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大人
阿邬的骨架生得大,因此连手掌也比一般男子宽大许多,分明的骨节上散落深红一块浅紫一块的痕迹,有些是伤痕,有些是皲裂的冻疮,可以说是伤痕累累。
沈黛末叹了口气,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相信我郎君不会把所有差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这些活儿是谁安排你做的?父亲?甘竹雨?还是詹和?”
“……娘子。”阿邬嗫喏着唤她。
“你别害怕,我替你做主。”沈黛末温声细语地说,仿佛一捧暖人的温水。
阿邬浅色的眸光一颤,隐约似有泪在眼眶里打转,嗓音发涩缓缓道:“郎君他安排我在厨房负责一家人的三餐饮食洗碗刷碗,平时再和白茶一起打扫这边的院子,洗这边的衣裳。”
他们这边的小院子并不大,他和白茶两个人一起打扫院子,应该也不算太累。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我去给太爷送饭时,詹叔来找我,听说我下午要洗衣服,就让我顺便把他们的也洗了。”
“他们?”
“太爷和詹叔的。”
“你没拒绝吗?”沈黛末问。
阿邬低下头:“我……不敢。”
詹和与甘竹雨时不时就把要赶他走挂在嘴边,席氏以前就嫌弃他丑,想把他赶走,如果不是沈黛末执意不肯,他早就不知道被再次发卖到什么地方了。
所以,如果这些脏活累活他再不做的话,席氏就更加对他不满意,一定会再次想办法赶走他。
他不想离开这里,这里是他呆过的最好的地方,第一次有人不嫌弃他丑陋的样貌夸奖他,还对他温柔的笑。
他这辈子都没有体会过被人温柔以待的感觉。
阿邬默默将沈黛末的裙摆攥得更紧,仿佛这一片小小的衣摆是什么养分,只要握紧了,他就不会迅速的干涸枯死。
沈黛末叹息一声:“我明白了。所以之后就是詹和他们看你好说话,就一点一点地所有脏活累活都推给你来做了是吗?”
阿邬点点头。
沈黛末揉了揉额头,既怜悯阿邬的遭遇,又生气詹和那一伙人。
活都让阿邬一个人干了,那甘竹雨、詹和这两个人不就是白拿工资不干活,在她家里当大爷吗?这她可不能忍。
“从今天起除了那边院子的饮食,你什么都不用管,你跟我一起回去。”沈黛末说道。
“……好。”阿邬低声答应,弯腰伸手准备把地上的麻布袋子拿起来带走。
沈黛末直接拉过来,然后丢到一边,冷声道:“不用管这些,一会儿让他们自己来收拾!”
阿邬看着沈黛末,浓密卷翘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了一下:“娘子、生气了吗?”
“有点。”沈黛末直说道。
“……对不起。”阿邬低垂着脑袋,下午的阳光之下,照得他的发色也比中原人的发色稍浅一些,是深褐色,发梢微微有些卷弧,看起来就像一只皮毛质地很柔软的橘猫。
“你不必跟我道歉,我知道你的难处,甘竹雨、詹和他们很得父亲的喜欢。如果我要求你拒绝他们的要求,反而就是在为难你了,只是阿邬,你要懂得爱惜你自己。”沈黛末柔声道。
“爱惜……自己?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爱惜的”阿邬低声呢喃。
从小到大,他都是在父母兄弟姊妹的嫌弃中长大的,就连他最疼爱的弟弟,也会在长大之后,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的说‘哥哥太丑了,不想跟哥哥一起出门’‘哥哥你把脸遮起来好不好?’这种话。
父母更是轻贱他,直说他以后倒贴都没有女人要,是个赔钱货。
他厌恶自己这张丑脸和身材,视其如洪水猛兽,毁了自己一辈子的祸根,恨不得撕烂了它,又怎么会爱惜?
