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听起来虽然有些极端,但想想确实很解气。利益派则表示,先妥善安置把汉那吉等人,再从长计议,看看大明是否能够利用这次机会,从边境关系中获取巨大利益。
这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大家都有各自的理由,谁也说服不了谁。
来自周边国家的使臣朱翊钧见过不少,什么日本、朝鲜、琉球、安南、暹罗、西域……但其实,他对外交关系了解非常浅,仅仅限于,这些小国来一群人,带点土特产,再从大明收获丰厚的赏赐,美滋滋回家去。
其实朱翊钧很不理解这种行为,既然他们都只送土特产,那大明就该回他们一点土特产,凭什么赏那么多真金白银,说什么大国风范,大国风范就该被这些小国打劫吗,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再说这个土默特部的俺答汗,他就磊落多了——他是真的明抢,动不动就带人跑到京郊,烧杀抢掠。
跟这种人有什么条件可谈,杀了,都杀了!
“诶?”朱翊钧又皱起眉头,意识到自己好像也被仇恨的情绪支配,对冯保说道,“我似乎也倾向于先报仇雪恨,毕竟敌情叵测。”
冯保笑道:“这是人之常情,快意恩仇是大多数人的理想,所以向往江湖,有仇必报。”
他想,如果这是古龙笔下的武侠世界,他是个神功盖世,毁天灭地的大太监,那自然不需要什么“隆庆和议”“俺答封贡”,他一人一骑冲出关外,把俺答汗的人头砍下来喂狗,想想确实很爽。
但现实是,他只是皇太子的伴读,能提笔绘丹青,也略懂些拳脚工夫,仅此而已。
冯保继续说道:“杀了把汉那吉,激怒俺答汗,确实解气,但解气之后,于国于民,咱们得不到任何好处。”
朱翊钧咬着下唇,思忖片刻:“大伴说得对,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冯保笑道:“殿下再看看王崇古的奏疏,或者也可以向张阁老请教。”
朱翊钧接受了他的建议,又找来王崇古的几封奏疏,昨天看的时候,他只着重于事件经过,再看才发现,另一封奏疏上,王崇古对此事有着深刻的分析和建议。
王崇古写到:“俺答在塞外横行五十年,威镇蒙古各部,鼓动大家和他一起侵扰边关。”
“现在神明厌恶凶残,所以显灵,使他众叛亲离,不远千里来投降。”
看到这里,朱翊钧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跟神明显灵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俺答汗自己太过膨胀,激怒了孙子。
王崇古接着说道:“朝廷应该抓住这次机会,给予他房舍住宅,授予他官职,使其家人衣食丰盈,以便使他心中欢喜,同时,也当严禁他们出入,以防被他们欺诈。”
事实上,王崇古在向朝廷上报此事同时,也是这么做的,好吃好喝的接待把汉那吉和他的家人、部下,让他们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这趟投向大明不亏。
王崇古接着分析:“如果俺答到边寨来索取,就与他交易,责令他将赵全等逆贼绑缚送来,遣返被俘虏的士兵和百姓,而后将把汉那吉等人遣返,此为上策。”
这里朱翊钧有诸多疑问,赵泉是谁。
这个可以下来再查,他先把奏章看完。
“如果俺答汗凶暴傲慢地兴兵动武,不理睬劝谕,就明白地告诉他,准备把他孙子杀了,俺答盼望他们活着回去,必然害怕我们处死他们。他意志被抑神情沮丧,不敢大肆逞强,然后再慢慢中了我们的计谋,这是中策。”
这里朱翊钧也有疑问,为什么王崇古这么肯定,俺答汗不想把汉那吉死,明明把汉那吉背叛了他。
朱翊钧一口气把后面的内容看完,王崇古给了他答案:“如果俺答汗就想借我们的手除掉把汉那吉,那咱们更应该对把汉从厚优待,与他培养恩情和信任。”
“如此,便可叫他的部下陆续来降,然后将他们安置在塞下,指派把汉统辖,这就像汉代在乌桓设置属国的做法一样。”
“等到待俺答死了,他的儿子辛爱即位。再给把汉加封,命令他收集余部,自成一体,辛爱必然愤恨而争斗,他们两者相互僵持,甚至相互仇杀,便没有闲暇侵扰边境,咱们按兵不动,趁机休养生息,也是一种策略。”
“如果依照旧例将他们安置到更远的海滨,俺答便会每日窥视南方,不断侵扰。或者,将他们分配给各位将领,让他们随军立功,他们一向骄纵,若不接受差遣,管制严了,必然产生怨恨,顿生逃离之心,最后遭受反咬的祸患,这些办法都不可行。”
从始至终,王崇古都没提过要处死把汉那吉等人,这么好的筹码在手中,为了一时意气杀掉,实在可惜。
第160章 奏疏很长,看完之……
奏疏很长,看完之后朱翊钧还自己提炼了一下重点,而后总结出三个疑问:
第一个问题:这个赵全是什么人,听名字像是汉人,他为什么会在蒙古,朝廷又为什么要俺答汗将他交出来?
