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我虽安排他去军中,可又何曾容他插手过军事上的?东西?即便到?了吴兴之后,又何曾给过他掣肘你的?权力?”
“无论是所思还?是所为,我对宋和都从无偏私之心?。我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己对北府诸将的?看重,远胜宋和。”
“我是这样想的?,更是这样做的?,可你又是如何回报我对待北府军将士的?一片心?的?呢?”
“高权,平心?而论,究竟是我对宋和的?所谓偏爱让你不安,还?是你自己内心?的?思虑与?揣测,使得你于不知不觉间作茧自缚呢?”
第140章 问罪
“作茧自缚?”高权以手掩面, 痛苦地反问道,“我也?不?想如此,可?宋和若是死在吴兴,我又如何?能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面对如此惨烈的牺牲, 高权不?是不?后?悔。
这悔意堆积在他的心底, 几?乎要一点点压垮了他。
可?若时光倒流, 只怕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看向郗归,痛苦地剖白道:“我怕被您厌恶, 被您记恨, 怕自己再也?不?能够受到重用, 更怕会连累北府军其余的兄弟,让您误以为北府旧部后?人结党营私,排挤甚至害死您的亲信。”
“女郎, 自古带兵之人, 最要紧最看重的, 便是来自主君的信任。倘若您与北府诸将,因宋和之死而生了嫌隙, 那?往后?、又该如何?啊?这样的罪过, 我又如何?能承担得起?”
泪水一行?行?地流下, 高权眼神空洞,喃喃说道:“单是为了这一点,莫说是昨夜战死的那?些兄弟,就算是赔上自己的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呵。”郗归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心中升起了一阵浓浓的无力感, “你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出于顾全?大局的考虑?你认为自己是为了北府军的其余将士, 所?以才不?得不?做出牺牲,不?得不?承受这样的痛苦?”
高权低垂着头颅,没有说话。
郗归愤怒地将案上的茶盏摔到地上,大声?斥道:“可?你根本就不?必如此!”
“一千多人的性命,就因为这般的顾虑而不?得不?牺牲?”
“我从前?曾告诉过你们,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可?你今日让我明白,私心、怀疑与偏见,更是伤亡的来源。”
“我一直认为,我们在共同缔造有关北府军的辉煌历史,我们将一起踏上中原的土地。可?你却告诉我,你对我的怀疑,一刻都不?曾停歇,甚至更是因为这怀疑,在战场上做出了不?理智的错误决策。”
“你赢了。”郗归冷笑着说道,“你成功地救下了宋和,救下了庆阳公主,以及府衙之中,还活着的三百余名将士。”
“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若是等?大军到来之后?,再竭力冲锋的话,根本就不?会有如今这般的伤亡。”
“我为你们的英勇而感动,深知你们都是不?畏死的悍勇之人,可?是高权,我们原本不?必如此。”
“徐州和北府军都有相当详细、相当公正的一系列制度,任何?人的升迁和待遇,全?都经得起制度的考察。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诸位将领和官员而言,偏私的余地都非常有限。我怎么可?能因为所?谓内心的芥蒂,便去断送他人的前?途?诸将与我原为一体,我若猜忌诸将,难道不?也?是在损害自己的利益吗?”
“再者说,若是按照你的逻辑,宋和固然是我的旧识,可?你也?是北府旧部后?人,是从我兄长还在世时,就在北固山操练的故人。若是连你们都不?信任我,那?么,那?些后?来从军的乡勇,那?些自江北慕名而来的宿将旧卒,又该如何?想我呢?”
“倘若有朝一日,你与那?些后?来的将士并肩作战,你愿意他们怀着如此这般的心思,将你仅仅视作我的亲信而非他的同袍,不?肯与你交底交心,时刻顾虑是否会因你的缘故而被我厌恶记恨吗?”
“我,我——”高权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他痛苦地看着郗归,脑中一片空白。
郗归面无表情地看着高权,直看得他颤着声?音问道:“女郎,您觉得我做错了吗?”
