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郗归为郗如穿上小小的斗篷,亲手把她带到南烛身边:“你先?带阿如回去,让她好好睡一觉,我下午再去陪她。”
郗如和南烛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就连脚步声也渐渐走远。
郗声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名册:“你何?必如此?闹得?她这样?痛苦,你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她总要想明白的。”郗归也叹了口气,“待在?陈郡谢氏的那几年,对阿如的影响太深了。她是个好孩子,有天资,也有志气,不该这样?荒废下去。”
郗声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的独子郗岑,是由郗照一手带大,悉心教养。
是以郗声并不懂得?该怎样?教育孩子,也明白自?己?的不擅长。
所以他并不愿轻易插手郗归对郗如的种种安排,唯一愿意做的,不过是帮她费些陪伴的工夫罢了。
于是他指了指案上的田册,重新回到了先?前的话题:“阿回,你不要嫌伯父唠叨,我是真的担忧,所以才想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可真的想好了?分田入籍之事,是非行不可吗?”
“伯父,你我其实都很清楚,若想破除世家大族对土地们的掌控,若想让北府军三万余名将士都能吃到平价的米粮,我们只能求助于这千千万万的农民佃户。”
“是我们仰仗这些百姓,而并非他们仰仗我们。”
“这些土地在?世家大族们的手中,只会?成为他们奢靡享乐和继续兼并的资本。可若是被分给了平民百姓,他们便会?为了自?身的饱暖,精心侍弄,好生栽培。”
“只要分给平民的土地足够多,那么,哪怕我们削减田税。收上来?的粮米也将会?是一笔极其可观的数目。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再也不必为江北将士们的粮米感到忧心了。”
“伯父,永嘉南渡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数十年来?,世家大族从来?不肯停下他们兼并土地的脚步,以至于一批又一批的南下流民和无路可走的平民百姓,不得?不依附他们而生存,或是卖身为奴,或是成为佃客,从此劳作终年,却只能为世家大族作嫁衣裳。”
“您熟读史书,一定比我更加清楚,后汉之时,豪强兼并,百姓失地,大族割据一方,朝廷政令不行。衰弱的朝廷被外戚宦官把持,既无兵马,又无钱财。一旦失去土地的平民百姓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王朝顷刻之间就会?走向毁灭。”
“伯父,如今的江左,与当日的后汉何?其相似。当年董卓作乱,朝廷无可奈何?,匈奴长驱入关,中原大地哀嚎遍野。如今世家大族各行其是,处处为难,而北秦却虎视眈眈,伺机南下。”
郗归看着郗声的眼睛,无比郑重地说道:“我们不能等到束手无策的那一天,再去亡羊补牢啊!”
郗声紧紧握着手中的名册,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才叹了口气,担忧地说道:“阿回,我担心你要面对太多太多的敌人,这太危险,也太激进了。你此前也曾说过,不能四面出击,不能树敌太多,不是吗?”
第114章 燎原
“今时不同往日。”郗归坚定地说道, “伯父,三吴的动乱已经发生,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江左如今这般模样,任何人都绝无可能在平民百姓和世家大族之间两边讨好, 左右逢源, 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对于世家的贪婪和自?私, 您不会?不清楚。我们若要保护那些?可怜的百姓,若要保证北府军能够用有充足的粮草, 若想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收复二京、回到高平, 就必须对上那?些?世家大族。”
“人生天地之间, 无论想要获得什么,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郗归站起身来,看向窗外寥廓的天宇, “我们要想获取三吴的土地和粮米, 就必须争, 必须抢,必须团结下层百姓, 与?那?些?世族为敌。”
“更何况, 那?些?土地, 本就该属于辛苦劳作的百姓们。”
郗声知?道?郗归说得有理,可他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太过激进。
他知?道?自?己是过时的人,已然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可他还是担心?如此?这般的冒进之举,会?引发什么意想不到的差错。
于是他犹豫着提醒道?:“这件事情, 必须同时在徐州和三吴进行吗?”
“伯父, 您知?道?的,桓阳从前虽组织过土断, 但却并不彻底。徐州境内,不少郡县仍有黄册白册之分。单是京口、晋陵一带,就因?侨立兖、幽诸州的缘故,尚有不少持白籍户口的百姓。”
“南人以黄册入籍,侨人以白册暂居,本是南渡之初的权宜之计。可几十年过去了,侨姓百姓与?土著居民都?已是江左世世代代的子民。为什么侨人却仍能因?为上了白册的缘故,不用承担调役呢?”
