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想到这里,朱翊钧不得不再次感叹徐阶的高明,至少在他见过的内阁辅臣之中,有一个算一个,在政治斗争这方面,都不是徐阶的对手。
如此看来,他的致仕并非什么被言官弹劾,不得已而为之,纯粹是徐阁老自己不想玩了。
无论如何,朱翊钧有些庆幸,徐阶走了。若是像严嵩那样,在首辅的位置上再呆个二十年,大明大抵会倒退一百年。
朱翊钧受冯保和张居正的思想影响,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在社会矛盾日益加剧的时候,总有人想着恢复旧制就能解决问题,而不是向前看,寻求新的解决方式。
很快,潘季驯回来了。官复原职之后,接连向朝廷呈上:《议筑长堤疏》和《正漕复通疏》两道奏疏。
在《议筑长堤疏》他提道:“欲图久远之计,必须筑近堤以束河流,筑遥堤以防溃决。”
看到这句,朱翊钧就对此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有了强烈预感,其实不止高拱,在朱衡与这个潘季驯之间,他的张先生应该也是更加偏向后者。
在潘季驯回来之前,朝廷对于治理黄河的主流意见是“留决口使两河并行”。
朱翊钧只见过流经紫禁城内外的筒子河,没见过黄河是什么样子,更没见过你黄河决堤,自然也不理解留决口使两河并行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还得由张居正来向他解释。
要弄清楚治河之道,首先就要明白,黄河为什么成为几千年来,华夏民族最大的忧患。
黄河之水天上来,自西向东奔流不息,从黄土高原奔腾而下,卷走大量泥沙,流经中下游地区,河道开阔,地势平缓,泥沙大量淤积,水位不断升高,河床高出两岸地面。为了防止水害,人们在两岸筑起河堤,经年累月,不断增高,这条浑浊的大河就变成了一条悬河。
中下游地区正是中原腹地,有着大量农田、城镇和村庄,人口密集。一旦发生水患,冲破河堤,涌入村庄,淹没田地,摧毁城镇,百姓死伤无数。而紧随洪灾而来的,还有疫病和饥荒。
治理黄河就成为了历朝历代,诸位君主的必修课。
而明朝以来,黄河再次发生重要改道,夺淮入海,下游更是洪灾不断。为了不影响漕运,朝廷治理水患都以疏浚运河为主,治标不治本,导致黄淮和淮海流域更是水患频发。
而朱衡和朝中有过治水经验的大臣主张的办法是“留决口使两河并行”,简而言之,就是分流,开凿减河,分泄黄河水量,以减轻负担,保护沿途以下不再决堤。
从明治朝至今,都是治理黄河水患的主要方法。
这次不用张居正深入解释,朱翊钧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方法治标不治本。
黄河总是在中下游形成水患的根本原因是泥沙淤积,水位不断升高。通过减河分流,只分走了水量,而没有分走泥沙,来年到了汛期,一场暴雨下来,该涨的水一样要涨,该决的堤也一样要决。
在潘季驯上的第二道奏疏《正漕复通疏》中,他坚决反对“留决口使两河并行”,而提出一项新的治理黄河的方略——“束水攻沙”。
朱翊钧不需要别人替他答疑解惑,他看完潘季驯的奏疏就明白了“束水攻沙”的作用和原理——“以河治河,以水攻沙”。
潘季驯通过长期监测黄河的水量、水位,得出结论,以斗计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则水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载八斗之沙,若非水势极其迅猛,必然会导致河道淤滞。
因此“留决口使两河并行”是决计行不通的,分流势必导致水势减缓,水势减缓则泥沙淤积,河道就会越来越高,决堤的风险也越来越高。
非但不能分流,还要修筑堤坝,缩窄河道,让黄河水势更加迅猛,带走泥沙,加深河道,水便不会溢于两旁,则进一步带走河堤泥沙,减缓下游河堤的压力。
为了让“束水攻沙”达到预想中的效果,在奏疏中,潘季驯还着重强调了堤防的作用:防敌最重要的是边防,防河最重要的则是堤防。筑造坚不可摧的边防,敌人才无法攻入,同样的道理,筑好坚固的河堤,洪水才不会外溢。
“必真土而勿杂浮沙,高厚而勿惜居费,逐一锥探土堤。”
光这一句,朱翊钧就听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倾泻而出的声音,比洪水都迅猛。
但想要长治久安,这钱必须得花。
第150章 看完了潘季驯的奏……
看完了潘季驯的奏疏,了解了他的治水方略,朱翊钧立刻就被他说服了,认为比起“留决口使两河并行”,他提出的“束水攻沙”法,更符合黄河中下游的特征。
关键人家也不是纯靠想象,还有大量的数据分析作为理论依据。
“父皇!”朱翊钧去拽隆庆衣袖,“选他,选他,就选他!”
