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她自顾自地说道:“阿如,他很享受这些奉承,为此?,即便明知是错,也宁愿沉沦其中。”
谢蕴说到这里,眼中浮现出了明显的轻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他们这么做,显然是别有所求,而且所图不小。我不是没有劝过?他,可?被人尊敬、被人讨好的滋味,实在是太令人着迷了。王定之从未获得过?这些,是以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会?稽城中的变乱已经?过?去?了数日?,郗如此?时再想?起这段对话,只?觉得恍若隔世。
那时的她们并不知道,王定之的沉沦会?引发?难以预见的惨烈后果,害得会?稽动乱频仍,害得谢蕴惨死刀下。
郗如想?:“如果姨丈知道他对三吴世族的放纵和依赖,最终会?害了自己的性命,那么,他还会?那样做吗?”
不知怎的,郗如脑中莫名?产生了一种直觉,这直觉告诉她,就算王定之明知这最后的结局,也仍旧会?不由自主地在三吴世族的奉承中泥足深陷。
她想?到了那个有名?的成语,也说了出来。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郗如紧紧握住袖中的小手,“如果说对于?姨丈而言,那些来自三吴世族的谄媚奉承,是他眼前无法取开?的叶子的话,那么,对于?三吴世族而言,他们的叶子,便是黄绶班行。他们挤破脑袋都想?做官,为此?,宁愿放下身段,宁愿出让利益。”
郗如说到这里,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她想?:“那么,对于?我而言,那片叶子又?是什么呢?”
郗归以为郗如是因为想?起了当日?会?稽城中的惨烈场景,所以才怕得打颤。
她轻轻地将郗如揽入怀中,缓缓抚摸着她的手臂,然后才将目光移向谢瑾。
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会?在吴地安排考校,无论是世族还是寒门,甚至是平民百姓或是从前的部曲佃户,只?要?能够通过?考校,就都可?以获得徐州府学?的入学?机会?。”
“这些人入学?一年之后,若成绩优异,便可?在徐州郡县做一年的历事官员,于?各部门学?习吏事。”
“历事期满后,合格者接着在府学?学?习半年,待考校通过?,便可?在徐州授官。”
这番话并不长?,可?谢瑾听完之后,却不知自己该先对哪一点感到震惊。
且不说部曲佃户入学?之事,单单任用官员这一点,便向来都是朝廷的权限。
如若不然,始皇又?何必废分封而置郡县?
郗归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要?将台城置于?何地?
这简直无异于?直接宣称造反!
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徐州设立三长?,三吴分田入籍,无一不是在行使原本属于?台城的权力。
郗归如此?行事,早已不是一次两次,或许正是此?前的顺利,才让她愈发?意识到司马氏皇族与世家大?族的色厉内荏之处,从而一步一步地,继续侵吞蚕食原本并不属于?北府的权力。
谢瑾终于?明白,温述和顾信在吴郡的分田之举,为什么竟没有引起顾、陆、朱、张等绵延百年的吴姓世族们的反对——因为郗归竟许给了那些世族一个和现如今完全不同的前途!
他想?:“温述果真是完全站到阿回那边去?了。这样大?的事情,竟然半点口风都没有透露给我。”
江左立国以来,侨姓世家几乎把持着整个朝堂,数十年来,三吴再也没有出现过?如陆抗那般,能够出任大?司马、荆州牧的世族人物。
侨姓世家将江左官场把持得密不透风,以至于?吴姓世族不得不加深对吴地县乡的控制,比从前更加用力地维护仅存的经?济利益。
与之如影随形的,则是对三吴贫民的深重压迫。
可?如今郗归竟要?提供给他们另一条出路,让他们能够跻身徐州官场,真正晋个官身。
这如何能不让人感到心动呢?
当初桓阳势大?,江左侨姓世家,无不派遣子弟从荆州出仕,以示亲近之意。
那时郗岑曾带着郗归到会?稽的始宁山庄消暑,消息传出后,三吴诸多世族,无不派遣子弟前来谒见,为的便是求一个进入仕途的门径。
如今的徐州,虽不像当日?的桓氏那般势大?,可?北府军的战绩却是有目共睹,谁都知道,郗氏女郎绝非池中之物。
既然她要?在三吴行分田入籍之事的打算无可?转寰,那么,吴姓世族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垂死挣扎,最终很有可?能会?被北府军暴力压制,甚至身死族灭;要?么选择顺从,以此?时此?刻的配合,换取一个他日?在江左官场大?放异彩的机会?。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若能为官作宰,出将入相,谁会?甘愿世世代代守着那几百顷田地,做一个始终低人一等的富家翁呢?