“不要轻贱自己,阿邬你很好啊,你不要跟别人的审美比,说不定在其他人的眼里你很漂亮啊。”沈黛末笑着鼓励他。
“我……漂亮?”阿邬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渴望从沈黛末的眼睛里看出一丝一毫的捉弄,但是沈黛末眸光似水,蕴藏着淡淡的温柔,却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阿邬,你很好看。”沈黛末点了点头,再次说道。
一瞬间,阿邬浅色的眼睛里里晕开一团模糊的水晕,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双手压抑不住的捏紧颤抖,沈黛末的面容身形在他的眼里淡化成纤长的影子,融入了背后暖洋洋的光芒中。
“走吧,这里的事我一会儿处理。”沈黛末盯着他伤痕遍布的手,说道:“你的手上这是冻疮烂掉之后结的痂吧?冻疮如果不处理好,以后年年都会长的,而且又痒又疼,一到深冬时节,手指就像烂了一样。”
阿邬拘谨地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不想让沈黛末看到自己粗糙难看的手。
沈黛末微微一笑:“你躲什么?我早就看见了。”
阿邬的脸色更加红了,深邃立体的混血五官因为他羞赧的表情,难得显现出一丝清俊的少年气。
“一会儿我让白茶给你拿点冻疮的药,你记得涂,虽然不能彻底根治冻疮,但至少可以缓解一下冻疮发痒的问题。”沈黛末说道。
“……嗯。”阿邬压着嗓子回应她,声音很轻,仿佛蜻蜓翅膀般轻盈。
沈黛末走在前面,阿邬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但无论沈黛末走得是快是慢,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
午后的阳光温柔和醺,也将沈黛末的影子拉的细细长长,像一片黑云掠过山川似得,飘过一块又一块淡青色的砖,阿邬垂着眸子,纯净的浅色眼睛静静地注视着,生怕踩到了这片影。
经过蜿蜒的小路时,他会特意放慢步调,看到自己的影子与沈黛末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即使他竭力克制自己,完美而深邃立体的脸上染上了不正常的红晕,像是被毒辣的阳光晒伤,心脏在他的胸腔处一下一下猛烈的撞击着,脑子也开始昏涨不受控制。
阿邬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跟着沈黛末走过曲折的花园石子小径,经过无人居住的西厢房和亭子。
眼看着八角洞门就在眼前,他的身体莫名的开始越来越难受,视线也越发模糊,高大又过分消瘦的身形开始摇晃,即便这样他还是强忍着努力跟上沈黛末的步伐,跟着那片永远触摸不到,令他向往的的影子。
八角洞门越来越近,隐约可以看见四合小院里熟悉的玉兰树,横斜不一的枝桠上有些已经开始长出了绿色的花苞,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开始盛雪般的玉兰花来。
阿邬摸了摸滚烫的脸颊,视线已经有些涣散。
好不容易捱着过了洞门,他眼前那片温柔和飘忽的影忽然生动了起来。
“郎君!”沈黛末的脚步突然加快朝前跑去,影子离他越来越远。
阿邬掀起沉重的眼皮,抬起头看。
冷山雁一人静立在玉兰树下,黑白分明的丹凤眸半垂,仿佛绝世罕见的黑山白水的风景图,淡而幽静却艳杀一切。
“怎么一个人站在外面?不冷吗?”沈黛末笑着来到他身边,驱寒温暖。
冷山雁不着痕迹地睨了她身后的阿邬一眼,狭长的冷眸弧度漠然,再看向沈黛末时,眸中却淡淡含情:“屋子里有些闷,就想出来走走。”
“那也小心点别着凉了……差点忘了,我这次回来给你买了一个暖手炉,这样你就不会冷了。”沈黛末开始手里的盒子,指尖勾着镀银的细把手,将小巧精致的暖手炉提了起来:“喜欢吗?”
冷山雁勾了勾唇:“很喜欢。”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沈黛末一笑,笑意舒展。
阿邬站在两人身边默默看着他们恩爱的一幕。
笑得这样开心自在的娘子,是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真好。
阿邬极轻微地跟着沈黛末一起笑,明明脑子又涨又疼,耳膜好像要炸裂开来,但是看见沈黛末笑,他也莫名地跟着开心,开心中又像吃了一颗青梅,刀子化开青梅,流出又酸又涩的汁液,身体也越发难受。
沈黛末对冷山雁说道:“对了,我刚才在那边院子里碰见了阿邬,他太老实总是被人欺负,以后送饭的活儿就白茶去送,或者那边的人自己过来取吧。詹和、甘竹雨两个人伺候父亲,却什么活都不干,显得我像个冤种。一会儿我在亲自去那边一趟,骂他们一通。”
阿邬听着沈黛末的声音,终于支撑不住向前栽倒了下去。
他就站在沈黛末身后,离沈黛末最近,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本能地不想伤到她,往旁边一倒,脑袋磕到了花坛,耳畔最后响起沈黛末的惊呼声,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甘竹雨从外面回来,发现阿邬不见了踪影,栓羊的地方还有散落着一大袋垃圾,敏锐的他顿时嗅到了一股不对劲,偷偷跑到八角洞门边打量情况。
