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于是?她看向郗归,问出了这个?被搁置已久的?疑惑:“可是?大家都说,做事应该三思而后行。这难道不对吗?”
第77章 不疑
“这难道不对吗?”
郗归第一次读到这段话时, 也有和伴姊同样的疑惑。
可如今的她,已经并非当初那个懵懂的孩子,可以隔着迢迢的时光,为年幼的自己解答这个问题。
“可是, 过犹不及啊。”郗归仿佛是在回答伴姊, 但更像是讲给?自己, “多思会使人犹疑,犹疑则会削弱行动力。江左立国多年, 平白错失了多少北伐的机会, 不正是因为犹疑?我们必须行动, 在不确定中寻找最大的确定性。”
“行动?”伴姊懵懂地看向郗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郗归怜惜地看向伴姊,“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便注定不能?安享太平。或许有一天, 所?有的战事都会结束, 胡族的铁骑会彻底地离开中原, 人人都能?安居乐业,孩子们再也不必为生存操心。到了那个时候, 人们尽可以细细地思考, 细细地筹划, 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可那绝不是现在。伴姊,如今有无数的人看着我们,有无数的人想要阻拦我们,我们绝对不能?犹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我们只有一往无前, 才?能?劈开那些束缚,真正搏一个明天。”
“女郎想要做什么?呢?”伴姊不明白, 女郎已经拥有了如此多的财富和军队,为什么?好似还有很多困难的样子。
郗归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口问道:“伴姊,你和家人为何不远千里地迢迢南渡?”
“我不记得了。”南渡之路太过艰难,他?们一走就是六年,伴姊已经记不清北方的家园。
她的记忆里,只有日复一日的赶路和年复一年的饥馁。
伴姊努力回想,还是只能?不确定地答道:“我听大人们说,胡人在北方劫掠,汉人实在无处求生,所?以才?想着冒险南渡。”
“是啊,无处求生。”郗归叹了口气,目光有些缥缈,“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1那原本是我们汉人的家园,可到了如今,汉人却无处求生。”
“女郎,你不要难过。”伴姊嗫嚅着说道,觉得自己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郗归摇了摇头:“我不是难过,难过没有任何用处。伴姊,氐人苻石已经统一了北方,不日便将挥刀南下。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江左就会成为第二个北方。”
“啊!”伴姊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可是,可是还有朝廷,朝中那样多的大臣——”
“朝中有多少大臣,便有多少门户私计。人人都等着旁人出力,不肯出来担责。”
伴姊第一次窥见郗归的抱负,她颤声说道:“您是要,您是要——可是这样大的事,怎么?能?只靠您一人筹谋?”
“我并非一人。”郗归坚定地说道,“北府军有两万将士,徐州有数万子民,伴姊,我还有你们。”
伴姊仍旧不敢相信:“北府军只有两万将士,可胡人却有千军万马。”
她在心中问道,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郗归粲然笑了,这笑容让伴姊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自信的英豪。
她看到郗归昂起头颅,掷地有声地说道:“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2两万精锐,再加上?整个徐州作?为后盾,难道还不够吗?”