谢瑾轻轻攥紧了手心:“阿回,吴姓世族骄横已久,你就不怕他们危害徐州官场,毁了你在北府付出的一切努力吗?”
可?郗归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怕?既然预知了风险,那便小心防范便是,安有为此?左右踌躇、裹足不前的道理??”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郗归深刻地明白规训的力量。
有力的皇权可?以试图镇压一切反叛者,但终究只?能在□□上将其消灭。
规训权则不同。
它通过?纪律和制度来进行约束,将存在于?其中的每一个个体,统统塑造成它想?要?的模样。
固定的时间,固定的空间,固定的人群,以及固定的制度要?求,这些东西一道作用,将位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框定在一个具体的范围界限之内。
再加上凝视、监视、考核等机制的共同作用,最终实现对每一个个体的改造。
而军营与学?校,恰恰就是两个最能体现规训权力的地方。
北府军中持续了一年多的军史教育与纪律改造,正是一种有意识的规训。
而如今,郗归打算以三吴学?子为对象,在学?校中开?展另一种规训,在安抚三吴世族的同时,培养出一批忠于?她本人的政务人才。
她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并不以谢瑾的担忧为担忧。
“人的思想?总会?在潜移默化之间产生变化,我会?让他们去?徐州府学?学?习,去?徐州官场历练,隔开?他们与其家族的密切联系,让其在不知不觉间,潜润地接受新思想?的影响。”
“他们会?逐渐改头换面,会?追求与其家族不同的东西。就算真有冥顽不灵的人存在——”郗归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了吗?成绩优秀者才能去?徐州郡县进行为期一年的政务学?习,历事之后,再经?过?半年的学?习与最终的考校之后,才能真正被授予官职。”
“他们若固执己见,不肯改变,那就一直在府学?中待着吧。”说到这里,郗归轻笑了一声,晃动着手中的茶盏,“不过?,府学?中的规训是潜移默化的,能够心智坚定且有意识地进行对抗的,终究只?会?是少数人。我相信,这聪明的少数人,是会?懂得权衡利弊的。”
“这太突然,也太大?胆了。”谢瑾为郗归如此?直白的阳谋而感到震撼,“阿回,你的步子迈得太大?了,如此?这般耸人听闻的计划,在你这里简直层出不穷。你且缓一缓,好吗?等时机更加成熟,等计划更加完美——”
“不。”郗归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生在一个这样的时代,便永远都不能等待政令趋于?完美。因为时局是如此?地紧迫,可?政令却永远都不会?有完美的那一天。”
第118章 权力
郗归清楚地记得, 前世高中历史课上?,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在讲到王安石变法时,曾痛心疾首地进行评价。
他说, 青苗法的初衷, 本是为了在帮扶农民的同时, 提高宋朝的财政收入,从而达到“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的目的。
可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 却出现了官吏强制农民借贷等一系列的问题, 以至于熙丰新法荒腔走?板, 最终不得不被叫停废止,而王安石本人,也因此而背上了变法误国的千古骂名。
郗归那?时十分不解——为什么不能先将计划完善, 堵住下层官吏钻空子的漏洞, 然?后再去?推行新法呢?
直到很久以后, 她查阅了许多资料,才?知?道王安石变法原本就是由试点开始, 逐步推广至全国?, 不断地改进?和完善, 到了后期,已然?初见成效,只是由于反对者不断抓住早期存在的问题进?行攻讦,才?会显得变法盲目粗暴,过于激进?。
至于王安石所任用?的官员, 也不乏洁身?自好的能臣清官, 只是因为新旧党争的缘故,才?被列入了《宋史·奸臣传》, 以至于让人误以为,当时支持变法的,都是一群以利而聚的小人。
这是郗归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历史书?写的权力。
“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1
寻常谣言便可三人成虎,更何况是史籍的记载呢?
权力是生产性的。
拥有权力的获胜者,借助权力来进?行叙事,形成档案,从而加强和巩固自己的话语权、合法性。
王安石在那?场新旧党争之中失败了,所以便无可避免地成为了那?个“居下流而众恶归之”的存在2,被作史者强加了许多原本并不属于他的错处。
物换星移几度秋,许多年过去?了,当郗归身?处内忧外?患的江左,面对着这个一塌糊涂的世界,想要?为国?、为民、为己做些?什?么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到底该怎样?回答自己高中时提出的那?个问题。
任何机制都总有存在漏洞的地方,因为在政策施行的过程中,由于人心、利益和环境的变化?,总会遇到意料之外?的困境。
制定政策的人当然?应该尽可能多地考虑到这类困境,但决不能因噎废食,为了求一个“完美”,而故意忽视岌岌可危的现实情境,迟迟不肯发出新政,任由现状越变越坏。
郗归不是不明白谢瑾的顾虑,可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三吴百姓,为了北府军的将士,更为了江北战事的顺利和未来北伐的计划,她必须如此。
她必须尽快团结三吴下层百姓,对于吴姓世族,或驱逐,或拉拢,打破四姓之间版结一块的利益牵连,将他们送来的杰出子弟据为己有。
吴姓世族不是想要?子弟出仕吗?
