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74章

作者:杲杲出日 标签: 女强 穿越重生

  谢瑾年幼之时,便?曾在谢怀的教导下, 熟读《太史公书》。

  可直到今日, 他才猛然发觉,原来他竟从不曾真正将这?句话印到心里。

  江左的门阀世?家?太多了。

  他们根深蒂固, 他们盘根错节,他们枝繁叶茂,他们张牙舞爪。

  如?此?情形之下,谁还会看得到被他们死死踩在地下、连呜咽都发不出几声?的可怜下民呢?

  典籍说土崩之患甚于瓦解,可尘土究竟微弱,大多数时候,身居高位之人,只能听?得到瓦块的声?音,看得到瓦解的威胁,然后任由自己陷落在对于“瓦解”的无限恐慌之中,手忙脚乱地安抚离自己最近的权贵重臣。

  毕竟,与权贵们相比,来自平民百姓的威胁,实在太过?脆弱,也太过?遥远,简直就?像一个虚假的谣言——谁会相信、群蚁竟能吞噬猛象呢?

  可就?是这?样?看似渺小的威胁,一旦联合起来席卷而至,也会引发难以阻挡的滔滔洪水,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想要彻底淹没这?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腐朽江山。

  谢瑾疲惫极了,也无力极了。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江左生来便?是这?副世?家?与王权共治天下的样?貌。

  数十年前,江左初立,彼时世?家?虽然势大,但却尚有不少能够顾全大局的杰出人物。

  那?时的江左,有勉强算得上明主的元帝、明帝,有致力于和辑士庶、为江左谋一个安稳局面的王丞相,有江南江北浴血奋战、不计私利为国为民的郗司空。

  可如?今呢?

  如?今的江左,只有一个无能但狭隘的君主,和无数只看得到自家?利益的短见士族。

  谢瑾从小就?想成为郗照那?般的能臣,可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亦步亦趋,做的无不是王引当日所为之事。

  当年王引联合侨、吴二姓世?家?大族,以让出一半皇权为代?价,共同拥立元帝践祚,在江左重续中朝江山的同时,也使得琅琊王氏真正获得了与司马氏共天下的权力。

  而如?今的自己,百般筹谋,游走于司马氏、高平郗氏、太原王氏、谯郡桓氏等诸多世?家?之间,苦苦维系着江左这?一副摇摇欲坠的局面,为这?个脆弱而无力的王朝续命。

  谢瑾知道这?没有意义。

  正如?郗归所说,江左是一个生来便?带有绝症的怪胎,永远都不可能茁壮成长?。

  可北秦秣马厉兵准备南下,如?此?情势之下,他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背弃自己年少时的愿望,成为一个愦愦然粉饰太平的懦弱权臣。

  他非但不能如?郗司空那?般为江左而战,还要死守着“时机未熟”这?个理由,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劝阻郗归,使她打消那?些激进的念头?。

  他不是不知道这?劝阻的无用,不是不清楚这?会增加郗归对他的轻视,可他不得不如?此?。

  因为他实在害怕,害怕江左内部兄弟阋墙,以至于给了北秦可趁之机,让江南这?片仅存的锦绣山河,如?北方那?般,落入残忍野蛮的胡族之手。

  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那?汉人的血脉,汉人的诗书,汉人的文明,又将要如?何存续下去?

  这?忧虑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以至于他明明看到了郗归讥诮的表情,却还是开口?问道:“阿回,分田入籍之计,是非行不可吗?”

  郗归没有说话,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谢瑾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苦意,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这?太激进了,三吴世?族把持吴地多年,早已习惯将那?片土地据为己有。你如?此?强悍地将他们的土地分给平民百姓,必然会招致世?族们的不满。一旦叛乱平定,吴姓世?族卷土重来,届时你又要如?何应对?”

  “卷土重来?”郗归嗤笑一声?,微微扬起了下巴,“怎么?温述没跟你说清楚吗?我?既然出兵东征,就?不会让那?群贪婪愚蠢的蠹虫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她看向谢瑾,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民为邦本,本固方能邦宁。我?将土地分给百姓,立的是江左的国本,安的是江左的民心。你不是一直说要求个安稳吗?既然如?此?,我?这?么做,不是正与你的理念相合吗?”

  谢瑾抚额苦笑。

  郗归固然是安了民心,可却引起了世?族与北府之间更大的矛盾。

  再说了,她虽说得义正言辞,可谁都知道,她是在为高平郗氏凝聚民心,而绝非为了司马氏。

  既然如?此?,这?理由又如?何能有说服力呢?

