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先把他押送京师,关入诏狱,朕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
“诏狱?”徐阶躬身,低头,“陛下,这与理不符,胡宗宪应该关押在刑部大牢,由三法司会审才是。”
嘉靖不耐烦:“朕说关在诏狱。”
他毕竟是皇帝,他说关在诏狱,徐阶也不敢跟他硬来,那就关进诏狱好了。
朱翊钧听过许多抗倭故事,见过胡宗宪和徐渭,看过他们的著作。还有现在教他武学的李良钦,也是一位抗倭的将军,几人都给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还有戚继光、俞大猷、谭纶这些一直以来在东南抗倭文武官员。
他们要么以精湛的兵法运筹帷幄,要么以高超的武艺冲锋陷阵,真真切切的在东南守卫国土,保护沿海百姓的生命与财产安全,他们不应该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三法司现在都是徐阶的人,诏狱是锦衣卫的刑狱,锦衣卫只听从皇帝调遣。
嘉靖之所以把胡宗宪关押在诏狱而不是刑部,也是为了保护他。
对皇帝来说,没有什么比皇权更加重要。假拟圣旨可比贪污军饷、滥征赋税严重多了。
就算嘉靖能护得了胡宗宪一时,但在皇帝与内阁的极限拉扯中,胡宗宪也是九死一生。
朱翊钧很担心,回去拿出那本《筹海图编》翻了几页,抬起头来问冯保:“胡宗宪会不会死呀?”
冯保抿着嘴唇不回答,有些事情他能说,有些不能。
朱翊钧抬起头来与他对望,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神情,明白了问题的答案。
朱翊钧合上书,像大人一样叹一口气:“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死呢?”
冯保在心中叹气,又摇了摇头。忽的看向朱翊钧,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光彩。
说不准,这小家伙真能救胡汝贞一命。
朱翊钧本来已经站起来,往书房外走,突然又回过头来看向冯保:“大伴!”
冯保也正在思考胡宗宪的事情,他这么一惊一乍的交易嗓子,倒是吓了一跳:“殿下怎么了?”
朱翊钧问道:“你说,许先生会不会也要受到牵连?”
“徐先生?”冯保很快反应过来,“殿下说的是徐渭。”
朱翊钧点头:“是。”
冯保好奇道:“殿下为何这么问?”
朱翊钧给他分析:“严世蕃被抓,罗龙文也被抓。御史又通过罗龙文,弹劾胡宗宪。”
“徐先生曾经是胡宗宪的幕僚,帮他写过《进白鹿表》,还帮他草拟过许多文书。”
“胡宗宪被弹劾的罪名是假拟圣旨,那……三法司会不会认为,这份假的圣旨也是徐先生写的。”
说到这里,他又皱起眉头,问了个问题,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封圣旨真的存在吗?”
冯保看着他,眼中满是惊讶。他还不满七周岁,竟然有如此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强大的分析能力,他那个已经是储君的父亲,和他比起来,也差远了,不愧是在皇帝身边长大的孩子。天天看着皇帝与大臣,大臣与大臣之间斗来斗去,耳濡目染,这些派系斗争的惯用手段,一看就懂。
冯保还是叹气,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小家伙也不需要他回答,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他又回到书案后面,拿起那本《筹海图编》,说道:“这个书只有一本,我已经看完了,现在还想看看剩下那些,能不能让徐先生送来京师?”
他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想不出答案,跑到院子里,看到门口倚了根木棍,拿起来随心所欲的舞了一套棍法,最后将棍子立在背后:“我有办法了。”
第84章 冯保知道,因为胡……
冯保知道,因为胡宗宪再次下狱,徐渭担心牵连自己,整日担惊受怕,在胡宗宪死后,他精神状况出了问题,提前给自己写好了墓志铭,开启了疯狂且离谱的自杀精力,包括但不限于用铁定刺入左耳,用斧头砍自己的头,用铁锥凿□□……
徐渭一共自杀了九次,每一次用的手法听起来都惊世骇俗,场面更是血腥骇人,但每一次都有人相救。
想死死不了,让他的精神在极度恐惧和痛苦中彻底崩溃,他出现幻觉,看到妻子与一名僧人私通,愤怒之下,误杀妻子张氏,后以杀人罪被逮捕入狱。
徐渭虽然自己考试不太行,考了八次连个举人也考不上。但是徐渭会交朋友,他的朋友诸大绶、张元忭都是状元,此二人出钱出力,七年之后,借着万历即位大赦获释。
因为徐渭实在够狂够疯也够传奇,后世有人称他为“东方梵高”。
冯保却认为,此二人除了自残和绘画之外,没有可比性,毕竟徐渭除了搞艺术,他还是个军事奇才。
梵高会打仗吗?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前看着朱翊钧这小家伙对胡宗宪的案子如此上心,冯保觉得,说不得许多人的命运都会因此改变。
冯保不好向朱翊钧透露徐渭接下来的悲惨遭遇,但委婉的表达了一下,徐渭的命途多舛。
小家伙聪明,自己就分析出现在徐渭的处境有多危险。
朱翊钧去求嘉靖,但现在徐阶相权在握,成功牵制了皇权,嘉靖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嘉靖盯着他,来自帝王的凝视深沉且威严:“你自己看重的人,自己想办法。保得住,是你的本事,保不住,就看着他死。”
小家伙又想到出宫去找他爹,转念一想,他爹最怕皇爷爷了,一心只想躲在高先生的羽翼下,安稳过日子,什么事都不参与。
胡宗宪在诏狱里关着,三法司暂时动不了他,朱翊钧现在最担心的是徐渭。
第二日,他去练武的时候提早了写,初夏的天气还算温和,太液池吹来的和煦的微风,他就坐在池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看书。
李良钦来的时候他还在埋头苦读,乍一看上去特别认真,连师傅走近了都没察觉。
“殿下在看什么?”
