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以前,朝廷征税以实物为主,征收、运输、储存皆要耗费巨大的人力和财力,损耗严重。”
通过张居正的详细讲解,朱翊钧明白了。这种田赋加上徭役的纳税方式,在两百年前以每户为单位,自耕农小土地的制度下是很合适的,每年增收两税,以实物为主,种麦子上缴麦子,种水稻上缴水稻,种苹果就上缴苹果。
但这样的模式极不稳定,因为随着时代发展,土地也在逐渐资本化,朝着地主豪强聚集。这些人通过各种手段偷税漏税,以至于普通农户被各种压榨,赋税连年增加,朝廷的税收却在逐渐减少,都被中间商赚了差价。
朱翊钧又想到:“这些,先生在《论时政疏》中也提到过,原来先生二十年前就想过推行新政。”
张居正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的政治抱负,远不止于此。
朱翊钧又说道:“那一条鞭法是什么呢?”
“其一,合并赋役,将田赋和各种名目的徭役合并一起征收,同时将部分丁役负担摊入田亩。过去按户、丁出办徭役,改为据丁数和田粮摊派。”
“其二,赋役负担除朝廷需要征收米麦以外的,一律折收银两。农民及各种负担力役户可用银两代役,力役由官府雇人承应。”
“赋役征收由地方官吏直接办理,废除原来通过粮长、里长办理征解赋役的‘民收民解’制,改为“官收官解”制。”
“……”
朱翊钧仰起头,冲着张居正笑了笑:“我好想听明白了,但是又好像没有。”
张居正包容的笑笑:“没关系,这对你来说,却有些陌生。”
“简而言之,除去一些特殊情况,将徭役合并到田赋中,由官吏直接收解,以银两代替实物。”
"农民摆脱各种繁复的苛捐杂税,朝廷不必经他人之手征收赋税,避免各级官吏动手脚,中饱私囊,免去运输、储存之不便,减少不必要的损耗。"
“如此化繁为简,既减少了百姓的负担,又增加了朝廷税收,于国于民,皆有裨益。”
朱翊钧说:“这很难吧。于国于民,皆有裨益。但那些从中牟利的贪官、积累了大量土地的地主,便不能作弊了。”
张居正又道:“嘉靖八年,时任内阁次辅桂萼提出编审徭役。”
朱翊钧笑道:“这个人我知道,他是我皇爷爷的支持者。”
皇爷爷的支持者,指的是“大礼议”中,支持世宗为父亲争名分。
张居正接着道:“嘉靖九年,时任户部尚书提出革除赋役弊病的方案:合将十甲丁粮总于一里,各里丁粮总于一州一县,各州县丁粮总于一府,各府丁粮总于一布政司。而布政司通将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内量除优免之数,每粮一石编银若干,每丁审银若干,斟酌繁简,通融科派,造定册籍。”
“嘉靖十年,御史傅汉臣把这种‘通计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的方法称为‘一条编法’,也即咱们现在所说‘一条鞭法’。”
“从那之后,各地先后出现过江南实行的征一法,造鼠尾册,东南出现的十段锦法,浙江、广东出现的均平银,福建出现的纲银法,都具有徭役折银摊入田亩的特点。”
朱翊钧听得很认真,看来太祖高皇帝在两百年前制定的赋税制度在嘉靖年间就已经显现出诸多弊端,全国各地都在寻求更好的方法,来解决这一弊端。
“近四十年来,新法只局限在部分府、州、县,并未推行至全国。正如殿下所言,其中触及到地方官吏和豪强的利益,阻碍颇大,进展十分缓慢。”
朱翊钧又问道:“所以,朝廷派海瑞巡抚应天,推行新政,也是看中了他性情刚直,不畏权贵。”
张居正点点头:“正有此意,却也不仅如此。”
“早在嘉靖三十七年,海瑞在浙江淳安任知县,他看到当地富豪享三四百亩之产,而户无分厘之税,贫者户无一粒之收,虚出百十亩税差,就已经着手清丈土地,均平赋役。”
朱翊钧明白了:“原来早在十多年前,他就有推行新政的经验。”
“的确如此。”
朱翊钧又道:“我对这个‘一条鞭法’的具体内容和实施方法还不是很清楚,先生关于此法的详细文章,可以给我看看吗?”
张居正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欣慰和赞赏:“当然,殿下对新政感兴趣,臣等求之不得。”
朱翊钧知道,其实内阁之中,积极推行新政的只有高拱和张居正两人,剩下那几个,都想守着祖宗旧制安安稳稳的干到致仕。事实上每一个政令背后,内阁几人之间都经过一番激烈斗争。
说了这么多,朱翊钧一问时辰,早已过了午饭时间。他笑着看向张居正:“先生到直庐,就算他们给你留了饭菜,想来也已经凉了,不如留下来和我一起用膳吧。”
张居正退后一步,躬身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往外走:“我每次去先生家里都要吃饭,先生在我这儿吃顿饭怎么了?”
