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那是一副泛黄的舆图,上面不?仅有如今的江左, 还有已被异族侵占的北方。
郗如看?到舆图上有着不?少或黑或红的标记, 显得陈旧而斑驳。
她心里觉得, 如此这般的一副舆图,实在称不?上“美”。
郗归看?出了郗如眼中的不?认同,她拉着郗如的手, 走?向门边。
门外春雨淅沥, 草色萋萋。
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与草木味的湿润空气, 含笑看?向郗如:“阿如,这就?是河山。河山是一草一木, 一夫一卒, 是入目可及的一切, 是我们?的人间。”
“所?以我们?应该守护河山?”郗如稚嫩的嗓音在郗归身侧响起。
“对,我们?要守护人间。”郗归如是答道。
“可我们?是女子呀!”郗如的小脸皱了起来。
“谁说女子便不?可守护河山呢?”郗归反问道。
郗如想到了谢墨房中的舆图,幼小的她,对守护河山的理解便是沙场征伐。
于是她问道:“女子也可以做将军吗?”
郗如仿佛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胸中滋长,可是又说不?出来, 于是只好期待地看?向郗归, 希望她能明白自?己说不?出口的感受。
郗归再次笑了:“为什么不?可以呢?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曾多次带兵征伐, 先后平定鬼方、羌方、土方等?地。北方有位名叫木兰的女子,替父从军,不?让须眉。她们?不?都是女将军吗?”
郗归说这些,并非为了诱导郗如成为一名女将。
她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郗如这样的出身,原本就?有着比普通女子更多的选择机会,所?以更该自?觉地去寻找人生的价值。
她不?希望郗如像曾经的自?己那般,甘心沉溺于华服美饰的生活,浑浑噩噩地蹉跎多年。
郗如反复咂摸着郗如方才讲起的两?个故事,不?解地问道:“可是姑母,木兰这样厉害,最?后却还是没有留在朝中做将军,而是回家‘对镜贴花黄’?”
“那不?一样,阿如。”郗归轻轻抚摸着郗如的小手,给这个不?尽如人意的结局换上了更加温馨的意味,“在南征北战的日子里,木兰见过了太多的残酷和鲜血。所?以当沙场不?再需要的时候,她更愿意千里还乡,享受那种属于普通人的天伦之乐。就?像读书人虽然渴望为官做宰,却也希望能够在经纶世务、功成名就?之后,种豆南山,享受田野之乐。”
郗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郗归又隐去朝代、为她讲起了平阳昭公主的故事。
“这世上果?真有以军礼下?葬的公主吗?”
郗如不?可置信地问道,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如果?拥有这样的殊荣,会多么地开心。
“会有的。”郗归轻声答道。
沉浸于心事之中的郗如,并没有意识到郗归话中的模棱两?可之处,她满心满眼,都是平阳昭公主的七万娘子军。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可以——”郗如无声默念,心中一阵汹涌澎湃。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猛地清醒过来,慌张地说道:“姑母,阿如失态了。”
郗归摸了摸郗如细软的发丝:“没关系的,这样的奇女子,谁会不?神往呢?姑母也喜欢她。”
郗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可以如平阳昭公主那般吗?”
“姑母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像她那样厉害,但姑母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张白纸,只要我们?努力去书写,就?会有无限的可能。”郗归铺开一张宣纸,执笔取墨,勾勒出一株兰草,“阿如,圣人有云,绘事后素。只有我们?勤于修己,自?成美质,才能将人生绘成绚丽的画卷。”
郗如重重点头:“姑母,我会好好做的!努力读书,努力修行,让自?己拥有真正的美质。”
“好,姑母相信你。《诗》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郗归取下?颈间的玉佩递给郗如,“阿如,姑母将这块玉送与你,愿你黾勉求进,修成嘉言懿行。”
郗如开心地接过玉佩,她感觉得到,今天的姑母要比平日里更加喜欢她,原来她之前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姑母的认可!
“我终于做到了!”郗如在心中欢喜不?胜地喊道,但随即便深吸一口气,嘱咐自?己不?要得意,“姑母让我不?要去争夺大?人的关注,我不?应该因为成功的‘讨好’而得意,我要让姑母为我骄傲自?豪!”
郗如这么想着,轻轻抱住了郗归:“姑母,我会努力的,我会快快长大?,成为你的骄傲。”
郗归沉默地点了点头,眼中有些热意。
郗如松开郗归,郑重地对她说道:“阿如不?知姑母想要做什么,只能祝愿您一切顺利、心想事成!”