毕竟,整个江左,除了桓氏以外,再没有这样多、这样好的军队了。
有北府军在手,她完全可以想方设法,获取更多的将士和粮米,锻造出一支足以与北秦军马抗衡的军队。
孙策与项羽的故事,即使是伴姊这样贫民出身的孩子,也都耳熟能?详。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正被一种难言的激动裹挟着,整个人都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几瞬,伴姊听到自己对着郗归保证:“我愿意,女郎,我愿意帮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伴姊方才?也说过类似的话,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次,她的胸中激荡着怎样的豪情壮志。
这样的大事,她义?不容辞。
“好孩子。”郗归握住她激动得发颤的双手,“这个世?界终究属于?行动者,我们绝不犹疑。”
“绝不犹疑。”伴姊坚定地重复着,看向郗归的眼睛。
两日后,谢瑾第二次来到京口。
他?到的时候,郗归正在校场看北府军演练。
谢瑾不确定郗归是否愿意让自己接触关于?北府军的一切,所?以并未贸然前往校场,只在附近的里巷边等候。
见到郗归的一瞬间,他?快步向前走去,想拥她入怀,却怕旁人误会郗归轻薄,于?是只好按捺住内心的冲动,轻轻唤了一句“阿回”。
郗归粲然而?笑:“你来啦?上?车说吧,伯父在家等我们用夕食呢。”
谢瑾嗯了一声,隔着衣袖握住郗归的小臂,扶她登上?牛车。
“这样大的风,怎么?不在屋里休息?”上?车后,谢瑾心疼地握住郗归冰凉的手,将之贴在自己的脖颈边。
“江北怎样了?”郗归急切地问道,根本顾不上?回答谢瑾的问题。
“刘坚他?们渡江之后,北秦的军队便藏了起来。当日司空于?江北抗胡,打?出了高平郗氏的赫赫威名。此次军队甫一渡江,江淮之间的百姓便无不兴奋鼓舞。苻石的部下想必也听闻了此事,想要观察观察形势。”
郗归听了这话,不由眉头微蹙:“渡江的将士都怀着大战胡虏的心思,想要打?出一个风风光光的首战。如果时间拖得太久,只怕士气会有所?松懈。”
早在春秋之时,曹刿就说出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名言,肉体凡胎毕竟不是精密设置的机器,倘若没有胜仗的滋养,很难长?久地将士气维持在峰值。
谢瑾并非不懂这个道理:“谢墨已经派出了不少斥候,十?日之内,北秦若是还没有动静,他?便会伺机而?动,派出刘坚等人,主动围歼北秦军队。”
郗归点了点头,稍稍放下心来。
她早已叮嘱过刘坚,渡江后的第一战,不求范围多大、歼敌多少,只求一个捷讯,最好是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围歼敌一小部,以求振奋士气。
第一批渡江的两千人,都是校场上?的精锐,也曾在剿匪中实践过这个原则。
对他?们而?言,小范围的歼灭战想必不成问题。
校场距离府衙不远,说话之间,牛车已在院中停下。
婢女们下车打?帘,谢瑾一路摩挲着郗归葱管似的手指,此时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吻了吻郗归的手指。
郗归瞪了他?一眼,当先下了牛车。
谢瑾笑着跟上?,隔着重重宽袖,紧紧握住郗归的手。
郗声知道年轻夫妇之间的热切,是以虽然不喜谢瑾,也瞧不上?他?分别几日便巴巴追来的行径,却还是没有多加耽搁,礼节性地共用夕食之后,便将时间留给?了夫妻二人。
谢瑾知道郗归的心事,所?以并不着急亲近,只是揽着郗归靠在一处,一边摩挲着郗归的发丝和手指,一边絮絮说着关于?市马、徙民二事的看法。
“圣旨已下,琅琊王不日便将渡江,与拓跋氏商议市马之事。只是桓氏那边,还需再行商议。圣人好不容易得了个提升司马氏威望的法子,是决计不希望西线也买来马匹、分了琅琊王的功劳的。”
郗归没有说话,谢瑾很清楚,关于?蜀中建昌马一事,郗归绝无让步的可能?。
可他?还是问道:“阿回,我们可以稍缓一些吗?等拓跋氏的马匹到了江左,再与桓氏联系,换取益州的建昌马。”
郗归侧身看向谢瑾:“玉郎,你告诉我,司马氏凭什么?为了他?一姓的名声利益,让前线的将士苦等?你觉得这合理吗?朝堂之上?,你尽可以筹谋权衡,可我绝对不会同意。台城若下了圣旨,我便是奉皇命行事;可圣人若想阻拦,那就只好让他?接受木已成舟的事实了。到了那个时候,难堪的只会是台城,而?绝非京口。”
“桓氏到底身份尴尬,阿回,你何必非要再跟他?们沾边?”
“是我非要牵扯桓氏吗?”郗归一把推开谢瑾,坐直身体,“你倒是说说,除了益州和拓跋氏这两条路,江左还能?从哪里买到战马?而?除了荆州之外,又有谁能?将建昌马运至建康?人人都知道战马的重要性,拓跋氏就算愿意与江左互市,也绝不会为我们提供太多马匹。难道你要让江北的将士站在地上?,等着被胡人的铁骑践踏吗?还是要让他?们跑着去抢胡人的战马?”
郗归冷笑着说道:“你这么?为司马氏着想,少度知道吗?他?知道他?敬爱的叔父,为了讨好圣人,竟然愿意让他?在前线苦等吗?”
“益州战马并非只能?由荆州运输——”
“你住口!”郗归大声斥道,“不由荆州运输,难道要辗转宁州,经广州、江州,然后再运至扬州吗?”