她叹了口气:“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做错的人太多,原非你一人的过错。可?你昨夜的做法,确实有失理智。”
“我们的确在与朱、张二氏的对峙中获得了胜利,可?那?绝非什么值得骄傲的战绩,而是一场鲜血淋漓的惨胜。”
“我之所?以要先见你,并非来找你问罪。所?说论罪,那?要涉及太多太多的人,并非一时半会能够结束。我只是看重将士们,看重你们这些在战场上拿命拼杀的人。”郗归失望地说道,“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我们彼此之间的信任,竟是这样地微薄,以至于害得那?样多的人牺牲在了前?夜。”
“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该作为猜忌的代价而牺牲。”
“从前?如何?,往后?又要如何?,你回去好生想想吧。”
郗归长叹一声?,以手支额,闭上了眼睛。
可?高权却并未离开。
良久,他才嗫嚅着说道:“女郎,抱歉……”
郗归没有说话,高权咬了咬唇,只好弓着身子退出了营帐。
帐中的气氛很是低沉,南烛轻声?上前?,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踌躇着安慰了一句:“女郎,这并非您的过错。”
“那?又是谁的过错呢?”郗归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失望,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谢瑾曾与我说过,他想要一个主不?疑臣、臣不?负君的清平时代。”
“我那?时想,司马氏皇帝性好猜忌,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而我,则要引以为戒,好生对待每一个部下。”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为了大伙儿的团结,我甚至要求自己,不?仅仅要做得公正,还一定要‘看起来公正’。”
“可?结果又如何?呢?”
她唏嘘地说道:“我从前?听过一首诗:‘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1无外乎古往今来,文人墨客都爱以夫妻喻君臣,实在是主君与臣属之间,比夫妻之情还要更扑朔迷离啊。”
“女郎——”南烛想要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郗归轻轻摇了摇头:“潘忠自以为为我考虑,所?以迟迟未让潘可?的才能被我知晓;高权揣度我的好恶,自以为如此这般拼尽全?力、做出牺牲,能让其余北府旧部后?人免于猜忌:他们其实都没有真?正做到信任我。”
话虽如此,可?郗归心里明白,这样的担忧与猜忌,是皇权政治与封建制度延续数百年?的惯性,是深深刻在人们心中的集体无意识,绝非一个或某几?个人能在短期之内所?消除。
而对她而言,掌握一个如此之大,并且还将继续扩张的势力集团,绝对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如臂指使。
夫妻之间唯有两人,尚且充满了张力,有博弈,有得失,有取舍,更何?况是面对如此之多的部属呢?
郗归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知道自己会面临许多的私心私欲,许多的利益纠葛,许多的权力制衡。
她只是没有想到,单是信任二字,就已是如此地艰难。
她觉得心累,觉得疲惫,但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她不?得不?面对、不?得不?处理的状况,她不?能为此消沉。
于是,短暂的沉默过后?,郗归主动开口问道:“宋和过来了吗?”
南烛微微摇了摇头:“城中一片乱象,宋和正在善后?。不?过,他派了人在渡口候着,一看到船靠岸,便快马加鞭地去了城中送信,想来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便有护卫进来通报:“女郎,宋侍郎求见。”
郗归喝了一口茶:“让他进来吧。”
宋和一脸倦色,带着眼下浓重的青黑走进营帐,仿佛一个即将走向刑场的困顿囚徒,来此接受最后?的审判。
他将手中紧紧捏着的条陈呈给郗归,心中反复回忆着这一路上准备好的种?种?说辞。
郗归从南烛手上接过条陈,大致扫了一眼。
不?出她所?料,这是一封比郗途详细得多的制式报告,不?到一天的时间,宋和便已准备得如此充分。
郗归抬眼看向他,平静地问道:“你可?有何?话说?”
宋和对上她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辨不?出喜怒的表情,不?由心中一紧。
他在袖中握了下拳,努力镇静下来,开始报告这场动乱的来龙去脉。
“前?日我自会稽回来后?,令刘石、赵强二人去给高将军送信,欲请高将军入援城中,加强防备,以防内城世家?狗急跳墙,行?不?轨之事。”
“我将信交给刘、赵二人之后?,便去前?堂见庆阳公主,没想到刘石力劝赵强回去休息,独自一人出门送信,更是在途中遭遇了世族的埋伏,不?仅自己丢了性命,还使得信件落入世族之手,走漏了庆阳公主决定与北府军合作、我等?即将加强防备的风声?。”
郗归一边听他报告,一边比对着手中先后?收到的两份条陈。
她打?断宋和,径直问道:“北府军的制度,向来是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且不?说庆阳公主为何?在府衙中逗留如此之久,单是送信求援这样的大事,你便不?该只派两个人前?往,更不?该在发出命令后?便不?管不?顾,任由刘、赵二人阳奉阴违。”
宋和唯唯应诺,并无辩解之辞。
郗归接着问道,语气沉沉:“刘石一人出门送信,府衙外的护卫为何?竟全?然未觉异样,也?没有向上级报告?当值之人又是如何?登记的?究竟是他们一时疏忽的缘故,还是因为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法早已是司空见惯,以至于根本没有引起当事人的警觉?”
