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郗归心念转了几分,最终只是平静地说道:“公主?,通往权力?的道路是如此地漫长,我们也许会遇到无数的敌人,可真正能够在这条路上拦下我们的,永远只有我们自己。”
“去京口看看吧,你还年轻,完全可以尝试不同的生活。如果最终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一道惊雷炸响,大雨更为猛烈地砸了下来,郗归脑中有些恍惚,放任自己打了个呵欠,“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外面雨大,请公主?暂且在营地里避避雨吧。”
司马恒还要再说,郗归却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公主?,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都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我不强求什么。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朱、张二氏不会再有反抗的余地,三吴之事?将再无悬念。你若公开支持我们,自然?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好事?;可若不表态,我们也不会有何损失。你回?去好生想想吧。”
这场司马恒强求得来的对话,就?这样终止在了她自己的抗拒之中。
司马恒并不愿意就?此离开,可南烛已躬身候在一旁,司马恒的骄傲不允许她死皮赖脸地强留。
大颗的雨珠砸在地上,溅起一个又一个泥点,落在司马恒华贵的裙摆上。
她坐在一座空闲的营帐之中,不快地看着护卫跪在一旁,帮她拧干裙摆上的雨水,擦拭其上的脏污。
可丝缎娇贵,很快便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宛如一朵开败的花、一池秋日的荷,干枯丑陋,了无生意。
司马恒蹙眉挥了挥手,示意护卫出去等候,不要再在眼前碍眼。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郗归方才?所?说的话,不得不承认有一定?的道理,可又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从事?那?些事?务。
直到护卫重新出现在门口,她才?从纠结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天边已然?露出了微白?地光芒。
“何事??”她瞥了眼护卫,慢悠悠地问道。
“公主?,昨夜大雨,宋侍郎归路被?阻,也未回?城。他方才?来求见,说有一策要献与公主?,可解您燃眉之急。”
“宋和?他又来干什么?”司马恒想到两个时辰前宋和的冷漠,不由冷笑?了一声。
可护卫口中的献策之事?,究竟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
“也罢,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且让他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良策。”
第146章 朱氏
三天后, 郗归乘船返回京口。
就在她启程的前一日,建康城中刚因吴兴的动乱而掀起轩然大波。
郗归当日抵达吴兴后,先见了高权、宋和、司马恒、郗途四人,随后便大?刀阔斧地?在吴兴改革旧制,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 便发出了数道命令, 让北府军收缴世族在吴兴境内的全部农田,重新按照人口进行分配。
前日大?军入城之后, 朱、张二族早已死的死, 逃的逃, 余下的不是乱军的弃子,便是根本无足轻重的末流人物。
朱杭原本就要在天亮后求见郗归,此时听到这个消息, 更是决定主动奉上田地?与大?半家?财, 只求能稍稍减缓北府军的怒气。
陪他前去营地?见郗归的, 是朱家?大?郎的长子朱肖。
朱肖今年不过六岁,虽然有几分聪明, 但依旧是个懵懂孩童。
他虽然听话地?随朱杭上了牛车, 但仍是不解地?问道:“祖父, 北府军来到吴兴,打破了我们原本的平静生活,害得?城中死了那么多人,如今更是要收走?我们的田地?。他们这么过分,您为?什?么还要主动献财呢?”
