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嘉靖稍微提高了音量:“朕让你往下念。”
朱翊钧退后一步,拿奏折的手背到身后:“不要!”
“你为什么不念?”
朱翊钧咬着下唇,也很坚持:“你听了会生气。”
“朕现在就很生气!”
嘉靖一巴掌拍在扶手上:“你不念,朕自己看!”
他气势汹汹的站起来,屋里屋外,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
朱翊钧还想跑,被嘉靖一把逮住,抽出他手里的奏章,打开来,洋洋洒洒一大篇,足有好几千字。
他找到刚才朱翊钧念了一半的地方继续往下看:“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
“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这,而未甚也。”
“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看到这里,嘉靖已经气得浑身颤抖,身子一晃,向后倒去。
黄锦和朱翊钧赶紧扶着他坐在椅子上,他拿着那封奏章,眼睛血红,目眦欲裂,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怒不可遏,近乎癫狂。
朱翊钧记得,上次看到皇爷爷这个状态,还是在大玄都殿。那时候他是因为误服丹药,而现在是被这封奏疏气得七窍生烟。
总的来说,这位户部主事只干了一件是——指着嘉靖的鼻子,把他骂了一顿。说他一意修玄,望向长生不老,搜刮民脂民膏,大兴土木;二十年不上朝,不理国事,超纲混乱,笃信“二龙不见”,不顾父子之情,享乐西苑不去后宫,没有夫妻之情……最后一句最狠,说嘉靖的年号是“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性情乖张,多忌多疑,几十年来,大臣们都是哄着他顺毛摸,严嵩更是唯命是从,即便是徐阶,不同意他烧钱搞个人爱好,也是委婉的好言相劝,不会跟他对着干。
这个海瑞倒好,一上来就骂得这么狠,这么难听,非但不给皇帝留面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关键他说的都是事实,皇帝想反驳也反驳不了。
嘉靖摔了奏章,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去,把这个海瑞给朕抓起来,朕要杀了他,杀了他!!!”
这一声咆哮,真真是如龙吟一般,朱翊钧感觉整个大殿都在颤抖,耳膜被震得嗡嗡的响,周围的太监全都以首叩地,吓得不住哆嗦。
吼完这一嗓子,嘉靖仿佛脱力一般,瘫坐在龙椅上。黄锦扶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他想说点儿什么,张了张嘴,喉间发出咕咕的痰鸣音,口舌僵直,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
朱翊钧冲着太监喊:“跪着做什么,快去宣太医,快点!”
一屋子太监这次从惊惧中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冲出大殿。
嘉靖缓了一会儿,终于能说话了,冲着黄锦又是一声怒喝:“快去!别让他跑了!”
黄锦跪在地上,哐哐给他磕头:“主子万岁爷!陛下!龙体要紧,那个海瑞,他跑不了。”
嘉靖怒瞪着他:“你怎么知道他跑不了?”
“他……”黄锦如实以告,“奴婢掌管着东厂,京城大小官员,每日动向都有记录。这个海瑞,前两日就把家眷送出了城,昨日又买了一口棺材。奴婢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是寓意何为,今日看了这份奏疏才想到,他这是——死谏呐!”
第85章 海瑞连棺材都给自……
海瑞连棺材都给自己买好了,就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一个要赴死的人他怎么可能逃跑呢。
听了黄锦的话,嘉靖更气,不停的喊:“朕要杀了他,杀了他!”
他又瞪向黄锦,迁怒于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个老太监:“朕连你一起杀!”
说着,他就一脚踹了上去,可惜他因为暴怒,身体僵直,只是做了个抬腿的动作,轻轻碰了黄锦一下。
黄锦不敢躲,仍旧跪在他跟前,不住磕头。
“陈洪,陈洪呢?”跪在外面的陈洪赶紧小跑着进来,“去,让人把这个海瑞抓起来,下诏狱。”
“是,奴婢这就去!”
陈洪没有黄锦受宠,他没什么本事,正因为没本事,嘉靖才让他当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皇上说什么,他只管做什么,听话就行。
陈洪退出了大殿,嘉靖仍在气头上,胸膛起伏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攫取空气。
黄锦担忧的喊道:“陛下,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啊!”
“闭嘴!”
若不是这么多年主仆情谊,嘉靖恨不得把他也关进诏狱。
送走家眷,购买棺材,这么重要的信息,他竟然不提前报上来,简直该死!
朱翊钧站在旁边,他很担心皇爷爷的身体,也担心皇爷爷真的把黄锦关起来。
黄锦是个厚道人,刚才嘉靖正在气头上,他原本可以不说那些话,但他还是说了出来,把一部分嘉靖对海瑞的恼怒转移到自己身上。
朱翊钧知道,黄锦这是在嘉靖怒火中烧的时候,救了海瑞一命。
很快,太医来了,太监们扶着嘉靖回寝殿休息,太医上前为他诊脉,开了药方。太监很快煎好药送进来。
黄锦要喂嘉靖服药,嘉靖一拂袖,“砰”的一声,碗砸在地上,褐色药汁撒了一地。
太监又端来一碗,朱翊钧抢在黄锦之前去接:“我来!我来!”