“谢谢阿如,姑母也祝你诸事顺遂,万事胜意。”
郗如重重点头,正式辞行。
郗归牵着她走?出院门,叮嘱南星将郗如送至谢蕴处:“那么,阿如,再见了。”
三日后,王定之启程就?任,谢蕴也带着儿女们?和郗如一道,前往会稽。
第二日,郗归打点行囊,准备回京口长住。
谢瑾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瞧瞧那个,千叮咛万嘱咐地,唯恐郗归少带了什么,在京口受了委屈。
郗归被他晃得不?耐烦,索性唤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过来,我且问你,迁徙淮北流民之事究竟怎样了?怎么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也都说要添置部曲?”
郗归提起这事便觉得火大?。
江北战事的消息传来后,郗归便提出,将被北寇侵扰的淮北流民迁至京口,如此一来,流民们?可以有个安身之所?,京口也能多些了解江北情况的人。
谢瑾也认为此事可行,便上了奏折,准备着手组织。
没想到消息传开后,不?少世家便上折哭穷,口口声声说自?家生计艰难,腆颜要圣人分给他们?些淮北流民作为部曲。
几十年来,江左之所?以不?得不?依赖流民作战,便是因为侨姓世家与吴姓世族收纳了太多贫民作部曲。
这些部曲卖身为奴之后,便不?再算作江左的子民,不?用?给朝廷纳税,也不?在军队的征召范围之内,完完全?全?成为了大?族的私家奴隶。
而大?族虽然拥有那样多的部曲,却丝毫不?肯让出半点经济或兵员上的利益给朝廷,江左这才有了依靠流民为战的传统。
如今北秦已经派出骑兵侵扰江淮之地,这些大?族非但不?研究御敌之术,还妄想着让朝廷派兵为他们?接来新的部曲,简直岂有此理。
据说廷议之日,就?连圣人都气得在朝上扔了奏折。
可这一举措非但没有吓到那些叫嚷的世家,反倒叫那帮人瞧出他的色厉内荏,于是愈发得寸进尺,一个个狮子大?张口似的提要求。
就?连陈郡谢氏,也有不?少人想分一杯羹,只不?过有谢瑾拦着,这才没有在朝堂上妄加议论。
想到这里,郗归愈发生气——大?难临头了还想着谋利,这样的人也配当朝臣?还有那什么“添置部曲”?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他们?想抢便抢的物件!
谢瑾听出郗归话中的怒意,不?免扶额苦笑。
他倒了盏茶汤递过去:“你且消消气,那些世家自?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别为他们?气坏了身子。”
郗归这两?日颇为不?悦,甚至难得地生了口疮,吓得南烛、南星当即准备清火的茶水和药膳。
她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北秦已经派兵试探,他们?竟还如此行事,实在是荒唐!”
谢瑾也厌恶这些世家的不?顾大?局:“你放心,会稽内史之事虽然已成定局,但淮北流民之事,我一定不?会教你失望的。”
“你不?是为了不?让我失望。”郗归拉住谢瑾的袖子,让他看?向自?己的眼睛,“你是江左的执政之臣,理应对百姓负责。淮北流民和江南百姓一样是江左的子民,安置他们?是你的责任。无论是为了江左的未来,还是为了流民们?的生计,你都不?能够放任世家强买淮北流民为部曲。”
“我知道了。”谢瑾叹了口气,“圣人前些日子诏发三州人丁,想要募集前些年由淮北迁往淮南的流民补充兵员,可响应者却只有寥寥数家。于是又下?令发东土诸郡‘免奴为客者’以及中州良民‘遭难为僮客者’以充军役,却仍为世族所?阻。大?敌当前,圣人也明白兵员的要紧之处,我会与那些世家好生沟通。僮客之事尚可容后再谈,但此次南渡的淮北流民,我必会将他们?一人不?落地送到京口。”
“你心中有数就?好。”郗归揉了揉额角,“我知晓人人都要捍卫自?己的利益,可覆巢之下?安得完卵?那些世家都经过了数代传承,怎的竟还如此鼠目寸光?江北战场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他们?留着那么多部曲又能有何用??难道还能独善其?身不?成?”
