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他一向有主意,做事也有分寸,既然这么说了,冯保便也不再多问,只按吩咐办事。
很快,高拱来了,朱翊钧却睡下了,冯保便让他候着,等皇上醒了自会宣他面圣,说完就走,
也不多看他一眼,更没让人给他看座,就这么把他晾在了大殿外。
朱翊钧午睡时间不长,半个时辰左右,但也把六十岁的高阁老站得腰酸腿疼。
高拱心里清楚,小皇帝宣他觐见,又把他晾在殿外,自己午睡去了,这是故意在消遣他。心中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稍后,朱翊钧宣他进去,屏退左右内侍,连冯保和陈炬也没留。
高拱跪在殿内,给朱翊钧行礼,朱翊钧却半晌不叫他起来。
高拱正打算抬头,看看小皇帝到底想干什么,“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忽的飞到他的眼前,在距离寸许就要砸到他的时候落了地。
紧接着,又是“啪啪啪”连续好几声,朱翊钧把御案上一叠奏折全都扔到了他的跟前,随后,才慢条斯理的说了一句:“看看吧。”
高拱以为这些是他指使门生弹劾冯保的奏疏,打开一看,却大惊失色,这些奏疏竟然都是弹劾他的,斥他专横、擅权、挟私憾考科道,排斥善类、超擢亲戚、乡里、门生、故旧,亲开贿赂之门等等。
朱翊钧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高拱不敢说什么,但他也看出来了,这些弹劾他的奏疏里面,有一些是先前穆宗还在时的,那时就被穆宗压了下来,甚至将弹劾他的御史外放了。
朱翊钧现在却又提及此事,高拱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想来,小皇帝没有亲政,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稍稍安心了些。
“臣,冤枉。”
朱翊钧从他脸上的细微神情就能猜出他心中在想什么,脸上露出个冷笑:“那你再看看这个。”
他把太后的懿旨递给高拱,只一眼,高拱便吓得面如死灰,冷汗淋漓的往下淌,前面他还能抱着侥幸,到这里,才真的意识到自己权倾朝野的日子到头了。
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擅政专权,目无君上,这罪名可以让他回乡闲著,也能要他的命。
朱翊钧又道:“你有两个选择,主动请辞,或者明日早朝在百官面前宣旨。”
高拱听明白了,皇上这是要给他个体面,但又不太明白,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翊钧收起太后懿旨:“很难选吗?”
答案是必然的,任谁手中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都很难放得下,高拱经营多年,去而复返,才当了一年首辅,哪里就能轻易舍得下。
“行,”朱翊钧也不等他回答,“那就让你再多做半天首辅吧。”
虽说是二选一,但无论怎么选,他都得离开,就算是他主动请辞,百官
都跟人精似的,哪儿能猜不到其中缘由?