朱杭长叹一声, 几乎要落下泪来:“好孩子, 你一定要记住,如今的局面, 不是北府军造成的,是陆、张二?氏的贪婪,使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而你二?叔的冲动,更是害惨了咱们一家?。”
坦白讲,朱杭心中不是不恨。
在他看来,如果不是北府军的多事与庆阳公主的倒戈,陆然与张敏之也不至于冲动行事,自家?也不会?被二?郎那个蠢货钻了空子。
可事已至此,他必须为?家?族考虑,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去平息北府军的怒火。
而他作为?吴兴朱氏的家?主,能够做的,只有保全这几个年幼的孩子,使朱氏不至于走?到绝嗣的地?步。
为?此,这些孩子必须学会?忠于高平郗氏,靠着忠心耿耿,来洗刷掉朱二?郎带给他们的斑斑劣迹。
于是他郑重地?看向朱肖:“阿肖,你绝不能恨郗氏,恨北府。郗氏女郎是胸怀天下的大?人物,她联合百姓,在三吴大?行分田入籍之事,为?北府军牢牢立下了兵员与粮米的后盾。你且看吧,高平郗氏很快就会?成为?一股谁也无法匹敌的力?量,所有试图螳臂当车的人,都不过是群自取灭亡的蠢货。”
“可北府军若没有来,阿耶便不会?死了。”朱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雾蒙蒙的。
他自幼由?朱杭亲自教养,可这并不影响他敬爱自己的父亲,他仍会?因父亲的去世而悲伤,而怨恨。
“不是北府军害死了你阿耶。”朱杭缓缓摇了摇头。
他在朱肖的注视之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朱杭已近天命之年,却在一夜之间,骤然失去了一直作为?接班人培养的长子,同?时还不得?不接受吴兴朱氏即将败落的事实。
这种?种?打击,令他于几个时辰之内白了头发。
可身为?家?主,他必须理智,必须振作,必须在这混乱而不利的局面中,为?家?族找出一个最优解。
他眯着眼睛看向朱肖,沉痛地?说道:“你的父亲死于二?郎的贪心妄念、固执愚蠢。二?郎一直认为?我偏心你父亲,因为?他是续弦之子而不在意他,不关心他,使得?他怀才不遇,终日郁郁。可事实上,我之所以不喜欢二?郎,从来都不是因为?他的出身,而是因为?他的野心。”
“野心?”朱肖不解地?问道,“有志向、有野心,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朱杭苦笑着摇了摇头:“二?郎野心太重,可又没有相应的能力?,只知道以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却没有大?局观,根本看不长远。他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以至于自视甚高而又短视可笑,根本不如你父亲忠厚可靠。”
他摸了摸朱肖的发顶,悔恨地?说道:“我也有错。我自认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轻视二?郎的能力?,认为?他即便不甘,也只能暗中下些无足轻重的小?绊子,根本翻不出什?么风浪。谁曾想,就是这轻视害了你父亲的性命,也毁了咱们家?的前途。”
朱肖难过地?看着朱杭:“祖父,您不要伤心,这并非您的过错。”
朱杭强笑着说道:“好孩子,我不伤心。我已到了这个年纪,本来就没有几年好活,无所谓伤不伤心,难不难过,但你还小?,还有数十?年的光阴要过,所以一定要记住:是二?郎害了你的父亲,害了咱们朱氏,往后的日子里,你要好好读书,好好修行,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万万不能像他那样,被不甘与怨恨蒙蔽双眼,以至于最终害人害己。阿肖,人生如棋,你一定要记得?,走?一步,看三步,不要冲动,不要出头。”
这一连串的叮嘱,让朱肖心中莫名感到不安。
他心乱如麻,可却又说不出缘由?,只能重重点头,对着朱杭保证:“祖父,您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听您的话,做一个正直聪明、目光长远的人。”
“好孩子。”朱杭欣慰地?笑了,侧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祖父老了,恐怕陪不了你多久。徐州府学是个好地?方,祖父待会?会?向郗氏女郎求情,请她同?意你带着弟妹们去徐州求学。等到了那里,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学成之后报效郗氏,重振吴兴朱氏的门楣。”
朱肖听了这话,并未立时答应下来。
他认真地?看向朱杭:“祖父,俗语有云,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就算阿耶是死于二?叔之手,可也与北府军的入城脱不了干系。我怎能罔顾此事,去报效郗氏呢?”
“傻孩子,你往后就会?知道,与家?族的未来相比,个人的恩怨情仇,都算不得?什?么。嵇康以言论放荡、非毁典谟,为?司马氏所杀,可其子嵇绍,却做了惠帝的侍中,甚至于八王之乱中拼死保护惠帝,最终为?乱军射杀。”
朱杭叹息着说道:“若如你所说,司马氏乃是嵇绍的杀父仇人,他又如何能仕于司马氏,为?司马氏而死呢?”