  “阿回,我?知道你的想法没有错。”谢瑾斟酌着说道,“可孙志的叛乱来得太快,你的决定也下得太快了,我?们好?好?商议商议,将分田之事稍缓一缓,好?吗?等到你的计划更加完美,等到局势更加安全的时候,我?们再这?样?做,好?不好??”

  台城下诏前的那?个傍晚,谢瑾听?温述转述郗归的计划时,压根就?没有想到,分田之事会愈演愈烈,到了今天,竟已几乎在整个吴郡施行。

  他不知道顾信和温述用了什么样?的法子,郗归又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只知道顾、陆、朱、张四姓,竟然完全没有掀起什么大的风波,以至于分田之事竟在吴郡进展得如?此?顺利,顺利到让他不得不急急赶来京口?,劝郗归放慢脚步。

  “缓一缓?”郗归冷哼一声?,“这?些世?族已经将三吴的土地在手里握了上百年,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郗归离开几案,走到书架之前,看着那?一卷卷的史籍,讲起了一个发生在数年之前的故事。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年我?与阿兄在始宁山庄消暑时,他曾为我?讲起的一个掌故。”

  “永嘉乱后,民离本域,江左造创,豪族并?兼3,南下流民不得不依附世?族以求生计,而世?家?大族,则往往不向朝廷呈报这?部分部曲和佃客的户口?。”

  “面对数额如?此?巨大的隐匿户口?,朝廷根本无可奈何。甚至还因为元帝要倚仗世?家?大族的缘故,对此?颇为放纵。”

  “后来山遐出任余姚令一职,在余姚清查户口?,短短八十日内,竟查出了一万余名隐户!”

  这?数字太过?触目惊心,以至于郗如?猛地抬起了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郗归。

  她看到郗归无比沉痛地说道:“这?只是一个县啊!吴郡、吴兴、会稽三郡共有三十四个县,江左更是有数百个郡。谢瑾,你告诉我?,这?其中有多少隐匿的户口??又有多少收不上来的税粮?”

  “江左立国以来,朝堂上每次提起北伐,总说军疲国弱。有如?此?之多的蠹虫大害,将原本属于国家?的人丁据为己有,国力安能不弱?!”

  郗归说到这?里,已是气愤非常。

  一方面,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这?灵魂曾被后世?有关民族国家?的思维深深浸润,所以完全不能接受如?此?这?般群体性地罔顾家?国大义、持续以私害公的可恶行为。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在江左生活了二十余年的人,她曾清楚地看到过?郗岑因北伐受阻而咬牙切齿的痛苦模样?,看到吴地百姓在世?族压迫下苦苦度日的艰难生活,而所有这?些,都是因为那?些贪得无厌的世?家?大族。

  对此?,她安能不怒,安能不怨?

  谢瑾看着郗归因气愤而变红的面孔,很想说自己其实感同身受。

  可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虚伪无比。

  是,他的确痛恨那?些隐匿户口?动?摇国本的世?家?大族。

  可他更清楚地明白,江左与生俱来的命脉,就?是由世?家?大族与司马氏共同扭成。

  为此?,他不得不无奈,不得不迟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劝阻郗归。

  他低声?说道:“可是阿回,山遐他、终是失败了啊。”

  山遐性情刚硬,为政严猛,在清查户口?一事上,深深得罪了当地世?族。

  贪婪的世?族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合伙构陷山遐,告到了当时的会稽内史何充之处。

  山遐无惧构陷,唯一不忍见到的,是自己获罪之后,余姚的清查事业恐怕会不得不中道崩殂。

  于是他给何充去信,书曰:“乞留百日,穷翦捕逃,退而就?罪,无恨也。”4

  可这?愿望终究没有实现,何充虽为山遐百般申辩,却无能为力。

  山遐最终坐罪免官,遗憾地离开了余姚。

  谢瑾顺着郗归的话锋,举出山遐在余姚如?此?行事的结局作为例子,是想借此?告诉郗归,吴姓世?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会怎样?地联合起来,对付外来的“冒犯者”。

  对此?,郗归并?无惧意,她冷静地说道:“可我?并?不是山遐。他不得不听?从免官的命令,我?却不会像他那?般听?话。你不要忘了,我?手里可是有着山遐没有、吴姓世?族同样?没有的兵权。”

  “再说了,士农工商,这?世?上的利益,原本就?并?非只有兼并?土地这?一种。”郗归低头?看向郗如?,对上了她若有所思的眼神,“阿如?,你觉得呢?”