宋和苦笑一声?,懊丧地答道:“是我的疏忽。”
“去年?五月,您将刘坚从江北召回,在北府军上下掀起整饬的风潮。从前?在北固山时,我也?曾受命主抓军中的纪律规矩,因此,当日校场之事,我虽不?在场,却也?负有责任。因着这个缘故,我对此事的印象十分深刻。自从抵达吴兴以来,我已多次强调按章办事,可?却仍有疏漏。”
一年?多来,宋和第一次对着郗归承认自己的无能:“若我没有这般强调,便只是我一人阳奉阴违,以至于生出祸患。如此一来,虽然罪名更甚,可?我却不?会像如今这般难受。”
向来自负的宋和,脸上浮现出颓丧的神色:“可?事实却是,我明明想要整饬纪律,获得您的肯定,做出一番成绩,可?事情的进展却并非如我所?预想的模样。我终究在军中待得太少,并不?够了解那?些基层的将士,也?没有与他们建立十分密切的关系,以至于对这种?种?违规之事全?然不?察,出了如今这般的疏漏。”
宋和跪伏在地,郑重认错:“对此,我无话可?说,但请女郎降罪。”
郗归饮了口茶,淡漠地说道:“起来吧,这才哪到哪呀,还远不?到认罪的时候。”
宋和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重新直起身来。
他看到郗归的右手放在几?案之上,点了点其上的两份条陈,面无表情地问道:“郗途说,会稽大营之中,他曾亲口告诉你,回去之后?,务必即刻联系高权,一道加强防备。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如若是真?,你下船之后?,为何?没有立刻去找高权,而是先回了府衙?”
第141章 偶然
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倘若前天夜里, 高权率领城外那两千余名将士,与宋和一道?入城,或是宋和在世族起兵之前,便带着?所有人撤到城外, 那?么, 纵使会打草惊蛇, 引起朱、张二氏的警觉,却也绝不至于产生后来那般大的伤亡。
关于这个事实, 宋和无从辩解。
他原本已经想好?了理由, 可在面?对?郗归那双好似能够看透一切的眸子?时, 他仿佛于刹那?之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以至于霎时一个激灵, 意识到自己绝不应该在此刻辩解。
但这?个意识显然来得有些?晚了, 以至于宋和清楚地看到, 在察觉他想要辩解的意图之后,郗归竟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她冷淡地说道?:“你有什?么借口, 尽管都说出来吧。事到如今, 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我们?索性就锣对?锣、鼓对?鼓地谈一次,说说过去,也说说未来,权当是不破不立了。”
宋和不确定郗归的意图,谨慎起见, 他决定闭口不言, 先观望观望再说。
对?于他的缄默,郗归仿佛并不太在意, 只是面?若霜雪地说道?:“你不是不知道?面?见高权一事事关重大,你只是着?急。”
“你急着?去稳住庆阳公主,你生?怕自己不能抓住这?个身份高贵的女人,你怕她行事飘忽不定,于几?个时辰内又改了主意。”
“你心里很清楚,北府军有不止一种办法,能在吴兴展开分田入籍之事。可你若要尽快跻身上层,却只有尚主这?一条快速便捷而?又切实?可行的法子?。”
“你认为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所以才会纵容庆阳一直留在府衙等候,所以才不先去面?见高权,而?是直接带人回了府衙。”
郗归的语气讥诮而?严厉:“不要跟我说什?么诸如渡口距离大营太远,你回来得时间太晚,去大营的路与回府衙不顺路之类的鬼话。你若真的想做,纵有十个八个困难,也全都能够克服。更?何况,这?本也只是多绕点路的工夫,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她冷冷地说道?:“承认吧,宋和,你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宋和深深看了郗归一眼,并未急着?辩解什?么。
在听?到高权那?句“十不余三”之后,他就知道?必定会有如今这?般的局面?。
坦白讲,宋和心中其实?颇有些?不以为然——私心?人生?天地间,谁又能没有私心?若非为了那?点私心,他堂堂七尺男儿,又何必摧眉折腰地来追随一个女子??
可郗归不会明白这?些?,这?位北府军的女郎,实?在是太过理想化了——她就像他的老师郗岑一样,固执地朝着?自己脑中预设的目标前进?,误以为可以通过人为的努力,让周遭所有人都与他们?同心同德。
可这?世界本就是由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组成,人人都各有各的私心,根本不可能长久地拧成一股绳,所以桓阳退了,郗岑败了,而?前天夜里的吴兴,他自己则在前往大营报信和回到府衙稳住公主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如今的宋和回头?看去,当然知道?自己选错了。
可在他看来,这?一切并非没有缘由——人人皆有为己之心,倘若郗归作为主君,没能给他一条切实?可见的光明前途,那?么,他自己去找这?样的一条路,又何错之有呢?
郗归看出了宋和的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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