“长此?以往,黄册百姓又安能没?有不平之心??”
当年桓阳土断,即是为了缓解黄、白二?籍百姓之间的矛盾,以实?际居住地确定?户口。
郗声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好政策。
可再好的政策,只要触碰到人的利益,就总会?在落地实?施的过程中受阻。
昔年土断之时,郗声虽已离开徐州刺史之任,却还是听到了不少消息,知?道?江左各地都?对此?颇有异议,简直称得上风波迭起。
吴人额手称庆,侨人联名上书,一朝朝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唱了个锣鼓喧天。
到了后来,甚至有已然身居陋巷的没?落士族子弟,为了不失去仅有的能够为人称道?的南来世家身份,悲愤地蹈海而死。
郗声至今仍旧记得,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台城,变得多么地喧嚷哗噪。
那?些?平日里或是软弱不堪、或是自?诩名士的人物,那?一日,竟然全都?物伤其?类,为了这所谓侨人的面子而争得面红耳赤,一发不可开交。
郗声想到这里,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缓缓开口说道?:“青、冀诸州的治所虽在京口、晋陵一带,可真要论起来,却并不属于徐州的管辖范围。阿回,我虽是徐、兖二?州刺史,可却不能对其?余几个侨置的州郡指手画脚,我们并没?有权力为他们治下的百姓重新划定?户口。”
“我们还没?有做,怎么知?道?不能呢?”郗归轻笑一声,指出了一个醒目的事实?,“徐州早已减税至什二?之数,可青、冀四州辖下的十多个郡却还维持着什七的田税,百姓们早已苦不堪言。有这么个大前提在,想必百姓们一定?会?支持我们重新分田入籍的。”
“再说了,我们不是还有北府军在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反对都?不过是虚张声势,做不了数的。”
类似的话语郗声已经听过很多次,可他却仍是担忧:“阿回,摊子铺得太大了,我怕你?会?左支右绌、力有不逮啊。”
郗归却并不担心?这点:“既然要做,那?就做得彻彻底底,让此?事如同烈火燎原一般地铺展开来。趁着这个机会?,在徐州全境和吴地三郡统一入籍、分田二?事的标准,彻底将规矩定?好,给北府军建立起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以免哪个地方再因?不平之心?而生动乱。”
“您说摊子铺得太大,怕我会?力有不逮。可是伯父,我们已经开始行动了。滚滚的波涛裹挟着我们,我们只有不断确立分田的新目标,才能真正长久地团结起那?些?底层的百姓和北府军的将士,他们才会?永远保持充足的干劲。”
“人都?会?为自?己而战的,分田不会?拖垮我们的力量,反倒会?使我们凝聚更多的民心?。”
“再说了,一旦各地同时施行分田入籍之事,世家大族们一定?会?各顾各的利益,恨不得死道?友不死贫道?。如此?一来,他们就再也不能板结一块、齐心?协力地来对付我们了。”
郗声知?道?,若论辩才,他是永远都?比不过郗归的。
更何况,这一年多来的事实?也证明,郗归的决策纵使激进,却总会?取得好的效果。
既然如此?,他不再多劝,只深深地看了郗归一眼,默认了此?事。
不过,离开之前,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回,你?真的准备好,同时迎接来自?侨、吴二?姓世族和北秦大军的挑战了吗?”
