归想:“如果说曾经的失败已经成为钢铁一般坚硬的事实,那么,我能不能站在这钢铁之上,重新取胜一次呢?”
短暂的沉默后,司马恒首先开?口:“好吧,我不与你争辩。反正事实就?是?,这个世界确实是?你所说的那什么男权社会——这是?男人的世界,你就?算唆使这群女人暂时背离她们为人母为人妻的责任,可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又有多少女人?女人一个个寂寂无名,当涂掌权的却都?是?男人。螳臂当车,只?能徒增笑柄。我以为你变聪明了,可今日?一看,却也不过如此。”
校场外的人渐渐散了,郗归认真地注视司马恒,问出了一个问题:“公主,你究竟是?觉得?女人不该上战场,还是?觉得?这些底层出身的女性,就?应该过那种夫唱妇随的生活,不该奋起反抗、追求新生呢?是?不是?在你眼里,只?有你我这样?的女人,才能借助出身自在地生活。而像她们这般的底层女性,根本就?不配去反抗这不公的世道呢?”
司马恒坦然承认了这一点:“她们的能力太弱了,根本就?不堪一击,如何能担得?起‘反抗’二字?”
“弱?”郗归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完全准备好了才能反抗?为什么反抗的权力只?能属于强者?对于精益求精者而言,准备永远都?不会有真正充分?的那一天。”
“我并没有让她们现在就?与男人兵戈相见,并没有试图在目前?的状态下,掀起一场全部男人与全部女人之间的战争。”
“我只?是?要表明态度,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女人,和男人一样?,首先只?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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