朱肖曾在史书中看到过这个故事,此时听到朱杭的问题,自然地?引了山公当日劝解嵇绍的话作为?回答:“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1
牛车已然停下,可朱杭却并未急着下车。
“是啊,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这本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大?道。天地?与四季,尚且随着时间而有盈虚盛衰的变化?,更何况是人的出处进退呢?孩子,人生在世,固然要坚守本心,可也要与时屈伸,万不可因一人一事而生了执念啊。”
朱肖在脱口而出山涛那句话的瞬间,便因自己言语间的前后矛盾而生了愧意,此时更是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连连向朱杭保证:“祖父,我记住了,我一定不会?像二?叔那般,为?了心中的执念害人害己。我会?好生教导弟弟妹妹,与他们一道长大?成才,效忠郗氏,光耀门楣。”
朱杭欣慰地?点了点头,带着朱肖下了牛车,准备踏入北府军位于城外的大?营。
暴雨之后的土地?极为?松软泥泞,可营地?之内多是武人,在他们眼里,再泥泞不堪的土地?,多走?几次,也便能踩得?严实,他们并不在意弄脏腿脚,也便并未在所有地?方都用木板、石块等物铺设临时道路。
前几日的动乱中,世族给北府军带来了极大?的伤亡,将士们心里存着气,因而故意将朱杭的牛车引到了一处泥泞之地?。
朱杭冷不丁踩在这般的土地?上,鞋袜瞬间便被弄脏。
一旁的将士笑着递来两根树枝,看似真诚地?道歉:“还请您见谅,军中都是粗人,没来得?及铺设道路,真是抱歉。”
朱杭心中自然不会?不气,只是纵然气愤,又能有什?么办法,本是朱氏做错了事,如今作为?战败的罪人,又有什?么资格与之争论?
于是他笑着接过了树枝,连说了两声不碍事,又将一根树枝递给朱肖:“阿肖,你看这满地?的泥泞,心中有何感想?”
朱肖懵懂地?摇了摇头。
朱杭苦中作乐地?笑说道:“你已学完了《毛诗》,岂不知‘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这句诗?”
“啊?”朱肖不明白朱杭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郑康成家?中奴婢皆能读诗,康成曾惩罚一名辩解过错的婢女,将其曳于泥中。另一婢女见此情状,问此婢曰:‘胡为?乎泥中?’婢女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2
朱杭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两声。
朱肖捏着拳头说道:“都到了什?么时候了,您还说这些笑话?”
朱杭摇了摇头,自嘲地?说道:“我说这笑话,岂非恰逢其时?这泥泞弄脏了我的衣衫鞋袜,可殊不知,早在二?郎发兵的那一瞬间,整个朱氏,便已深陷泥潭之中了。”
他瞧了眼旁边将士懵懂的神色,弯腰为?朱肖整理衣领。
朱肖正惊讶祖父为?何如此,却听他压低声音,用仅能由?他们二?人听到的音量说道:“北府军纵然骁勇善战,可这些将士竟连如此简单的掌故都听不懂,更遑论处理政事、纵横朝堂。郗氏女郎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定然会?需要一群效忠于她的士人。阿肖,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学习郗氏女郎的行事,日后在朝堂上博得?一席之地?。如此,祖父便是在九泉之下,也能够安心了。”
那股陌生的不安,再次萦绕在了朱肖心头,他惶恐地?与朱杭对视,清楚地?意识到,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在祖父的主动推进下,极速地?酝酿着。
第147章 触柱
两日后, 司马恒带着朱杭,并朱氏所有成年男子,在建康渡口?下?船,瞄准了上?午廷议的时机, 直直地冲进台城鸣冤。
江左从未有过公主闯入太极殿的先例, 可司马恒来势汹汹, 被禁军拦住后,竟高声?大喊:“陛下?, 臣有冤屈, 不得不诉!臣居吴兴养疾, 可世?族却纠合徒众,发兵来攻,臣险些命丧他乡, 再不能得见天颜。如此藐视天家之举, 还请陛下?从?重处置, 以彰天威啊!”