发现那边乱哄哄的,还来了一位大夫,却不是往主屋里去,而是去下人房。
知道自己大难临头的甘竹雨,吓得连忙跑了回去,跟詹和紧急商量。
最后两人一起跑到了席氏跟前,再次吹起了耳旁风。
“太爷,我们这么做还不是为您吗?娘子全被雁郎君给蒙蔽了,把你安排在这个院子里,看似给了你体面,可这院子空荡冷清,就是在让您坐冷板凳。”
“上次娘子就是因为雁郎君,才当众给您没脸,我们也不是诚心刁难阿邬,就是想搓搓雁郎君的锐气,给您出气啊。”
“况且好端端地弄两只羊养在花园里,怎么不养在他们那边?弄得院子里臭烘烘的,这是把咱们这边当成羊圈了?这一口恶气不出,我都替您委屈。”
两个人一唱一和,将席氏唬得一愣一愣。
忘记了冷山雁每日雷打不动,凌晨五点钟就来向他请安,即使席氏再怎么甩脸色,冷山雁都会陪他坐上一个时辰。忘记了沈黛末也是日日过来问候。更忘记了两个院子的大小差距,沈黛末那四合小院里挤着四口人,外加一窝鸡舍。
总是席氏完全信了甘竹雨与詹和的话,即使明知阿邬被甘竹雨等人折腾得病了,也一心向着他们。
等到沈黛末来兴师问罪时,席氏直接帮他们抗住所有火力。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女婿呢?你直接告诉他,有什么话直接过来跟我说,别什么都指望你给他出头!”席氏率先发难。
沈黛末一脸莫名其妙却并不上当:“父亲这事儿跟郎君他没关系,别什么事儿都往他身上扯。你身边这一对干父子干得都是什么事,阿邬一个人,干了三四个人的活,刚才直接晕厥过去。”
“我请了大夫来看诊,大夫说,他是因为过度劳累,外加高烧才这样的,父亲,阿邬已经烧了陆续烧了三天了,之前还因为烧得不重可以勉强干活,直到病情越来越严重才这样,还在还昏迷着。”沈黛末拍着桌子,俨然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说的有理有据,毕竟将一个壮实的大活人折腾病了,席氏的态度一时也软了下来。
“可、可你不是已经给他请了大夫吗?主子给下人请大夫上门看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那这俩干父子呢?我看这几天他们连凉水都没沾过吧,你怕是要把他们养成二主子了!”沈黛末说道。
“娘子,瞧您这话说的,我们也是一心伺候太爷,怎么就成了二主子了,这您可真是冤枉我这老头子了。”詹和道。
“你闭嘴!我跟父亲说话,没你插嘴的份!”沈黛末指着詹和的鼻子骂,继续将气愤上头的人设贯彻到底。
詹和从未见过沈黛末这个样子,悻悻地闭上嘴,求助地看向席氏。
“你别以为向父亲使眼色,父亲就会听你的。”沈黛末来到席氏跟前,半是生气,半是委屈道:“我不想被外人传我是苛待下人的主子,不然往后应酬,我哪儿还有脸跟那些乡绅们坐一块儿?今天这件事,必须得有个交代!他们不要脸我还要脸!”
关乎到沈黛末的名声,席氏终究还是做了取舍。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处罚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最关键的是善后。阿邬生病,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原先他做的洗衣、做饭、洗碗、打扫院子、给羊喂草料等事情都没人干,得有人顶替。而且阿邬病得下不来床,身边也需要有人时刻照顾。白茶要伺候我和郎君两个人,还要采买做针线的等活儿,抽不开身,需要人手。”
甘竹雨一听,这就是让他在做苦力与照顾阿邬之间做选择啊。
他立马跪下,言辞恳切道:“阿邬平时跟我交好,有些活儿我力气小干不动,都是阿邬主动帮我的,并非我强加给他。不过事到如今竹雨怎么辩解都辩解不明了,现在他病了,竹雨愿意去照顾他,等他醒来为竹雨证明清白。”
詹和一听,脸色立马像生吞南方大蟑螂一样难受。
好小子,你跑去照顾阿邬,那他不就要去干那些能累死一头牛的活?
“……好啊。”沈黛末看着跪在地上的甘竹雨点了点头。
甘竹雨低下头,刚为自己逃过一劫而庆幸,就听到沈黛末继续说:“只是阿邬也不能白白病一场,你们这两个月的工钱,就当是他的赔礼吧。”
“……是。”两个人无可奈何的点头。
甘竹雨毕竟在顾家干了那么多年,兜里尚有一些积蓄,因此罚两个月的工钱,虽然心疼倒也不算大出血。
詹和则与他相反,他家本就不富裕,拢共才在沈家做了几个月的工,这一下子就要折去两个月的工钱,原本想这个月给孙女卖新衣服,这下全没了,还要当牛做马地干活,差点就气死过去。
*
沈黛末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冷山雁的身边,由于阿邬病了,今晚的晚餐是白茶做的,酥黄独、酿白鱼、满山香、金玉羹,简简单单三菜一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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