朱翊钧把封面亮给他看,正是胡宗宪的《筹海图编》。
这个人和他的这本书,在这个特殊时期有些敏感,李良钦站直身体,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从来没看过。
看都看了,朱翊钧可不会给他机会装没看见:“这本书我都看完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我还想看看其他几本,李将军你有吗?”
李良钦摇头:“我没有。”
朱翊钧仰起头冲他笑:“我知道谁有?”
“谁?”
朱翊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又问道:“李将军住哪儿?”
“朝廷安排了屋宅。”
“够住吗?”
李良钦一愣,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是何意。
朱翊钧不耐烦的催促:“够不够嘛?”
“够的。”
朱翊钧眨眨眼:“那再多一个够不够?”
“谁?”
朱翊钧晃一晃手中的书:“送我这本书的人。”
“……”
书是徐渭送给他的,他想让徐渭以送书的名义再来京城,住进李良钦的家中。
这样一来,其他人就知道徐渭是他皇长孙看重的人,徐渭也没有任何官职,对其他人没有威胁,别人自然不会动他。
想把徐渭叫来京城容易,但把他安顿下来却并不容易,得有一个合适的地方。
李春芳自然不行,一来,徐渭之前得罪了他,二来,他是徐阶的人。
裕王府也不行,裕王一向怕惹麻烦,更怕惹怒嘉靖,再怎么宠儿子,也不会答应这种无理要求。
想来想去,他觉得李良钦比较合适。
很快,胡宗宪就由锦衣卫押解进京,朱希孝亲自带着他来到万寿宫面圣。
上一次见到胡宗宪,虽然也是被弹劾、罢官,但他在御前依旧表现得从容,并无半分惊惶,因为他知道,嘉靖一定会保他。
但这一次不一样,就算他心中仍然相信嘉靖想要保他,但假拟圣旨的罪名一旦坐实,除非神仙降世,否则没人能救他。
除了惊惶他的脸上还有眼中愤怒,或许是忠魂蒙冤的耻辱,也或许是报国无望的不甘,总之那个眼神,朱翊钧一辈子也忘不了。
世人皆道,生杀予夺握于天子一人手中,但这一刻,朱翊钧才真正明白,即使是皇帝,想要杀一人或救一人,也不能全凭个人意愿。
但嘉靖的处境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毕竟是皇上胡宗宪曾经也是一方封疆大吏,杀不杀他,也要皇帝下旨。任凭御史的弹章写得再好,嘉靖不发话,没人敢动他。
于是,胡宗宪就这么被下了诏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三法司几次呈上罪状,嘉靖也都只是看看,看过之后便没有下文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放下了。但这注定是个多事之秋,日子平静了一个月,嘉靖又看到了一封奏疏。
这一日,朱翊钧正好休息。嘉靖最近这大半年身体时好时坏,天气稍微热一点,心情就烦躁,只有孙儿在旁边,陪着他说说笑笑,他才能平和一些,脸上也有笑容。
大殿里里外外伺候的太监、侍卫恨不得小皇孙日日都来,大家的日子也都会好过一些。
嘉靖现在精力不济,绝大多数奏折都让司礼监来批,自己一天也就看个两三本。
他看着朱翊钧,招招手唤他来到身旁,随手递了本奏折给他:“来,你来替朕批。”
朱翊钧渣渣大眼睛:“可是我不会呀。”
“你念,念完了,朕告诉你怎么批。”
这个活儿新鲜,朱翊钧爱干。他翻开奏章,念了起来。黄锦将蘸了朱红色墨汁的毛笔递给他,嘉靖动动手指,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写什么。
他虽然年纪小,但那一手台阁体写得倒是有模有样,端正中有透露着一点俏皮。
奏章送去内阁,大臣们还奇怪呢,没听说司礼监来了新的秉笔太监,看这字迹,年纪应该不大。
嘉靖又拿了个折子递给朱翊钧:“最后一封,剩下的让司礼监去批。”
朱翊钧接过折子,拿在手里颠了颠,比其它的都要更厚更沉一些,他翻开就开始念:“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一听这个开头,黄锦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前些日子没想明白的事情,现在终于想通了。
他想上前阻止朱翊钧,让他别往下念了,可刚一动作,嘉靖就瞪了他一眼。
朱翊钧愣了一下,嘉靖沉声道:“接着念。”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
朱翊钧念到这里,眼睛却已经看到了后面,于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不需要黄锦阻止他,他自己也不想念下去了。
嘉靖坐在那里纹丝未动,悬在扶手外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念!”
朱翊钧合上奏折:“我不想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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