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谢瑾一字一字地看完这?两行小序, 心中五味陈杂。
如今的江左,又何尝不?是如此这?般的重敛蚕食之象?
三吴那些无路求生的可怜百姓, 之所以会冒着生命危险揭竿而起, 又何尝不?是因为想探索出?一条另类却有效的出?路, 去实?现?其内心深处“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的热切愿望?
他口口声声要?做江左的安社稷之臣,可究竟何为社稷臣?
史书教会他“主在与在、主亡与亡”的道理,可若是那为人?君者,根本?就不?配他如此相待呢?
郗归自小憩中醒来?, 入目所及的, 便是谢瑾对着那一卷《毛诗》出?神的场景。
她轻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语气中带着几分嘲意。
“这?就触到痛处了?敢问侍中,这?诗中的硕鼠二字,该作何解呀?”
谢瑾对上郗归微抬的眼眸,心中不?由感到一阵刺痛。
他听到她自顾自般地答道:“如此硕鼠,漫山遍野,各州各郡,简直无处不?在。”
谢瑾没有说话,郗归坐起身来?,徐徐饮了一口茶汤,然后才缓缓抬眼,看向谢瑾。
“你这?次过?来?,又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呢?那些养尊处优的王公大臣,又有何指教啊?”
谢瑾还没来?得及说话,耳畔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谢瑾缓缓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是瘦了不?少的郗如。
他看到郗如,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谢蕴。
她明明最有才气,却不?得不?遵照家族的安排,嫁给?平庸无比的王定之,在乌衣巷中蹉跎了十余年。
好不?容易可以借着王定之外放的机会轻松一段时日,却这?样猝不?及防地,死在了叛军手?下。
消息传回建康的那一日,整个谢氏无人?敢信,也无人?肯信。
可他们不?得不?信。
谢氏的部曲浑身是血,亲手?抱回了谢蕴的幼子蒙儿。
那是北府军东征的前一夜。
那一日,台城的灯燃到很?晚。
谢瑾作为议事大臣,直到天边微微发亮之时,才终于出?了宫门。
那一路,他枯坐车中,听着阿辛转述关于谢蕴的种种消息。
他脑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一幅又一幅,最终全都归于沉寂。
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了叛军那粗糙的、钝拙的、卷了刃的、沾满了血污的大刀之下。
她一定很?痛。
谢瑾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抽痛。
谢蕴的死讯太?过?突然,也令人?意外。
直到很?多天后,谢瑾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日郗岑病逝,困于乌衣巷中的郗归该是何等地悲恸。
而自己那时在做什么?呢?
在以为了王和之孩子考虑的名义,为庆阳公主与王贻之牵桥搭线。
当郗归在内院痛哭流涕之时,他正在与王定之兄弟推杯换盏。
而席间酝酿着的,是那封将在第二天一早,通过?郗珮之手?,递到郗归手?里的和离书。
人?世间的悲欢从不?相通,除非身临其境,除非苦命相连。
谢瑾看着郗如瘦了不?少的小脸,很?想开口安慰几句,可又怕触及她的伤心事,是以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郗如却并非为了痛哭而来?。
行礼过?后,她端庄地立在一旁,很?有几分娴穆婉静的样子,行止间竟比从前更像谢蕴。
短暂的沉默过?后,谢瑾轻声开口:“阿如最近可好?喜欢用什么?菜?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郗如微微笑了笑,答道:“回叔祖父,阿如一切都好。姑母将我的饮食安排得很?好、很?周到。”
她一边说着,余光扫过?了那卷翻来?的《毛诗》,顺着谢瑾的话锋答道:“姑母为我请了几位先生,还亲自将我读《毛诗》,如今已经学到了《伐檀》。”
“《伐檀》?”谢瑾轻声问道。
那正是《硕鼠》之前的篇目,《小序》说,这?首诗的主旨是刺贪。
“是啊,《伐檀》。”郗归随手?拿过?那卷《毛诗》,往前翻了两页,“诺,台城里的那群尸位素餐的‘大人?’,若是对分田之事有意见,就烦请侍中帮我问问他们,‘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2”
不?做农活的人?,为什么?要?拿走三百束谷物?
不?去狩猎的人?,庭中为什么?会悬挂着猪獾?
还能够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那是掠夺,是欺压,是位高权重、家财万贯者对平民百姓一刻都不?曾停止过?的剥削啊。
郗归与谢瑾在寂静的书房中久久对视,直看得他挫败地闭上了双眼。
他拼尽全力,去维持江左岌岌可危的平衡,可却总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撕扯着,叫嚣着,要?彻底摧毁这?栋脆弱的高楼。
司马氏是这?片江山的主人?,可皇位之上的圣人?,和他那见识短浅的兄弟,只会给?江山社稷添乱。
世家大族是江左与生俱来?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明明已经享受了这?么?多年,可却还是不?肯收手?,仿佛一个失去理智的贪婪妖兽般,不?断地剥削下民,不?断攫取着江左这?可怜的生命力。
他们一个个地,在自取灭亡的路上拔足狂奔,丝毫不?顾及江左的未来?。
或许他们也知道这?并不?明智,可贪婪左右着他们,嫉妒左右着他们,兼并的惯性左右着他们,他们终究不?能离开这?个泥淖。
谢瑾知道这?并不?正常。
一个国家,只能拥有一个真?正的主人?。
若是能够做主的人?太?多,那么?他们就会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互相角力,阻挠作为一个整体?的国家,走向那个最大的善。
对于这?一点,他一直都很?清楚。
所以他才想方设法,在压制太?原王氏的同时,管教族中子弟,一步一步地,想要?收拢司马氏散落了几十年的权力,将其重新交回圣人?的手?上,让江左能够真?正做到政令畅通,政治清明。
可他终究是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征发乐属的诏令来?得那样的突然,他在江州骤然听闻此事,只觉得如同做梦一般——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君主,一方面雄心勃勃地想要?掌控一切,另一方面却又如此愚蠢地乱政频出??