周遭的禁军与宫侍听到这话,无不暗中传递眼色。
一个内侍急冲冲地跑出来, 弯腰对着司马恒劝道:“公主, 太极殿乃是圣人议事之所, 您若有苦楚要诉,不妨去与皇后娘娘说道说道,陛下?下?朝之后,便过去为您做主。”
司马恒冷哼一声?,一把拨开拦在面前的禁军。
“我难道不是天家的公主?吴姓世?族发兵杀我, 难道不是形同谋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难道还上?不得太极殿吗?”
她带着朱杭,风风火火地朝殿内走去:“你们?可看好了, 我二人不带刀兵,只是想入殿鸣冤,尔等若再拦,我便只好自裁于此,好教?圣人给我个公道了。”
“您这是什么话?哪儿?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呢?”内侍瞪了眼不再动作的禁军,小跑着跟在司马恒的身后,“您三思,这太极殿可不是什么寻常地方啊!”
说话的工夫,司马恒已走进?殿中,郑重地行了个大礼:“陛下?容禀,会?稽陆氏寄居建康,对着陛下?慷慨陈词,声?称要竭力?效忠,可暗地里却潜入吴兴,教?唆吴兴张氏家主张敏之与朱氏二郎纠集部?曲,强攻北府军,丝毫不顾臣也?同在府衙之中的事实。以至于臣麾下?护卫,死伤甚众,臣也?因受惊的缘故,至今夜不能寐,神思恍惚。”
吴兴发生动乱的消息,已于昨日传至建康,台城君臣默契地搁置此事,想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坐收渔利,可司马恒却因急着在郗归跟前立功的缘故,绝不肯给他们?这个机会?。
她如泣如诉地陈说着乱军的暴行,最后含泪总结道:“陛下?,臣乃司马氏皇女,北府军乃奉命东征的天子之师,可陆、张、朱三姓世?族,却不管不顾,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臣恳请陛下?,为了天家颜面,为了江左太平,诛此逆臣,以正视听。”
圣人冷笑着看向司马恒,心知这个任性自私的公主,已然?倒向了高平郗氏一边。
他气?得连连咳嗽,根本无法想象,就连与郗归有仇的皇室之人,竟也?被北府军笼络了去,直截了当地在这太极殿上?逼他行事。
象征尊贵的帝王冕旒因愤怒而晃动着,其后的神色愈发晦暗不明。
圣人的拳头捏紧又放下?,最终挟着威怒说道:“庆阳,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依你一面之词而定罪,你且先回去,咱们?从?长计议。”
可司马恒却并未答应。
她站起身来,视线缓缓扫过周遭的群臣:“吴姓世?族向来不满侨姓世?家把持朝堂,可笑你们?一个个自恃聪明,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将三吴世?族引进?建康,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后果?”
“当初孙策过江,所倚重者,岂非淮泗旧人?可后来又如何呢?朱然?、陆逊,相继代吕蒙而为上?游统帅;吴县顾雍,代彭城张昭而为丞相首辅。自此以后,孙吴朝堂,便是江东世?族的天下?了,再没有淮泗旧人的立身之地。”
司马恒一句句复述着前日宋和所说的论据,直截了当地对着这些世?家说道:“吴姓世?族代代经营,子弟众多,家财丰盈。尔等被他们?拿出的贿赂蒙蔽了双眼,以为可以让其与北府军鹬蚌相争,殊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再这般任由吴姓世?族肆意残杀忠良,只怕要不了多久,建康就要变天了!”
“你放肆!”圣人气?得扔了案上?的茶盏,“你一个不通世?务的妇道人家,懂什么朝堂局势,如何能以猜度之言,祸乱众臣之心?吴兴之事,朝廷自有论断,绝不会?因你这番妖言惑众之论,而随意罗织罪名。”
会?稽陆氏抵达建康之后,先后向台城君臣献上?了不少钱财,圣人久未享受过这样的奉承,岂能容司马恒将陆氏指作奸佞,将他自己目为昏君?
“妖言惑众?”司马恒冷哼一声?,“陛下?怕是在皇位上?坐得久了,连礼仪忠孝都?不顾了,我是先帝的亲妹,陛下?的姑母,陛下?就是这样与我说话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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