那?就来吧。
“惟楚有材,晋实用?之。”
他们纵有再多的佳子弟,等入了徐州府学后,便都只能成为北府的人才?。
如此,郗归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谢瑾和郗声总是劝她等一等,再等一等,可难道空等下去?,情势就会自己变好吗?
不可能的。
王安石变法的失败明明白白地告诉郗归,君权政治的结构性矛盾,盘根错节的利益联结,才?是真正的国?之大害。
而在江左,门阀士族与?皇权势力共生共长,情况远比单纯的君权政治更为复杂。
如王安石变法那?般自上?而下的路子既走?不通,也不够合理。
她要?从底层开始,带着那?群获得土地的平民百姓,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彻底摧毁三吴世族的根基。
这个过程不会特别快,为此,她不得不想办法安抚一些?她本不愿与?之为伍的人。
不过,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孙志叛军在三吴的破坏,给她送来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郗归无比确信,三吴世族将迎来其绝对没有可能成功扭转的颓败之路。
“太快了。”谢瑾发自内心地感叹,“阿回,从出兵东征,到分田入籍,再到如今有关徐州府学与?官吏任命的种种,你?做得太快、也太着急了,恐怕会引起无数人的反对。我们不是说好了,千般万般,御胡为要?,等击败北秦之后,再来解决江左内部的问题吗?你?再等等,稍稍放慢一点步子,好吗?”
“是我不想慢吗?”郗归甩袖而起,横眉反问,“我原本打算得好好的,要?在徐州一步一步地增加粮食产量,培养民兵,增加北府兵的兵员数量,然?后再用?一二年的时间,同步在三吴收拢民心,最后再一地一地地,在三吴展开行动。可事实又如何呢?”
“这紧迫的时局,能容我接着等下去?吗?”郗归冷呵一声,看向谢瑾,“自从谢蕴打算让王定之出任会稽内史一职,我便一直在与?你?说三吴的问题。上?虞出事后,我又屡屡去?信,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对,你?是派了人去?会稽看着王定之,可他又做到了什?么地步呢?上?虞县的动乱真正解决过吗?”
郗归缓缓摇头,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没有,从来都没有。”
“他们至今都没有获得过一句来自官方的伸张正义之言。那?些?在前往会稽城请愿的路上?,凭空消失的数百百姓,至今都下落不明。这件事情,又有谁给出过一个交代吗?还是没有。”
“谢瑾,你?不过是自以为重视罢了。”郗归审视地看向谢瑾,“其实你?一点都不看重这些?。你?觉得一个小小县城的风波,远远比不上?你?在台城的筹谋。你?觉得你?在建康所做的一切有关平衡世家大族之间势力矛盾的举动,才?是真正有效的、真正为了江左好的。可事实又如何呢?”
郗归无比确凿地说道:“正是你?看不起的那?群细民,他们在孙志的煽动引诱和世族的推波助澜之下,在三吴造成了难以挽回的破坏损失。叛军一县一县地攻打下去?,几乎占领了整个会稽。即便上?虞的风波并未发生在吴兴和吴郡,可这两处也不能完全在叛乱中幸免于难。”
“三吴乱成了这般模样?,所以北府军不得不出兵。”郗归看向谢瑾,缓缓问道,“既然?如此,你?想要?我如何做呢?难道要?让我白白消耗着粮米,消耗着精力,消耗着北府军将士们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去?白白地做司马氏兄弟的犬牙,帮他们平定征发乐属引发的叛乱,然?后再将三吴原模原样?地交回给那?些?贪婪愚蠢的吴姓世族,让他们接着靠着那?些?兼并得来的土地,去?压迫那?群可怜又无辜的平民百姓吗?”
“不可能的,我绝不会这样?做。”郗归侧首看向壁间的舆图,“大乱之后,正是大治的好机会。既然?孙志已经打碎了这一切,那?我便要?在这废墟之上?,建立一个崭新的世界。”
“你?要?弄清楚,并不是我执意要?将三吴从那?群吴姓世族手里抢走?,而是他们自己弄丢了三吴。”
“再说了,就算我想抢又如何?他们若有本事,便抢回去?呀!”说到这里,郗归冷冷发出一声嘲笑,“这群只知?道清谈享乐的东西,他们纵使想抢,但抢得过北府军吗?”
谢瑾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听着郗归这一长串饱含怒意的质问,始终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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