“您放心?,一切都?会?顺利的。”郗归笑着说道?,神情坚毅而自?信。
郗声最后看了眼她坚定?的面容,缓缓走出庭院。
他心?中交杂着期待、担忧等种种情绪,恨不得一觉起来便能迎来最终的结果,可却只能等待。
书房之内,郗归静静凝视着壁间的舆图。
孙志率徒作乱的消息传出后,北秦骑兵果然增援,以至于北府军东征之后,郗归不得不再向江北增兵。
好在徐州的民兵已经训练了大半年,能力和状态都?很不错,按照计划,只要再过一个月,他们中的三分之一,就可以正式加入北府军。
郗归只要一想起那?些?焕然一新、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就觉得心?情都?好了几分。
这些?人与?郗归去年接手的那?两万余名私兵不同,他们从未长久地在军中待过,大多都?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年,所以格外地有朝气,有活力,也格外容易被北府军如今已然成熟不少的那?套新训模式规训。
平心?而论,在无关大是大非、且不违背公序良俗的基础上,人人都?有权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可军人却不同。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1
他们既然选择了这条为国为家的道?路,便是把一种更高的情怀和目标置于个人之上。
郗归会?竭力保障他们的权益,但也会?毫不放松地督促这支军队成长为自?己想要的模样。
她会?尽力去做,让自?己与?这支军队之间,永远互相成就,永远彼此?支持。
北府军正在以一种无可阻挡地方式壮大着,等到分田入籍之事落定?,军中还会?拥有更多的兵员。
这些?兵员会?为了自?己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而奋力拼搏,而北府军的制度也会?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到了那?个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奈何北府了。
郗归这么想着,转身回到案前坐下。
“桓元的人送马过来了吗?”
南烛从一旁的书架中取出一个匣子,放到郗归面前的几案上。
“这些?是今日送来的信件,里面第一封便是宋和所寄。送信的使者说,此?次市得的千匹战马将在今日申时从江州登船,明日便可到达京口。”
郗归轻轻“嗯”了一声:“让贺信派人去接。京口与?上游气候有异,这些?战马远道?而来,恐怕会?水土不服。这是我们第一次从江州换来如此?之多的建昌马,你?好生叮嘱贺信,一定?要让他安排圉人仔细照料。”
“是。”南烛郑重答应。
她做惯了预读信件文书的工作,所以很快就与?郗归一道?,将几桩较为要紧的事务处理完毕。
结束之后,南烛将方才记下的各项条陈装好,准备出门一一吩咐下去。
离开之前,她听到郗归问道?:“南星在阿如那?里?”
“是,小女郎想是累了,回来后哭着哭着,便自?己睡着了。”
“她睡得可还好?有没?有发热?”
郗归一边问着,一边朝郗如的房间走去。
南烛在心?里忖度了下午后要处理的各项事务,觉得时间还算充裕,因?此?也跟了上去,以免郗归再有其?他吩咐。
郗归看到郗如还算安恬的睡颜,总算放下心?来,悄悄地退出内室。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问道?:“谢瑾是不是说今日有事相商?”
昨日用夕食时,她依稀听到南烛提了这么一句,可眼看就要晌午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恐怕是在台城绊住了。”南烛指了指袖中有关分田之事的条陈,推测着说道?,“孙志乱起后,三吴不少世族都?逃到了建康。事到如今,他们想必也听说了顾信、温述两位郎君在吴郡主?导分田入籍的情形,如今只怕吵得正凶呢。”
“让他们吵。”郗归冷嗤一声,脸上浮现出几分讽意,“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个顶个地自?私,等到徐州的摊子铺开来,他们还更有的吵呢。”
南烛没?有说话,郗归接着吩咐道?:“你?先去忙吧,告诉小丫头们一声,等谢瑾到了,让她们跟阿如说一声。阿如今日受了打击,恐怕会?想见见熟悉的人。”
南烛有些?迟疑:“女郎,小女郎本就依赖谢家,您看是不是先将她和侍中隔开一段日子?”
“不必。”郗归微微摇头,“理不辨不明,她迟早要明白谁对谁错,与?其?等到旁人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影响她,不如现在就让她多接触些?人,然后再跟她讲明道?理。”
说到这,她颇为兴味地瞧了南烛一眼:“再说了,你?怎么知?道?,阿如就一定?会?被谢瑾影响呢?咱们家的这位小女郎,可是聪明得很呢。”
第115章 硕鼠
谢瑾进入书房前, 郗归原本在翻看一本《毛诗》的旧注。
只是这?几日又下起了雨,她午后困倦,读着读着,便忍不住靠在凭枕上假寐。
谢瑾示意引路的南星退下, 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迈过?去, 缓缓抽出?郗归手?中的书册, 为她盖上了一床薄衾。
回身之际,他的余光扫过那本《毛诗》翻开的页面, 发现?郗归停留的地方, 赫然是《魏风·硕鼠》。
“《硕鼠》, 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 贪而畏人?, 若大鼠也。”1
上一篇:不可或缺的灵魂
下一篇:逃荒:我靠美食交换系统极限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