郗归的声音太大,南烛和南星尴尬地对视一眼,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不会等太久的。”谢瑾早就知道郗归的坚持,他?并未觉得难堪,只是还想劝说郗归稳妥行事,以免招致非议,“江左缺马由来已久,并不急在一日两日。最多一月,琅琊王那边必有消息。就等台城下了圣旨,再让北府军光明正大地去找桓氏市马,好吗?阿回,你在京口的作?为瞒不了人,京口已经如此受人瞩目,就不要再沾惹不必要的麻烦了。如此这般的神兵利器,如何能?私下送与桓氏做交易?我知道你并无私心,可满朝文武不会这么?想。太原王氏正巴巴地等着呢,你何必让他?们有由头来寻你的错处?”
第78章 利剑
“他们要寻便寻。”郗归一把打掉谢瑾想来拉她的右手, “我就是要与桓氏交易,你倒是说?说?,这?会触犯江左哪条律法?”
谢瑾垂眼说道:“桓氏意图谋逆,此事江左人尽皆知。”
郗归冷哼了一声:“既是乱臣贼子, 仁人志士何以不?出兵讨伐?竟然还让他们盘踞荆州, 依旧做着封疆大吏?”
谢瑾抿了抿唇:“时势使然, 朝廷眼?下还奈何不?了桓氏。”
“既然如此,桓氏便还是江左的臣子, 荆州更?是江左的辖域, 我与桓氏互通有无, 又有何不?可?”
“阿回,我不?是为?了圣人。”谢瑾看着郗归,恳切地解释道?, “我担心他们为?难你, 担心他们的阻挠会让你想做的事情难上加难。我们不?要那么着急, 好吗?”
“他们凭什么为?难我?”郗归冷笑道?,“论兵力, 有北府军在, 建康城中有谁能?奈何得了我?论情理, 长?江本如长?蛇,江左画江而守,要害便在于首尾相应。我与上游桓氏互通有无,于御胡大局有益无害,他们凭什么阻拦我?”
“北秦虎视眈眈, 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有无形的耳光。”谢瑾还未来得及说?话, 郗归便倾身向前?,小声但冷酷地说?道?, “而台城之内,玉郎,你的君主、你的同僚,不?过都是群不?顾大局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蠢货,我不?指望他们,更?不?惧怕他们。”
“何必——”
“你不?要劝我!”郗归直起身来,冷漠地说?道?,“不?要用你朝堂上的那套规则来说?服我,阿兄正是中了这?套话术的圈套,才在即将获胜的前?夜功亏一篑。我不?需要名垂千古,不?稀罕那些名士给我多高的评价,我永远只在两件东西面前?让步——绝对的正确,还有绝对的实力。台城休想用江左那套陈腐的规则来束缚我,腐朽的堤坝永远无法拦住汹涌的潮水,无论是司马氏还是世家,都必输无疑。”
谢瑾久久没有说?话,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受到了震撼。
他从前?总以为?郗归是受到了郗岑的影响,才会如此激进。
可直到此时,他才不?得不?承认,郗归要比郗岑尖锐得多。
她是真正的利剑,周身带着铸剑池里熊熊的烈火,通红的熔铁是她的眼?泪,更?是她的力量。
在昏暗的烛火中,郗归与谢瑾沉默着对视。
她的眼?睛称量着他的灵魂,而他的目光,也正在试探着抚触她的灵魂。
谢瑾从未觉得郗归如此强大,强大到如同高悬的明月,因为?高高在上,所以清冷孤独。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没有人真正理解郗归,就连他也没有。
她不?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狸奴,她是离群的大雁,是失散的孤兽。
她有一腔的哀伤和痛苦,却仍有雄健的翅膀,和锋利的爪牙。
谢瑾不?由自已地想起七年之前?,荆州沁芳阁下的初见?。
那时的郗归是如此地明快,如此地鲜妍。
隔着迢迢的时光,谢瑾几乎已经忘记他们当初缘何相爱。
他不?信自己肤浅到只爱她的皮囊,可他竟从来也没有真正读懂过她的灵魂。
一个叛逆的、不?羁的、强大的灵魂。
谢瑾闭上了眼?睛。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荒谬的梦境。
他当初爱的是什么呢?
爱她貌美?爱她娇俏?
上一篇:不可或缺的灵魂
下一篇:逃荒:我靠美食交换系统极限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