“他们?未必是不?懂,不?过是都等?着别人出力,不?想自?家先出这个头罢了。”谢瑾语气平静地答道。
对于这些人的想法,他早已习惯,却无法奈何。
“呵。”郗归冷笑道,“既不?想出人,又不?想出头,只盼着躲在后面安享太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第71章 北征
谢瑾的神色依旧没有太多波动:“江左数年积弊, 非三年五载可清除。”
“你是习惯了,可我却不习惯!我永远都?不会习惯这样的怪相!”郗归用力挥动衣袖,躲开了谢瑾的触碰。
她?后退几步,盯着谢瑾, 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再说一遍, 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 根本就是个怪胎。你总想着徐徐图之,可世家却如恶疮般一刻不停地膨胀。恶疾不除, 江左迟早灰飞烟灭。”
谢瑾隐忍地闭了闭眼。
郗归毫不留情地开口:“不要想着提振王权, 司马氏永远不会是你的明?君。当年元帝亲手种下?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恶疮, 司马氏与世?家,原本就是共生的——要死,只能一起死。”
“不要说了。”谢瑾低声喝道。
郗归回到几案旁, 一边把玩茶盏, 一边挑眉问道:“怎么?恼羞成怒了?”
“你何必如此?”谢瑾不明?白, 郗归与郗岑为?何总是这样激进。
“时?势使然,不是我想这么做, 而是我们只能如此。你清醒一点, 玉郎。”郗归不疾不徐地说道, 带着一种不甚在意的漠然。
她?有时?会觉得,谢瑾的迟疑令人失望着急,但?有时?又觉得,背叛阶级原也不是一件小事,他的犹疑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让自己平静下?来:“玉郎, 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你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是不是因为?你也是世?家之中的一员呢?陈郡谢氏付出了数十年的努力,才成了江左炙手可热的世?家。谢氏如今的地位是你一手促成,饱含着你家三代人的努力,你不忍心毁掉它。你可以心甘情愿地让谢家退一射之地,却不希望在好不容易夺魁之后,眼睁睁看着与之相关的所有荣誉,都?变成耻辱。”
“是吗?”谢瑾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开口说道:“坦白讲,我也不知道。可是阿回,世?家多年积累,司马氏数代经营,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你不要低估他们。”
“我没有低估,也从未妄想摧毁所有世?家。”郗归冷静地说道,“但?事实就是,无?论是圣人还是世?家,他们都?没有兵权。就连你,玉郎,你掌控朝政,却仍旧无?法?摆脱没有兵权这个最大的弱点。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用兵权来让他们臣服呢?”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这样信奉真理。相信我,那?些软弱的求利者,更惧怕力量。”郗归看向谢瑾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她?站起身来,目光随着窗外振翅而飞的幼鸟移动。
“你总是问我和阿兄为?什么如此激进?”郗归转过身来,因为?背光的缘故,面目隐藏在黑暗之中,“因为?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1。江左如今的情势,是容不下?‘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2’的施政之策的。”
两日后,朝堂上仍在拉锯,郗归则在渡口与谢瑾告别,登上了前?往京口的渡船。
时?隔两月之后,她?终于再次回到了京口。
两个月前?的京口,正因地动而一片惊惶,百姓们心中满是对于未来的担忧。
那?时?的京口内外,大家虽然奋力救灾,却并没有从前?那?般的祥和安乐。
如今郗声已经就任月余,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的轨道,如去年那?般的暴风、冰雹等灾害也没有出现,一切都?很安宁。
市井百姓都?觉得是因为?郗声重新做了徐州刺史,所以才没有像去年那?般引起天罚。
毕竟此时?去汉未远,天人感应的余波尚且深入人心。
京口是高平郗氏一手营建,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过他姓的官长。
甫一换上桓、王二氏,便迎来了地动、风暴、冰雹频发的局面,任谁都?会忍不住多想。
对于这些流言,郗归一笑置之,甚至乐见?其成。
但?郗声却很有些愁苦,他摇头叹气地说道:“京口救灾之事,之所以一切顺利,都?是圣人洪福齐天的缘故,怎能归功于我?”
郗归含笑递上茶盏:“伯父在徐州当轴主?政,得百姓如此爱戴,难道不是好事吗?”
郗声接过茶汤,又叹着气搁在一旁:“阿回,王含做徐州刺史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流言。太原王氏本就是除了谢氏之外气焰最盛的世?家,又被咱们逼离了京口,我怕他们怀恨在心,为?难你和子胤啊。”
郗归不以为?意地说道:“伯父怕他作?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的任命是圣人所下?,王含作?为?人臣,岂有怀恨在心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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