隆庆夜生活丰富,昨晚又是一夜狂欢,睡眠不足,精神也不好:“选谁?”
说到“选”,他满脑子都是今晚选后宫哪个美人共度良宵……一个怎么够,再选一个!
朱翊钧说:“选这个潘季驯,让他去治理黄河。”
隆庆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高阁老和张阁老也推荐此人。”
他对潘季驯的治水方略并不感兴趣,两封奏疏也没有耐性看完,只看了个大概,但他充分信任高拱和张居正选人的眼光,再加上他儿子也说好,那就让这个潘季驯早些上任。
潘季驯行李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圣旨和吏部的任命下来,即刻启程。
秋天到了,九月九日重阳节这日,宫中向来有登高的习俗,但隆庆晚上不睡,白天不醒,懒得动弹,登高的习俗在他这里形同虚设。
他不去,朱翊钧自己带着弟弟妹妹去,到果林摘秋白梨,轻功一跃就上了树,哄得弟弟妹妹哇哇大叫:“哥哥好厉害呀!”
“哥哥飞起来啦!”
“哥哥我想要最大那个。”
弟弟妹妹越是吹捧,朱翊钧越是显摆,稀里哗啦摘了一大堆秋白梨,又换了棵树,摘了好些柿子。
一手一个,拿了最大的两个,从树上飞身下来,递给两个小家伙:“拿着,这叫柿柿如意。”
“哇哦!”朱翊镠和朱尧媛一人碰一个,一路都在念叨,“柿柿如意!柿柿如意!”
朱翊钧又带着他俩去看麋鹿,大白和小白一听到朱翊钧的召唤,就会跑出来。这两年,他俩还孕育过几只幼崽,最小的一只才几个月。
幼崽都是白色的,朱翊钧长大了,饱读诗书,比起它们的父母,幼崽的名字讲究多了,什么梨蕊、琼玉、凝月,个个都有出处。
太监把他摘的白梨、柿子拾起来装了几大框,朱翊钧肯定吃不完,只能送。乾清宫送一篮,坤宁宫送一篮,沈太妃那边也送一篮,文渊阁送两篮,一篮分给大臣们吃个新鲜,一篮让张居正拎回家去。
秋白梨滋阴润肺,柿子软甜多汁,大臣们都说这是沾了张阁老的光。
十二月是朱翊钧的生辰,虚岁十二。第二日,内阁就再次向隆庆上了一封奏疏,请皇太子出阁讲学。
按照祖宗规矩,皇太子八岁就该出阁讲学,可他们这位皇太子,十二岁了,出阁之事,一拖再拖。
虽然朱翊钧现在该读的书一本也没有落下,但跟出阁之后,由内阁和翰林院按照贤君的标准,系统培养可不一样。
至少他投入了大量精力的武功、骑射、兵法课通通都要取消。
这个问题,其实内阁早就有意见了,虽然皇太子是个神童,聪颖异常,但人的时间和精力总归是有限的,分出去给了别的,读书就成了一种形式,看似背得滚瓜烂熟,实则流于表面,对圣人的教诲便不能透彻领悟。
这一点,曾经被隆庆要求给朱翊钧讲过《唐太宗诲谕太子》的赵贞吉最有发言权。
更为重要的是,朱翊钧对武功、骑射和兵法的热衷让他们想起了一个人——明武宗朱厚照。
这位祖宗和现在的皇太子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同样聪明过人,同样热衷骑射,同样有一个溺爱孩子的老父亲。
想到武宗登极之后的中中作为,内阁更是如临大敌,乞求皇上赶紧让太子出阁,千万耽误不得。
只有张居正,从始至终对此事保持了沉默。皇太子本就是他的学生,师徒一心已经九年了。一旦出阁讲学,按照祖宗的标准,至少要为皇太子指派二十名讲官,他要和十九个人分享他的学生,凭什么?