第117章 规训

  有那么一段时间, 后人总喜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可?说这话的很多人,他们所赞美的, 其实并非读书?这件事本身, 而是与其联结在一起的仕进之阶。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 今之学?者为人。1

  程颐释“为人”曰:“欲见知于人也。”

  其实何止是学?者呢?

  那些汲汲营营于?兼并之事、成日?里斗富夸侈的吴姓世族,不也是想?用这样一种别出蹊径的方式, 来达到见知于?人、显达于?人的目的吗?

  金钱终究只?是一种手段, 人天生就会?更爱目的本身。

  如果那些吴姓世族能够有机会?进入朝堂, 能够有机会?重新获取其先辈在孙吴时期所拥有的地位,那么,与之相比, 眼下这些来自土地并兼的利益, 就会?瞬间暗淡失色。

  郗如在郗归别有深意的目光中眨了眨眼, 脑中仿佛有一道隔膜轻轻碎裂。

  时隔多日?之后,她终于?又?一次地、想?起了动乱发?生之前的会?稽。

  自从眼睁睁看着表兄表姐们死在自己面前, 郗如脑海中有关会?稽城中的一切回忆, 都仿佛在内史府那场熊熊的大?火里消失殆尽。

  直到今天, 她才忽然想?起,去?年他们刚到会?稽不久,那些吴人便开?始频繁设宴,盛邀王定之参加。

  起初,因着谢蕴的劝阻, 王定之很少参加这些宴席。

  就算参加, 也往往只?是走个过?场,很快就会?离席。

  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定之待在府衙里的日?子越来越少,回府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晚。

  谢蕴多次劝他与会?稽世族保持距离,可?他却每每忘记。

  或许那并不是忘记,而是一种明晃晃的漠视与反对。

  王定之与谢蕴成婚多年,向来对其言听计从。

  他从小便在种种“不类其父”的评价中知晓了自己的平庸,更是深知自己配不上谢蕴,所以向来待她如珠似宝,唯命是从。

  可?到了会?稽后,在吴地世族日?复一日?的阿谀奉承中,王定之逐渐沉醉于?那些虚伪的赞美与惋惜,将推杯换盏间的场面话当作妙语纶音,把那些巧言令色的世族子弟当作知音挚友,在觥筹交错中获得了平生从未有过?的自信。

  平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虚假的赞美会?让平庸迷失自我,再也不愿听从旁人的劝诫。

  对此?,郗如曾认真地问过?谢蕴。

  她说:“姨丈那样无能,在建康时,人人都瞧不起他的无知,根本没有多少人愿意与他交游。可?为什么到了会?稽后,却好像人人都喜欢他呢?”

  谢蕴当时微愣了一下,而后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答道:“那些人哪里是喜欢你姨丈呀?他们不过?是喜欢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喜欢会?稽内史的权力罢了。”

  “傀儡?”郗如天真地问道,“可?他们看起来都很尊敬姨丈,并没有瞧不起他、把他当作傀儡呀?”

  谢蕴苦笑了下:“阿如,并非只?有颐指气使、趾高气昂才能够被叫作操纵。这些人看似在奉承你姨丈,其实只?是用那些溢美之言作为伪饰,一步步诱导着你姨丈去?帮他们实现目的罢了。”

  “那您为什么不阻拦呢?这些人如此?地虚伪和狡猾,您快把他们的险恶用心告诉姨丈啊!”

  郗如不明白,为什么谢蕴明知是错误,明知是陷阱,却还是没有全力阻拦,而是任由王定之去?犯错。

  “拦不住的。”谢蕴缓缓摇头,眼睫低垂,“三吴世族根深蒂固,唯一不足的,便是几乎没有同姓族人能够入朝为官,身居高位。也正因此?,他们才更要?铆足了劲来拉拢会?稽内史,为自家子弟争取到更多的入仕机会?。”

  “阿如,这些人若真的想?腐蚀一个官员,会?使出数不清的办法和手段。更何况,你也看到了,你那姨丈其实乐在其中,不是吗?”

  郗如自然地驳道:“他只?是不知道——”

  “不。”谢蕴并不赞同她的观点,“纵使一开?始不知道,可?我与他说了这么多次,他却依然我行我素,毫不悔改。这说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