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谢瑾怜惜地抚了抚谢瑾的鬓发:“可是阿回,你这样会很累。”
“可我甘之如饴呀。”郗归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是如此地知?性动人, 以至于几乎完全盖过了她脸上的疲色, “我在江左活了二?十多年, 如今才?真正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我特别高兴, 真的。”
谢瑾也露出了笑容:“我相信, 阿回, 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可看到你这样辛苦,我还是忍不住心疼。”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放在谢瑾胸前:“不要心疼,玉郎,我说这些, 不是为了让你觉得我辛苦, 而是想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做什么?,想让你真正认识如今的我。”
“我明白, 我都明白。”
谢瑾再次叹气。
他们总是在错过,总是在追寻不一样的东西,总是没?有办法将爱放在第一位。
多可笑,他们明明那?么?相爱,却永远只能给对方次一等的爱,甚至有时候连这次一等的爱也无暇顾及。
京口大震之日,他是那?样地担心、那?样地害怕,可还是要等到一切朝事都安排妥当后,才?能星夜兼程地赶赴京口。
而郗归纵使?对他尚有些许情意,却也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京口,越不过北府,更越不过她的满腔抱负。
她让他懂她,让他明白她不会回应,也无法回应同等的爱情。
“或许我们都生错了时代。”
谢瑾站起?身?来,继续为郗归梳发。
郗归听到他慨叹着说道:“我们不该生在这样的时代,不该相逢在这样的时代。可既然?已经投生在此,便也只能竭力过好?这一生,为国,为家?,也为己。”
谢瑾的声音很是低缓,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背过的一首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1
郗归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觉得作者不过是羡慕五陵年少的鲜衣怒马、意气飞扬。
直到她看到,这首诗的作者是王安石。
“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2
那?个?为国事夙夜忧勤的拗相公,最?后终于无可奈何地说道,算了,如果可以,我真想活在盛唐,做一个?斗鸡走狗、恣意放纵的五陵轻侠少年,再不必管他天地安危、闾阎困苦。
但这终究只是个?妄想。
他一心为国,却只留下?了一生的辛劳和亡国的骂名。
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走不下?去了。
而我呢?我又能走多久?北府军又能走多久呢?
“太难了。”郗归在心中叹息。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肩上会担负起?这样重的责任。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只想拼尽全力地去做。
夜色沉沉,凉意如水,灯花爆裂,郗归回过神来,忍不住连连咳出了声。
谢瑾赶忙倒了温水过来,扶着郗归喝下?,然?后轻轻扶着郗归的背部,一下?一下?地为她顺气。
郗归将茶盏放在妆台边,想起?了一个?方才?忘记问出的问题:“王平之当真病得如此严重吗?”
“是。”谢瑾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云度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一阵风吹过,窗边的竹叶沙沙作响,郗归不由抱住了手臂。
谢瑾取过一件斗篷,轻轻搭在郗归肩上。
郗归拢起?斗篷,轻轻叹了口气。
数年之前,江左士人品评人物,选出了三位最?为卓绝的年轻公子。
就连市井小儿都知?道这样的一句谣谚:“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
郗归闭上眼?睛,想起?了在荆州的日子。
那?时的阿兄,是多么?地快乐、多么?地意气风发啊。
而当日王平之与?谢瑾夜叩宫门,力劝先帝修改遗旨之时,又是何等地自信自傲啊。
可时过经年,谣谚中的三个?人,死的死,病的病,唯一剩下?的这一个?,还在荷戟独彷徨。
天意人事,总是如此不如人意,蛮不讲理地让渺小的世人,以生命去写就悲歌。
谢瑾轻轻放下?玉梳:“一旦云度病逝,太原王氏就再也没?有能够进?入中枢的人物了。他们如此着急,乃至于想出昏招,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的是,这昏招非但无用,还要让王平之拖着病体、消耗着当年力保今上登基的情分,来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郗归睁开?眼?睛,沉吟着说道:“太原王氏自曹魏时起?家?,可谓五世盛德,整个?建康,不,整个?江左的侨姓士族,若论家?世渊源和门第显贵,除了琅琊王氏之外,谁都比不上他们。王平之若是死了,太原王氏真的会甘心吗?”
她抬眼?看向谢瑾:“玉郎,要小心狗急跳墙啊。”
江左世家?谈玄论道,总爱讲究得鱼忘筌。
然?而忘荃之旨,要在得鱼。
倘若没?有了家?族权势,没?有了名利地位,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面不改色、安贫乐道呢?
一旦王平之身?死,太原王氏没?了指望,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保全门户利益。
谢瑾听了这话,放在膝间的手缓缓收紧,又慢慢放开?。
陈郡谢氏付出了三代人的努力,才?成为江左一流世家?。
谢瑾从小看着父兄苦心筹谋,是以比谁都清楚,对于他们这样新入中枢的家?族而言,权力有多么?重要。
就算江左以门第取人,可真正的权力中央,绝不会仅仅因为门第高贵便打开?大门。
琅琊王氏那?样清贵,王丞相那?样势重,如今琅琊王氏还不是被远远地排除于中枢之外?