众人也看出了张居正的不乐意,尤其是高拱,他在这上面尝到过甜头,自然不肯让步。那可是皇太子,现在的储君,将来的皇帝,这么好的资源,凭什么让你一个人独占?
高拱讲的是政治,张居正心里却充满了感情。
与往年一样,正月十五这日,朱翊钧换了一身衣裳就出宫去了。
大街上闲逛一圈,各个酒肆茶馆坐一坐,听听那些进京赶考的士子们都在聊些什么。
今年是隆庆五年,也即辛未年,这一科,隆庆指派的主考官正是张居正。
靠窗的那一桌,坐着三五士子,说的是朱翊钧听不懂的话。
他问冯保:“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冯保回道:“似乎是两广地区。”
朱翊钧又问:“聊得什么?”
冯保笑着摇头:“我也不懂,隐约听到一句‘古田’,想必是在聊广西平叛的事。”
“噢!”朱翊钧又转头看向别处。另一边,围坐着七八个人,朱翊钧听了一会儿,聊的是北边鞑靼,三天两头南下滋扰,可恶至极。
其中一人,露出一脸“心照不宣”的笑意,放低了音量说了几句,同桌的人也都纷纷露出跟他同样意味不明的笑容。
朱翊钧听力极佳,纷繁的酒肆内,他也能准确分辨出那人说了什么。
这几人竟然在聊蒙古人的八卦,什么外祖父爱上了外孙女。和孙子抢媳妇儿,听得他一头雾水,又将注意力移向了别处。
人群最密集的,是大堂中央的一张八仙桌,酒菜摆了满桌,不仅四周坐满了人,里里外外还围了好些人。
朱翊钧凝神一听,就听出来了,这些人都来自南直隶和浙江一带,谈论的自然也是王门心学。
这个话题他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挨个大量了一圈,没有面熟的人,便站起身来,让陈炬付了茶钱,便离开了。
下一站,自然是张阁老府上,这是皇太子每次出宫必打卡的地方。
他一走进张府打门,绕过照壁,张居正就迎了出来,仿佛知道他今日回来一样。
朱翊钧转念一想,不是仿佛知道,是本来就知道。
厅内燃着炭火,十分暖和,张居正亲手为朱翊钧解下披风和帽子,朱翊钧回头一看,张家四兄弟都在,张若兰也在,见他进来,先向他行了一礼。
朱翊钧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小团子,想来应该是他们家老五张允修。
看到朱翊钧进屋,张懋修就第一时间迎了上来。他俩旁若无人的搂搂抱抱,哥哥弟弟互诉相思,腻歪得张居正都没眼看。
“外面天寒,坐下饮些热茶吧。”
朱翊钧拉着张懋修的手,不肯松开,旁边又来个张简修:“太子哥哥,我现在武功练得可好了,咱们再来比试!”
朱翊钧摸摸他的头,笑眯眯的应了:“别急,一会儿再来揍你。”
“喵喵~”不知打哪儿跑来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围在朱翊钧脚边凑热闹。
这猫脸虽然黑,但眼睛很蓝,丑得怪可爱。他蹲下来摸了摸猫脑袋,随口问道:“这是谁的猫?”
张懋修回道:“若兰的。”
“找到啦?”他记得上回来的时候,张府上上下下都在帮大小姐找猫。
张简修回道:“爹爹带回来的。”
听闻此言,朱翊钧往后退了好几部:“啊,这不会是……”
张若兰点点头:“没错,就是殿下你赐的。”这话听着还有些咬牙切齿。
朱翊钧仔细打量那猫:“想起来了,将军挂印。”
“这是个什么将军,印比我父皇的宝玺都大。”
他又比划了一下:“我记得,我当时挑的是一只白猫。”他点了点那猫的鼻子,“只有这周围有些黑的。”
“怎么大半年不见,黑成这样了,难不成偷偷去万岁山挖煤了?”
万岁山又称煤山,倒也确实是个挖煤的好地方。
张若兰却道:“本还要向殿下请教,墨玉前些日子都好好地,下了几场雪,就变这样了。”
张懋修惊讶道:“怎么又叫墨玉,不是叫尺玉吗?”
上一篇:匡扶汉室,她是认真的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