第二个问题:这段时间,俺答汗在做什么,他的态度是什么?
第三个问题:朝廷究竟能在此次事件中获得什么好处?
他思来想去,选择了最方便快捷的方式寻找答案——进讲之后向张居正请教。
张居正先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赵全,是雁北地区白莲教头目,嘉靖三十三年,他率领一众教徒私自越过边境,叛逃至长城外的河套丰州地区。
“白莲教?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朱翊钧皱眉仔细思索片刻,“我想起来了,是《大明律》!”
张居正说道:“白莲教渊源于佛教的净土宗,相传净土宗始祖,晋代释慧远在庐山东林寺与刘遗民等结白莲社共同念佛,后世信徒以为楷模。”
“太祖高皇帝很早就认识到,此教若发展壮大,对朝廷百害而无一利,在《大明律》中明令禁止。”
“但白莲教在民间仍旧率竟不知,并且发展出许多分支,教首的目的也大不相同。他们有的借兴教之名,欺骗信徒,聚敛钱财;有的凭撰写经卷攀附上层,取悦士绅,甚至官宦;有的更是在宗亲、官吏中发展信徒;还有的,则是狼子野心,煽动信众反对官府,甚至举兵造反。”
“我知道了,赵全就属于最后一种。”
“是,也不是。”
“诶?”朱翊钧歪头,“这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解释道:“赵全只是个小头目,追随他的教众也都是些饱受战争困扰的边关贫苦百姓,他倒也想和朝廷作对,苦于没有实力。”
他这么一说,朱翊钧就明白了:“所以,他就煽动这些百姓,跟他一起逃去了关外。”
“没错!”张居正继续说道,“蒙古人游牧,居无定所,这些人到了关外,开始建造房屋,开垦农田,蒙人便称其为‘板升’,‘板升’就是房子的意思。”
朱翊钧继续问道:“那他们和俺答又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他煽动百姓跟随他出关的目的。据称,赵全等人初到丰州,正逢俺答腿疾发作,下不了地,也骑不了马。赵全在成为雁北白莲教主之前,是个郎中,略懂些医术。于是,他就冒死入应州买药,治好了安答的腿疾,也因此取得俺答的信任,渐渐视为心腹。”
一个汉人,千方百计逃到关外,去抱蒙古人的大腿,帮着敌人来对付自己的国家,乍听之下,叫人咬牙切齿。但仔细一想,这并不符合逻辑,土默特部这种居无定所的游牧民族,生活物资极度匮乏,能许他什么好处?
朱翊钧问道:“他有什么目的?”
张居正又道:“站稳脚跟之后,赵全等人的野心逐渐显露,他们为俺答建起九重宫殿,拥立俺答为帝,而他们称王,也建起了颇大规模的土堡,又不断从关内煽动百姓,跟他们去丰州。”
“据称,赵全有人口万众,周延数十里,马匹五万,牛三万头,谷二万斛。俺答多次犯我边境,正是有他从旁煽动和策划。”
朱翊钧梳理了一下这个赵全的所作所为,分析他的逻辑和动机:“他先是煽动边境贫苦百姓跟随他出关,再讨好俺答,从中获取利益,让这些百姓开垦荒地,筑起村落,甚至城镇。”
“然后他再挑唆俺答继续南犯,使得边境百姓进一步因为战乱流离失所,他继续带着这些人出关,壮大他的城池。时间一长,人越来越多,他的势力范围也越来越大,美美的当个土皇帝。”
朱翊钧赞同的点头:“是这么回事。”
“唉!”朱翊钧叹一口气,“只是可怜了那些百姓,明明是这个赵全害他们颠沛流离,背井离乡,他们却把敌人供奉起来。”
“就算那个赵全封王称帝又如何,百姓的日子未必能好过。”
“没什么可怜的,”说话的不是张居正,是从窗外探个头进来的刘守有,“殿下有所不知,出关的不止百姓,还有逃兵?”