嘉靖余怒未消,逮着谁都能发泄一番,刚才太医来替他诊脉,跪在床边战战兢兢,一旁站着的十几个太监,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朱翊钧坐在床边,把盛满药汁的勺子缓缓递到嘉靖嘴边。嘉靖看着他,也不动手掀碗,也不张嘴喝药。
朱翊钧说:“撒了,要撒了,皇爷爷你快喝呀。”
“……”
有太监上前,接过他左手的碗,好让他把注意力都放在右手的勺子上。
嘉靖能毫无顾忌的朝任何人发脾气,除了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小家伙。
看着他满眼焦急又真诚,嘉靖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
祖孙俩只僵持了片刻,嘉靖就张嘴把药喝了。
朱翊钧紧皱的眉头稍稍展开:“这才乖嘛,先把药喝了。”
“喝完了药再生气。”
“那个海瑞,把他关起来,打屁股,使劲儿打。”
朱翊钧这是提醒了嘉靖,要杀海瑞不一定要砍他的脑袋,杖毙也是不错的选择。
朱翊钧看他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现在先不打,病好了再打,看着打才解气呢。”
他一口一口的,把药都给嘉靖喂下去,嘴里还碎碎念,没完没了的。
喝完了药,嘉靖躺下,大抵是药方中有安神的药材,也或许是发了那么大的火,累了,没一会儿,嘉靖就睡着了。
睡着了他的手还攥着朱翊钧的小手,不肯松开。
朱翊钧坐在床边安静的看着他,原来帝王生病的时候也会变得脆弱,只有紧握住与他血脉相连,也是身边最近亲的人,才能获取一点安全感。尽管,那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直到他睡着了,朱翊钧才抽出手,太监们跪在地上,无声的收拾一地狼藉。
朱翊钧走到外间,角落里站着不少太监,但大殿仍是让他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海瑞那封奏疏还丢在地上,朱翊钧捡起来,就地坐在台阶上,又翻开看了起来。
朱翊钧虽然长在深宫,但他时常呆在嘉靖身边,嘉靖处理朝政也从未让他回避,许多事情,他也看过听过。
即便如此,对于天下局势,仍然没有具象的了解,看到海瑞这封《治安疏》依旧觉得震撼。
海瑞对嘉靖的职责,确实,绝大部分都有道理,但也不尽然。
至少朱翊钧觉得“不理朝政”这一条就还挺冤枉的。
虽说嘉靖不上朝,白天修仙,但人家处理奏章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尤其在玉熙宫的时候,朱翊钧偶尔留宿嘉靖的寝宫,深夜醒来,嘉靖要么批阅奏章,要么召见内阁和司礼监。
还有什么夫妻之情,朱翊钧虽然不懂,但也觉得,这不是身为臣子该管的事。
除了那句“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这篇奏疏中还有一句看得嘉靖火冒三丈的话:“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骂得实在太狠了,别说嘉靖,换了哪个皇帝嘴上不说,心里都想把海瑞千刀万剐。
骂归骂,接下来,近一半的篇幅,除了指责嘉靖这些年来犯下的错,也从各方面提出自己的意见,希望嘉靖能够做到节省和振作,九卿、百官各司其职。
“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一反情易向之间,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于焉决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说得挺好,但海瑞还是越界了,干了他工作职责之外的事情。
所谓“言谏”“驳正”这些都是言官,即御史、给事中的工作范畴,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户部主事来说这些。
朱翊钧合上奏疏,放回到御案上。刚转过身来,就看到皇贵妃从外面进来了。
小家伙走过去,仰起头说道:“皇爷爷睡着了。”
皇贵妃捧着他的脸,心疼的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有你一个孩子陪在陛下身边,真是难为你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皇贵妃又说道:“这里由我看着,你快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来人,送殿下回寝殿。”
冯保和陈炬就在殿外候着,听到皇贵妃的声音,连忙进来。
冯保牵着朱翊钧的手,带着他离开正殿。
临走前,朱翊钧还特意看了一眼,陆绎和刘守有都不在,想来,应该是去抓那个海瑞去了吧。
海瑞,一个户部主事,六品官。朱翊钧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六品官还是当年太液池畔初遇张居正。
在御前,六品官还真是个稀罕物。
别说朱翊钧,连嘉靖也不知道户部竟然还有这号人物。他什么出身,哪年的进士?
连嘉靖也不清楚这个海瑞的来历,还得内阁来告诉他。
海瑞,生于正德八年,直到二十八岁才考入县学,三十五岁,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才考中举人。后来于嘉靖三十年、三十三年连续两次会试落榜之后。
朱翊钧听过、见过许多神童,不那么神,甚至不那么聪明,还能在他皇爷爷跟前,以这种另辟蹊径的方式露脸的,海瑞算是第一个。
屡试不中,海瑞决定不考了,去吏部报道等着做官。
举人当官不看成绩,看脸,海瑞学习不怎么样,但大抵是长得还不错,没多久就当官了——福建延平府南平县当教谕。
朱翊钧不知道教谕是个什么官,反正肯定不是大官。
嘉靖三十七年,海瑞被任命为淳安知县。
嘉靖四十一年,海瑞调任兴国县知县。
上一篇:匡扶汉室,她是认真的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