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郗归下车时, 校场外已经挤满了京口的老老少少。
人人脸上都带着久违的喜色,大家兴奋地交谈着,甚至还有人高歌,有人起?舞,有人半醒半醉, 又哭又笑?。
郗归笑?中带泪, 低声说道:“漫卷诗书喜欲狂,漫卷诗书喜欲狂啊!”
南星不解地说道:“女郎, 您在说什么啊?”
郗归走?在人群中分出的小?道上,一边颔首向周围的百姓致意,一边极小?声地吟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1
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真正理解了杜甫这首诗的意味。
郗归放眼望去,只见街巷之上接踵摩肩,人人都欢欣鼓舞,振奋异常。
她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看到许多年前,阿兄自?信地说道,终有一日,我要?带兵打进长安,驱除胡虏,收复中朝的故地。
仿佛看到当年桓阳北伐,大军打到长安城外的消息传来,阿兄是那样?地欢喜,甚至高兴得喝光了满满一坛酒。
仿佛看到桓阳一意孤行,以致于枋头?奔败,纵然此后寿阳大捷,阿兄也只是失望地说道,未厌有识之情也。
郗归的睫毛轻轻扇动,眼前重新出现了捷报传来后的北府,于群情欢悦之中,离开了那些恍若隔世?的回忆。
“阿兄,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她轻轻仰起?头?颅,让泪水不至于轻易流出。
郗归紧紧握住手中的兵符:“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胜利,我定将继续努力,不止于此。终有一日,北府军定然会?驱虏宁乱,克复神?州。我将带着你和?高平郗氏的英烈,一道踏上故乡的土地。我要?让你们风风光光地归葬江北,了却?平生夙愿。我要?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再也不必在胡族的铁骑下艰难求生。我将亲手建造一个新世?界,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不受饥寒之苦,没有战乱之忧——我愿为之奋斗至死。”
暖风熏熏,混杂着江水的气息。
郗归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个轻快的微笑?。
京口,不,徐州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好消息了。
儿郎们蹉跎多年的苦闷,郗岑败亡带来的无望,还有那因为接连两年的天灾而产生的凄苦,全部都在这一日短暂地消失。
这一日,京口举城同?庆,灯火一夜未熄。
校场之内,郗归高声诵读捷报,呼声久久不息。
郗归环顾四周,抬手示意,于万众瞩目之中庄严开口。
“永嘉丧乱,先祖外拒胡虏,内宁忧乱。我北府健儿,悍勇如虎,云影相随,力战不怠,是以名动江左,声蜚海外。惜乎天不假年,数岁之间,先祖违世?,北府泯然。吾曹后人,不可不为之大憾,为之大恸。”
“今胡虏叩关,铁骑纷沓。彼蛮夷异族,而欲侵凌我国土,奴隶我同?胞,崩摧我家国。我北府后人,当此国家危难之际,整装出战,千里奔袭,执讯获丑,重振威名。是知我北府之军魂,一日未熄,北府之精神?,一刻未竭。”
“自?大军出征,吾耿耿寤寐,心怀忧虑,唯恐出师不利,而堕北府威名。今捷讯骤至,吾辈终可傲然而立,曰我北府未亡,振鼓归来!”
话音落下,校场之中,诸将士齐齐开口,吼声直贯云天:“归来!归来!”
郗归抬臂示意,校场重归安静。
她缓缓扫视一圈,沉声问道:“北府未亡,继起?何人?”
“吾曹!吾曹!”
“何以继起??”
“重整旗鼓,成厥大业,以慰英灵!”