谢瑾失望极了,也疲惫极了。
他知道,江左不?会变好了,司马氏的覆败只是时间问题。
可这?事实?实?在是太?过?令人?震撼,以至于他左右彷徨,不?知该如何接受。
他无比悔恨,悔恨自己未能在去往江州之前,安排好台城的一切,让人?好好地看住司马氏兄弟。
可事到如今,一切的一切,早已悔之晚矣。
孙志之乱已经蔓延开来?,谢蕴已经死在了会稽,而北府军也已经开始在三吴培植势力。
谢瑾不?得不?吞下这?一时疏忽的苦果,不?得不?接受江左即将在事实?上失去三吴的现?实?。
他既不?敢面对郗归失望的眼神,又不?知该如何拯救司马氏无望的未来?,所以才一连多日都待在台城议事,迟迟没有来?京口一趟。
今日之所以过?来?,是因为台城物议纷纷,他担忧三吴的分田之事,最终会引起吴姓世族们对郗归的集体?讨伐,所以才鼓起勇气,来?与郗归相见。
他不?怕郗归的指责,因为他比她更加痛恨自己的过?失。
可他不?想让她失望,更不?想承认,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距离图穷匕见的那一天已经越来?越近,他将不?得不?做出?抉择——是与郗归分道扬镳、彼此对立,还是背叛他这?十数年来?的坚持,彻底背离司马氏?
对于谢瑾心中的煎熬,郗归纵使并不?完全清楚,也能大概猜到几分。
她见谢瑾迟迟没有答话,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说吧,台城又起了歪心思?”
郗如的眼珠转了转,乖巧地走向郗归,跪坐在她的身旁。
谢瑾闭了闭眼,终于说起了台城的情况:“阿回,温述和顾信在吴郡行分田之事,消息已经传回了建康,台城这?几日吵得很?是大声。就在今天早上,陆氏家主入宫觐见,说温、顾二人?不?仅将世族的土地分给?贫民,还强行让奴隶部曲重新入籍。”
“消息传出?后,世家的反应很?是激烈。你知道的,无论是侨姓世家还是吴姓世族,都蓄有不?少部曲。他们都担心,吴郡之事若是传扬开来?,部曲们人?人?都会想着分田落籍,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容易控制。”
郗归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面不?改色地说道:“所以呢?就因为他们的担心,我便要?停下脚步,让百姓们继续去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日子吗?”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谢瑾去看那卷尚未合上的《毛诗》:“人?人?都想过?上更好的日子,百姓们辛苦终年,却始终不?得温饱。如此这?般年复一年,谁也不?能长?久地忍耐下去。孙志之乱为什么?会发生?还不?是因为下民们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你仔细想清楚,百姓与世族,二者孰轻孰重?”
谢瑾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冷静地反问:“世家大族把持着江左大大小小的官位,控制着江左绝大多数的财富,我又如何能不?顾及他们的感受?”
“呵。”郗归轻嘲一声,缓缓开口,“所以我不?是正在动手?,要?让他们不?要?再把持三吴田地吗?”
“可你太?激进了,真?要?这?样下去,恐怕会出?乱子。”
“会出?什么?乱子?纵使真?的出?了,难道会比孙志之乱更加严重吗?”郗归挑眉问道,“孙志之乱为什么?会蔓延得这?么?广?为什么?会稽诸县,一日之间,便几乎全部沦陷?谢瑾,你有想过?这?一点吗?”
谢瑾没有说话,孙志之乱来?得太?快,夏雪带来?的灾异之说,台城发出?的乐属之诏,混杂着吴姓世族的推波助澜、当地官吏的胡作非为,以及先前上虞县的风波,最终汇成了一股汹涌的乱流,无可阻挡地蔓延开来?。
谢瑾复盘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不?发自内心地觉得,太?晚了。
祸种已经深深酝酿,到了这?样的地步,纵使他能拦下那道征发乐属的圣旨,纵使王定之早早做了防备,但叛乱还是会磅礴而至——或许会稍晚,但绝不?会消失。
谢瑾的心中闪过?种种分析,可郗归却只用了一句话,便点透了其背后的本?质根源。
她说:“玉郎,天下之患,从来?都在于土崩,而非瓦解。3”
第116章 隐户
若把王朝天下比作一间房屋, 那?么,其崩溃永远不会源自瓦块的散落,而是由于支撑其墙体的一粒粒尘土的坍塌。
对此?,汉人早有成言。
秦之末世?, 陈涉、吴广既无权势, 又无资财, 却能起穷巷,奋棘矜, 偏袒大呼, 而令天下百姓云集影从。
所为者何?
学者曰:“由民困而主不恤, 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是谓之土崩。”1
汉景帝时, 七国作乱, 威严临于封国, 资财比于京师,带甲数十万, 浩浩然兴师西进, 而身死人手, 为天下笑。
何以故?
君子曰:“盖景帝德泽未衰,百姓安土乐俗,使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2
读史之人,无一不对这?段解释感到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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