虞氏兄弟死后,颍川庾氏几乎夷灭。
桓阳薨逝之后,纵然?桓氏仍旧把持荆州,却也改变不了陈郡谢氏代兴、桓氏被排挤出中枢的命运。
太原王氏身?为外戚,如若因为不甘心的缘故,与?心思狭隘的今上联合一道,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云度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谢瑾犹豫着说道。
“中枢权臣,这样大的利益摆在眼?前,谁会不想要搏上一搏呢?纵然?他有分寸,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如若不然?,廷议之时,太原王氏又怎会率先发难呢?”郗归拿起?一只玉簪,轻轻叩着妆台,“就算他能控制自己的儿孙子侄,可太原王氏却不仅只有他这一脉,真要论起?来,当今皇后,与?王平之可并非一脉所出啊。”
后父王含,原是王平之祖父的侄儿。
当今皇后与?王平之乃是从兄妹,连堂亲都算不上。
太原王氏两支,如今不过是因为利益,才?如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今上一直存着以外戚、宗室来制衡世家?权臣的打算,一旦王平之去世,后父一脉必然?会与?圣人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从而压过王平之的嫡系后人。
到那?个?时候,太原王氏两支之间即便不至于分崩离析,也难免会引起?一场大风波。
谢瑾敛眸说道:“端看云度如何安排了。”
这一夜落了雨,第二?天一早,谢瑾打伞走进?雨幕,登上了前往渡口的牛车。
五日后,江北捷报传来。
刘坚率北府军伏击北秦骑兵,灭杀二?百一十二?人,俘虏三百六十九人,缴获马匹四百七十三匹,并钢刀若干。
消息传来的时候,郗归正在与?郗声一道用夕食。
郗声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怔愣了下?,随后缓缓放下?木筷,抬头看向使?者:“你方才?说什么??”
使?者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府君,江北大捷,江北大捷哪!”
他的声音很大,大得仿佛要穿透屋顶,高高地飘到天上,远远地飘到府外、飘遍京口似的。
郗声喃喃重复:“江北——大捷?”
郗归紧紧握住衣袖,同样不确定地看向使?者。
直到再三确认,他们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终于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境——第一批渡江的北府军,确实首战告捷。
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臂支在几案上,一时又是恍惚,又是欢喜,不知?说什么?好?。
郗声终于回过神来,连赞了三声好?。
说到最?后一声时,显然?已经语带哽咽。
他用袖子遮掩着,偷偷拭了拭泪,干脆避去了书房。
郗归努力想笑,可眼?泪却泉水般地涌出来,滑过她的笑颜。
“大捷,江北大捷。”
郗归的眼?泪擦了又落,索性不再管它,只一字一字地,用手指抚过那?封抄来的捷报。
片刻之后,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吩咐道:“套车,去校场。”
牛车辚辚地驶过街巷,郗归于一片嘈杂声中,清晰地听到有人开?口问道:“听说了吗?儿郎们在江北打了胜仗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道:“听说了听说了!我哥就在江北,自从他走之后,我天天在刺史府外面等消息,刚刚我亲眼?看到,建康来的使?者跑进?去报信,咱们北府军首战告捷啊!”
“后生,你此话当真?”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当然?真了,你没?看女郎的牛车要去校场了吗?再过一会儿,整个?京口,不,整个?徐州都会传遍的。”
“好?,好?,好?。”
老人哽咽的声音越来越远,那?年轻人高声问道:“哎,阿爷,你就这么?走了?这汤饼摊子不管了啊?”
第85章 隐忧
“不管了不管了, 你们尽管吃,就当是老叟请你们的。这么大的好消息,我得赶紧去告诉我那些弟兄们。”
郗归掀开车帘,看到一个脊背佝偻的清瘦老人, 正逆着人群的方向, 朝着城外走?去。
而那汤饼摊子的彩旗上, 赫然绘着一个小小的篆体郗字。
前些日子,郗归与郗声一道, 为北府军定下了赏功与抚恤的章程。
对于那些昔年曾追随郗照作战的旧人, 凡是还健在的, 北府军统统都给了补贴,若有做生意的,还为他们做了登记, 配发了专门的旗帜作为标志, 同?时减去一半的税费。
南星看了眼那老人家汤饼摊上的旗子, 有些激动地说道:“是昔日北府的将士呢!”
南烛叹了口气:“这老人家怕是去城外祭扫同?袍了。”
郗归缓缓放下车帘,沉默地倚在了车壁上。
兴奋的百姓跑得太快, 以至于江北的捷讯不胫而走?, 竟然比牛车更早地到达了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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