“逃兵?”
刘守有说道:“这些逃亡关外的人,有的开垦荒地,有的生产些手工艺,老百姓嘛,到哪里都得凭手艺过活,无可厚非。”
“但有的人是边关兵变叛逃的士卒,俺答从中挑选狡诈之徒,装扮成僧人或是乞丐,流窜于边境一代,甚至潜入京师刺探情报。”
朱翊钧诧异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刘守有耸了耸肩:“我审过好几个。”
“那……那些人呢?”
“宰了。”
“宰了?!”朱翊钧惊呼。
“对呀!”刘守有笑道,“该问的都问了,这些通敌叛国的贼人,就这么宰了也算便宜他们了。有些甚至撑不过拷问,刑架上就断了气。”
诏狱的各种酷刑,朱翊钧虽未亲眼见过,倒也早有耳闻。
张居正又道:“鞑靼骁勇善战,却不通谋略,正是赵全等人为之出谋划策,提供我军情报,制造利兵坚甲、云梯冲竿等武器,提供各种兵法建议。据称,每有战事,俺答甚至亲往赵全家中商议。自此后,鞑靼岁掠边境,不但抢夺财物,也劫掠人丁,以千万计。”
听到这里,朱翊钧咬牙:“确实该死。”
赵全的来龙去脉算是了解清楚了,王崇古想要借把汉那吉之事,要求俺答汗交出赵全,确实是明智之举。
接下来的问题是,俺答汗愿意为了救这个孙子兼情敌,交出赵全吗?
张居正几乎没有思考,就笃定的给了他答案:“当然!”
“为什么?”
“因为把汉那吉是个孤儿,从小由俺答的妻子大娘子抚养长大。听说孙子向大明投向,大娘子心中焦急万分,寝食难安。”
“蒙古人的日子也不好过,连年饥荒,俺答正谋划西掠藏区,途中闻报,忙率兵东返。”
“赵全等人唆使他以武力夺回把汉那吉,但俺答汗不敢。”
“哈哈!”朱翊钧听明白了,“因为他的妻子疼惜孙儿,是这样吗?”
张居正也笑了起来:“的确如此,据称,大娘子朝夕哭泣,眼睛都肿了,听闻赵全之谋,大骂俺答‘老悖!不遄死,信汉叛儿反覆,乃欲侵汉,汉士马强,安能必得志?是速杀吾孙也’这个汉叛儿便是指的赵全。”
朱翊钧听得更好笑了:“所以俺答不敢轻举妄动,他怕咱们真的杀了他的孙子。”
“的确如此,但他仍是犹豫不决。不过,咱们帮他做了选择。”
“怎么说?”朱翊钧十分好奇,“咱们怎么能帮他做选择呢?”
张居正说道:“我已传去公文,王崇古自会派出使者前往土默特部。其一,让俺答知道,他的孙儿非但活着,还受到了朝廷优待;其二,将赵全等人投降的书信拿给他看;其三,劝他从此息兵,交出赵全。”
朱翊钧惊讶道:“那些书信是真的吗?”
“只要咱们想,那必然就是真的。”
朱翊钧意味深长的打量他:“张先生,我有一个疑问。”
张居正躬身:“殿下请讲。”
“这些‘据说’都是据谁说的?”
张居正又笑了起来:“这个问题,该让思云为殿下解惑。”
刘守有又从窗户探个脑袋进来:“他们有细作,咱们也有斥候。刺探情报,咱们才是行家。”
朱翊钧还有第三个问题:大明能从此次事件中获得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他现在也有了答案——大明和土默特部休战,俺答向大明朝廷移交赵全等人。
但这个答案并非是他想要的真正答案。首先,俺答南犯目的是为了抢夺钱财和人丁,他是能实际从大明得到好处的。就算他为了孙子,一时答应下来,并且交出赵全,那又怎么保证把汉那吉回去之后,俺答不会再次挥兵南下?
这个问题张居正也给了他答案:“俺答比我们更想议和,这才是他南犯的真正目的。”
朱翊钧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答案呼之欲出:“他想,想要……”
张居正给了他最终答案:“他想要通贡互市!”
“没错!”
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正如当年在海上做大做强的王直,倭寇也好,鞑靼也罢,武力进犯的背后,都是以利益为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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