“清宁宫没有那么多规矩。”
“……”
后来,朱翊钧和冯保闲聊的时候,又聊起高拱。朱翊钧问道:“一开始,我觉得高阁老让海瑞巡抚应天,是利用他刚直的性格针对徐阁老,后来,却发现,他是为了让海瑞在江南地区推行新政。”
冯保却道:“这二者并不矛盾。”
朱翊钧叹一口气,望向窗外,光秃的枝干上挂着积雪,沉甸甸的:“有时候我觉得他和我们目标一致,有时候又觉得不是这样的,我都有些糊涂了。”
冯保摇摇头:“殿下,人性本就是复杂的。这又不是戏台子上唱戏,好人坏人都用了脸谱颜色标记出来。”
“海瑞和严世蕃是两个极端,也是个例。而大多数人,都是拥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他们的行为,取决于他们的立场和利益。”
“立场决定观点,利益大小决定动嘴、动手还是动刀子拼个你死我活。”
“不要试图考验人性,而应该洞察人性,通过制度去约束人性。”
朱翊钧点点头:“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只是……”
只是,他年纪太小了,对于人性仍然存在一些美好的幻想。
这些年来,他熟读《四书》,自然也受到一些儒家思想的影响。
朱翊钧放下手中的《礼记》:“我早就知道,这些书,看多了并无益处,人不可能读圣人的书就变成圣人,否则还要《大明律例》做什么。”
冯保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嘘~”
而后他又问道:“那殿下想读些什么?”
朱翊钧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韩非子》:“读一读这个吧。”
冯保笑着点点头:“看起来似乎不错。”
朱翊钧问道:“大伴读过这个吗?”
冯保笑道:“读过一点。”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坐到炕上:“那你给我讲讲。”
冯保想了想,惭愧笑道:“我好想不太记得了。”
朱翊钧说:“没关系,你记得什么,就给我讲什么,其他的我自己看。”
冯保说道:“令人恐惧比受人爱戴更伟大。一懦弱、二愚蠢、三懒惰。除三者之外一切皆是美德。”【1】
朱翊钧从书中抬起头来,露出震惊的目光:“你说什么?”
冯保轻轻摇头:“或许,我记错了。”
朱翊钧又道:“这好像说的是我的皇爷爷。”
冯保比他更震惊,惊讶于他竟然如此敏锐,立刻就明白,这两段话,指的便是帝王权术。
他的皇爷爷的确是神经质帝王中的典型病例,装神弄鬼保持神秘感,用这样的方式操控群臣,平等的怀疑身边每一个人,心狠手辣,说杀就杀,以此巩固自己手中的权力。
冯保不想议论先帝,而是从书架上又翻出另一本书:“不如,也顺便看看这个吧。”
朱翊钧低头看去,那是一本《荀子》。
“……”
这一日,朱翊钧在雍肃殿看到一封有趣的奏疏,来自钦天监监正。
根据钦天监的推演,就在正月,大明将迎来一次日蚀,随后,不少朝中大臣上疏,乞求救护。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救谁?
隆庆:救我。
【1】斯大林
第138章 朱翊钧歪着头:“……
朱翊钧歪着头:“他们是怎么知道即将要发生日食的呀,还能精确到几时几刻?”
隆庆一脸懵,经筵日讲稍微烧脑一些的权谋他都听不明白,更何况日食月食的推算:“由钦天监推算所得,半年前,他们就提过一次。”
“哇!”朱翊钧更惊讶了,“原来半年前就知道了。”
朱翊钧并不是每日都来乾清宫,自然也不是每一封奏章都能看见,至少隆庆所说的这封半年前,关于钦天监对日食的预测,他就没看到过。
隆庆又道:“算错了,先说二月初一,又说正月二十九。”
今年的正月有三十日,这差了足足两日,误差之大,换了世宗,廷杖八十都算皇上开恩,但隆庆脾气好,也没说要治罪。
朱翊钧更好奇了:“这就竟是怎么推测出来的,为何会出错呢?”
这问题隆庆没法回答,他在思考另一个问题:“也不知该不该救护?”
说着,他又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看了儿子一眼。想起当年,朱翊钧出生那日,京城两个月没下一场雪,钦天监监正要被世宗斩了祭天,朱翊钧的出生,让北京城降下一场及时雪,也让钦天监保住性命。
让隆庆感慨的是,因为此事,与他许多年不曾见面的父皇,坚信他儿子是大明的祥瑞,破天荒的给他儿子办了百岁宴,还御赐名字,周岁之后,就接入内廷亲自抚育。
“父皇!父皇!父皇!”
隆庆在走神,朱翊钧叫他,他没听见,这小家伙硬是锲而不舍的一遍一遍唤他。
隆庆吩咐身边的太监:“快快,给太子备些他爱吃的点心,把嘴堵上。”
“哎呀!”朱翊钧挽着他的手臂,“父皇,我不吃点心,我想见一见钦天监监正,可以吗?”
隆庆问道:“见钦天监监正做什么?”
朱翊钧笑道:“看看需不需要救护呀。”
隆庆说:“行,那你就替父皇见见吧。”
皇太子见钦天监监正,这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情,作为唯一能与“天”沟通的机构,对“天意”拥有唯一解释权,参政是大忌。
隆庆一向迟钝,又宠溺儿子,并不介意这些。
中国对宇宙的探索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称为“世掌天文之官”。之后,历朝历代,都有类似官职,只是名称不同,主要职责都是:“掌天时、星历,凡岁将终,奏新年历,凡国祭祀丧娶之事,掌奏。”
在明朝,这一机构就称作钦天监。
与朝廷其余诸司不同,因为不参政,钦天监也不需要通过科举选拔,而是通过世家传承,子承父业,且改迁他官,非特旨不得升调、致仕。
若民间有这方面特别突出的人才,也可破格录取。嘉靖年间,一些官员为了讨好世宗,推荐许多道士充任钦天监。
当日午后,钦天监监正就来了清宁宫。此人名叫杨宏亮。
杨宏亮并非只身前来,他身后还跟了个非常年轻的钦天监官员,叫杨汝常,是钦天监天文科从九品属官,职掌观察晴雨风雷、云霓晕珥、流星异星等天象及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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