十数年后,新朝建立。
对于此日之事?,史臣如是记载:“太昌三年五月初二,北府渡江。初七,首战告捷。帝亲临校场,大犒三军,群情振奋。是日也,京口上下踊跃欢喜,凯歌阵阵,终宵不散。”
在这举城同?庆的日子里,街巷之内,处处擦踵磨肩,人人相逢而笑?,无论是否相识。
街边的彩棚内,杂耍艺人连连表演,丝毫不觉疲累。
酒肆茶铺无不张灯结彩,免费为庆祝的行人提供茶水。
人们相视而笑?,同?歌,共舞,同?笑?,同?泣。
欢喜的人群中间杂着数十位白发苍苍的老叟,恍若闯进了青年人的乐园,既无措,又欣喜。
郗归于城楼上看见,怕人冲撞了他们,便命人相请,于城墙下见面?。
老人们身形枯瘦,浊泪纵横,眼中满是感慨和?欣喜。
为首的那人率先行礼,颤声说道:“女郎放心,老朽虽已不能上阵杀敌,但儿孙都苦练武艺,小?儿如今正在江北作战。我北府将士,世?代效忠司空,效忠高平郗氏,我等必将竭诚效死,风雨不改,舍命不渝。”
郗归快步上前,亲手扶起?了老人家:“老伯放心,郗氏必然不会?辜负诸位将士,我辈必将誓死保卫家国,驱逐胡虏。”
郗声在一旁看着,慨然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缓缓流下。
这一夜,郗归与将士、百姓们一道庆祝到了很晚。
直到天边微微发白,才回了府衙歇息。
这一睡便是五个时辰,直到快要?用夕食的时候,她才被南烛轻轻唤醒。
郗归拥着被子,侧躺在床上,心中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放松之感,恨不得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再也不必起?床。
南星看着郗归的模样?,顿时心疼不已。
她倒了一盏温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女郎平日里就是太累了,要?我说,那些事?自?有下面?的人去做,您何必这么操心,当心熬坏了身体。”
郗归听了这话,缓缓摇了摇头?。
她原本还想再躺一会?,此时却?用力闭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南星懊恼地“哎”了一声,连忙将茶盏放在一旁,过来服侍郗归穿衣。
她撅了噘嘴,不开心地嘟哝道:“早知道就不说了,您这又是何苦?明明打了胜仗,却?还是不肯好好休息。”
郗归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我不是已经休息了一整日了吗?”
“那是因为您昨晚一夜没睡!真要?算起?来,根本就没有多歇!”
郗归抬起?手,理了理宽大的衣袖:“正是因为打了胜仗,我才更加不能懈怠,绝对不能。”
南星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扶着郗归前去洗漱。
郗归接过温水浸湿的帕子,在梳洗的间隙吩咐道:“明日早些叫我,我要?去校场看将士们早训。”
南星没有应声,郗归笑?着将帕子放回盆中,轻轻拍了拍南星的手背,然后高声呼唤南烛:“南烛,南星不听话,你明早可得记得叫我。”
南烛笑?着答应了下来,南星拧眉看了郗归一眼,怏怏不乐地端着铜盆出去:“就我一个是坏人,行了吧?”
郗归看着她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走?到妆台跟前坐下。
南烛一边缓缓为她梳发,一边柔声问道:“女郎,郎主去了城外的郊县,说要?趁着天气好,把城郊的几个村子都走?一遍,看看农户们有没有什么难处,这几日就不回城里了。您看是现在传膳,还是去外面?走?几步,等回来后再用夕食?”
“伯父可带足了部曲护卫?”
“带了,安伯亲自?安排,潘忠也去检查过了,不会?出岔子的。”
“那就好。”郗归抬手按了按额角,“先不急着用夕食,让人送碟点心来,我先略微垫垫。你遣人去寻潘忠,让他过来见我。”
“是。”南烛放下玉梳,出去吩咐小?丫头?跑腿。
回来之后,听到郗归问道:“宋和?走?了多久了?”