高拱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虽然也爱耍流氓,但总归要面子,朱翊钧给了他选择,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他脑子问题,都会选择前者。
“臣……这就回去上疏请辞。”
“慢着,”朱翊钧最后为他解开了疑惑,“你要记住,留你体面,是先皇的意思。”
朱翊钧答应过穆宗,即使不用高拱,也要让他善终,他不能食言。
当日傍晚,高拱就写好了请辞的奏疏呈上来,朱翊钧没有留他,直接就批了,银两车马一样没赏赐,让他收拾东西赶紧走人。
翌日清晨,高拱就踏上了返乡的路。回想当初,他在裕王潜邸,那时想的是入阁拜相、匡扶社稷,建立不世之功。
这几年来,他的确践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但也一步步深陷党争的漩涡,权力使人膨胀,也加速了灭亡。
最终,他和他的前辈,张璁、夏言、严嵩、徐阶一样,也倒在了权力斗争之下。
他以为是他和张居正、冯保的斗争,实则却是与皇权的斗争。
他以为他能除掉宦权,将皇权和相权紧握在手中,最终他却是被这三股势力联合驱逐。
而他没有做到的,后来者帮他做到了。
高拱走后,张居正顺理成章成为首揆,雷厉风行的将他的门生韩楫、程文、宋之韩等人罢官的罢官,外放的外放。
没过多久,内阁另一位辅臣高仪,称病请辞,表示自己时日无多,想要落叶归根。
高仪也走了,内阁只剩下了张居正,这么多事情不能指着首辅一个人干。于是,他举荐礼部尚书吕调阳入阁。
本来还想举荐申时行,但申时行资历太浅,先升个礼部左侍郎,锻炼锻炼。
朱翊钧即位,张居正成为首辅,冯保也当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他们曾经不约而同畅享过的那个盛世大明,正在悄然临近。
八月,朱翊钧为张居正加左柱国,朱翊钧笑着问他:“先生一定觉得这还不够,那就进中极殿大学士。”
张居正惊道:“陛下,万万不可,臣不是这个意思……”
朱翊钧小手一挥:“别说了,赐斗牛一袭。”
张居正:“陛下……”
朱翊钧:“再赐蟒服一袭。”
张居正:“不不……”
朱翊钧:“坐蟒服一袭。”
“……”
张居正再不敢推辞,只得跪下谢恩。
蟒服是天子赐服中的最高规格,以往有宗亲、荀贵上疏乞求赐蟒服,不但要被皇帝拒绝,还要挨一顿骂,更甚者要被罚俸。
坐蟒服,比蟒服更为珍贵。
张居正首辅做了不到两个月,又是升官,又是封爵,又是赐服,一袭斗牛服不够,还要再来一袭蟒服,莽服还不够,又来一袭坐莽服。
小皇帝比他爹更过分,好东西都往张太岳一个人怀里塞。
第177章 朱翊钧一口气给了……
朱翊钧一口气给了这么多封赏,不仅朝臣看了眼红,张居正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朱翊钧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金银、御书、御膳、美酒……隔三差五,想到什么送什么,应有尽有。
反正他从小就喜欢给张先生送礼物,现在当了皇帝,更是肆无忌惮,什么好东西都想送给他的张先生。
他每送一样东西,张居正就要写封奏疏谢恩。
朝臣们议论纷纷,张居正便以此为由,请求朱翊钧别再给他赏赐了。
这个问题,朱翊钧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下次给赏赐的时候,就带上了次辅吕调阳,只不过每次给吕调阳的都会比给张居正的少一些。
张居正收了朱翊钧太多赏赐,想着也该送些回礼才是。宫里什么奇珍异宝都有,字画珠宝他也未必喜欢。
想着这几日进讲之后,朱翊钧总拉着他说起宣德皇帝,这日下了早朝,路过一家书店,突发奇想,进去买了一套《大明宣宗皇帝御制集》,把其中两卷《帝训》送给了朱翊钧,又几日,再送序、记、论、说、赋、颂、箴、铭、杂著十卷,再过几日,又送诗集六卷、乐府一卷、小令一卷。
朱翊钧乐呵呵的收了,看祖宗写的文章也觉得有趣,差点让人把小金库里那副宣宗画的《三阳开泰图》拿出来赐给张居正。
宣宗皇帝的真迹,张居正真不敢收,好说歹说,才让朱翊钧打消了这个念头。
其实,张居正在准备一份更大的礼物送给他。
每日的进讲完毕,讲官都会陪着朱翊钧批一会儿奏折,皇上有什么要问的,他们就当场解答。