“不过三天。”南星轻手轻脚地为郗归挽好发髻,“女郎,南星虽然性子急,但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您何必如此着急呢?这般疲累,当心伤了身子。”
“不能不急啊。”郗归叹了口气,“北秦几乎统一了北方全境,秦王与朝臣数次商议南下之事?。如今江北的骑兵,便是他们试探的先手。我们必须尽快充实力量,武装起?来,以免被打个措手不及。”
郗归看向镜中的自?己。
光滑的铜镜上,清晰地照出了她眼周的乌青。
“你方才说不过三天,可对我而言,却?连一日都嫌长。我需要?战马,极其需要?。江南将士习于水战,可若要?在江北与胡人作战,就非得用骑兵不可。真要?论起?来,建昌马也并非多好的战马,可我们别无选择了。”
南烛心疼地看着郗归:“可琅琊王已经动身,朝野上下无不看好,大臣们都说,鲜卑很快就会?送马过来的。”
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鲜卑再如何与我们交好,终究还是御马南下的胡人。彼此间既利益不同?,就绝不可能长久地维持关系。”
第86章 战术
对于与鲜卑互市之事, 郗归并不像南烛那般乐观:“就算此?次互市之议成行,江左也绝不能太过依赖他们。如若不?然,有朝一日,必会受制于人。如今我只盼着, 苻秦在北方气焰汹汹, 鲜卑的君主能本着远交近攻的原则, 多卖些战马给我们,好教?我们在江淮一带牵制住北秦的势力。”
南烛听了这话, 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半晌, 才出声宽慰道:“女郎放心, 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会时刻留意宋和与建康的消息。”
简单梳洗之后,郗归才用了几块点心,便等来?了潘忠。
行礼过后, 潘忠恭敬地立在一旁, 等候着郗归的吩咐。
郗归示意他坐, 又让南星上了茶水点心。
潘忠目不?斜视地坐着,脊背始终挺直, 丝毫不?见懈怠之色。
郗归见此?情?形, 微笑着说道:“若是将士们人人都如同你这般, 时刻严守规矩,丝毫不?肯放松,我便大可放心了。”
潘忠听了这话,憨厚地笑了笑,正要对着郗归说些谬赞之类的客气话, 却忽然心中?一动, 犹豫着看?向郗归。
“女郎是担心,此?次战胜之后, 将士们会有所懈怠?”
郗归轻轻颔首:“京口便也罢了,有我时不?时过去?看?着,想必不?至于太过松懈。可对于江北,我却难免有些担心。”
潘忠听了这话,急切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担忧地看?向郗归:“女郎,江北——可是出什么事了?”
“并未。”潘忠还?没来?得及舒口气,便听郗归接着说道,“我只是担心,北府军数年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甫一出战,便取得了胜利的佳绩,我担心他们骄傲轻敌,以至于失了分寸,乱了策略,以至于影响往后的战局。”
“怎么会呢?”潘忠下意识地反驳道。
“怎么不?会呢?”郗归看?向窗外,日暮时分,晚霞已经打到檐下,树叶婆娑而动,带着夕阳的光影。
“无论是刘坚还?是李虎,他们都等得太久了。儿郎们蹉跎了太多年,迫不?及待地想要建功立业。可是潘忠,就?算京口上下是如此?地欢欣鼓舞,我们还?是得清楚地看?到,这只是一场小小的胜利。”郗归轻轻呼出一口气,略带忧色地说道,“两千人渡江迎敌,首战之后,杀敌两百一十二人,俘虏三百六十九人。对京口而言,这固然是个足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可是这五百余人的杀俘,与北秦的数十万大军相比,又如何能值得一提呢?”
“女郎的意思是?”潘忠不?假思索地开口,等候郗归的示下。
但话音刚落,他便拍了下脑门?,懊恼自己的迟钝。
他起身于案旁跪拜:“女郎若有吩咐,只管交与卑职,卑职纵使赴汤蹈火,也必将完成指令。”
“你不?必如此?多礼。”郗归示意南星上前扶起潘忠,等他重新就?座后,才接着说道,“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派人跑一趟江北,把我的话原模原样地带过去?,再好生看?看?那?边的形势,回?来?说与我听。”
潘忠听了这话,郑重答道:“卑职定当不?辱使命,一字不?落地把话带到,再仔细观察那?边的情?形,毫无矫饰地报告给您。”
郗归轻轻点了点头:“将士们太想建功立业了,我担心他们会太过冒进,只能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毕竟,与李虎、宋和相比,潘忠从未表现出强烈地征战沙场的愿望,只是一如既往地守在郗归身边,本本分分地尽职尽责。
“能为女郎效力,是卑职的职责,也是我等的荣幸,实在谈不?上辛苦。”
郗归轻笑一声,示意潘忠放松些:“不?要这样紧张,此?去?江北,你也好生想想,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甘愿在我身边待一辈子,究竟要不?要同李虎一样,也去?战场拼搏一番。你也是北府后人,又武力出群,年纪也不?算太大,若是想要搏个功名,也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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