几个太监送上奏折,放在御案上,朱翊钧看了一眼,最上面那本正是张居正的。
他前日赐了张居正一壶长春酒,以为又是一封谢恩的奏疏,拿起来却觉得不对劲,沉甸甸的,谢恩的奏疏不用洋洋洒洒写几十页吧。
展开一看,却叫他惊讶不已。
这封奏疏名为《陈六事疏》,顾名思义,张居正从六个方面提出未来政令改革的方向:一曰省议论;一曰振纪纲;一曰重诏令;一曰核名实;一曰固邦本;一曰饬武备。
朱翊钧看完这六事,有些似曾相识,想起张居正曾经的一封奏疏——《论时政疏》,这两封奏疏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尽相同。
朱翊钧继续往下看,张居正向他提出:朝廷上下诸多国政,这些事情繁冗而琐碎,须有轻重缓急之分。
正德至嘉靖,尤其嘉靖朝后期,许多事情耽搁,军费开支巨大,大兴土木,藩王、士绅、地主兼并土地,国家财政锐减,国库入不敷出,天灾不断,战争四起,内忧外患。
治理天下,需要有大的方向和国策,也有迫切需要处理之急务。张居正呈上《陈六事疏》,正是要解决当务之急。
省议论,简而言之就是少说话,多做事。张居正在奏疏中引用了西汉申屠嘉的话:“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耳。”
朝堂之上众言盈庭,各执己见,争论不休。提意见一个比一个话多,能干实事的却是凤毛麟角。
他拿嘉靖二十九年,俺答进犯之事举例,正是因为意见太多,迟迟不能决断,使得严嵩误国,屈服于鞑靼却还能稳居首揆。
最后,张居正也给朱翊钧提供了解决方案:“伏望皇上自今以后,励精治理,主宰化机,扫无用之虚词,求躬行之实效。”
他给朱翊钧举了两个例子:唐宪宗力排众议,任用裴度为宰相,平定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叛乱。另一个是魏文侯不顾大臣上疏诽谤,坚持用乐羊征战,终大胜而归。
张居正通过这两个故事都告诉朱翊钧:“欲为一事,须审之于初,务求停当,及计虑已审,即断而行之。欲用一人,须慎之于始,务求相应,既得其人,则信而任之。”
最后,他希望朱翊钧能告诫大臣,废话少说,多干实事。
朱翊钧抬头,看到今日为他进讲的申时行仍候在一旁,他招招手:“申先生,你过来。”
申时行赶紧上前:“陛下。”
朱翊钧说道:“你来拟一道圣旨。”
申时行一愣,他今天只是来给皇上讲课的,拟圣旨并非他的工作。
朱翊钧却说:“让你拟,你就拟。”
“是。”
圣旨是给朝廷各衙门的,尤其是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这俩言官部门。
“今后各宜仰体朝廷省事尚实之意,一切奏章,务从简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陈,毋得彼此推诿,徒托空言。其大小臣工,亦各宜秉公持正,以诚心直道相与,以勉修职业为务,反薄归厚,尚质省文,庶治理可兴,而风俗可变也。”
内容张居正其实都已经提出来了,朱翊钧就是让申时行组织组织语言,以圣旨的形式写下来。
振纪纲,说的是纪律,也是法律。太祖高皇帝在立国之初就颁布了《大明律》,洪武至天顺时期,法律异常残酷,在这种高压环境中,官员过得战战兢兢,连合理的意见也不敢提。
对此,张居正提出:“故情可顺而不可徇,法宜严而不宜猛。”他还建议朱翊钧:“敕下都察院查照嘉靖初年所宪纲事理,再加申饬。秉持公论,振扬风纪,以佐皇上明作励精之治,庶体统正,朝廷尊而下有法守矣。”
“申先生,”朱翊钧叫申时行,“拟旨。”
重诏令,在这一条中,张居正几乎把六部九卿都察院一一点名,要求他们明确规章制度,把手里的工作分出个轻重缓急,以确定处理时限,不可拖延耽误。
“拟旨。”
核名实是考核官员的名望和实干,简而言之就是考成。
一直以来,官员的升迁调动都没有明确标准,频繁调动导致一件事情还没处理妥当,人已经调走了,事情都丢给下一任,而下一任也不了解情况,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
虽然朝廷有京察制度,但已沦为党争的工具,并无实际用处。上一次京察,徐阶和高拱斗得天翻地覆就足以证实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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