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王道容微微颔首,温和地应了一声,“嗯,我晓得了。”
阿敬傻乎乎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他微微笑着,高束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眉如远山,皙白脸的犹如柳梢上那一轮最清冷皎洁的明月。眼波澄澄,看得人竟忍不住心痛。
不像个将军,反倒像个慵懒风流,秀雅疏淡的神仙。
他说话的时候嗓音极为好听,她也听不出个好歹,只觉得比山里的流水和鸟叫都好听。
那神仙将军朝她莞尔一笑,温声说:“吓坏了罢?不要怕,没事了,我扶你起来。”
阿敬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这青年将军实在太好看了,她又怕弄脏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自己一骨碌爬起来,怯生生地朝他道歉。
王道容不甚在意,侧过头吩咐身边亲兵去为她准备一些吃喝。
很快,那亲兵便端来一碗热汤,撕碎了干饼泡软了予她吃。
她已经很久没吃饱饭了,饥肠辘辘,却不敢吃,只眼巴巴地看着,咽了口口水。
王道容轻笑:“吃罢。”
他似乎看出她的紧张和惶恐,闲话家常般地温言煦问着:“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阿敬这才接过汤饼,囫囵吃了一口说,“将军,我今年五岁了。”
王道容微微一怔,脸上似有动容。
另一边的黄歆瞧着这一幕,心底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咱们六郎待人接物如春风化雨般和蔼可亲,果然与那些眼高于顶的贵人不一样。
要说王道容的发家也颇为传奇。
据说王仲第一次作乱时,他随同族叔奉旨谕止,这本是个九死一生的危险活计,后二人果被王仲扣留。
而王道容竟也安心留在了王仲帐下,因幼时情谊,很快便取信于王仲。
后王仲退回武昌,遥控朝政,王道容看出他骄纵跋扈,朝令夕改,意图篡逆,非人主之象。
王仲第一次举兵图逆,是经过了世家大族的默许,但他之后的所作所为,并妄图废掉太子,谋朝篡位的野心已经触动了士族们的利益,必不能为众人所容。
王氏虽为天下第一豪门,却并没有能够取而代之夏氏王朝的实力,王宏看得出来,王仲若再往下一步,势必会将琅琊王氏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王道容自然也看得出来。
王仲的第一次叛乱令皇帝忧愤而死。
在王仲帐下的那段时日,他按兵不动取信王仲,暗地里联络皇太子。
他与皇太子幼时本就有总角之谊,若非先帝为了削弱琅琊王氏的势力,将王宏剔出了东宫宰辅群,王道容必定以太子舍人的身份起家,而非辗转于司灵监正与散骑给事中。
摸清楚了王仲帐下军情信息,军事部署后,王道容在王仲第二次叛逆前夕,想方设法逃回了建康,为平王仲之乱作出了不小的贡献。
随后王仲兵马陈兵于建康,王道容随太子亲率兵马击溃王仲军于南郊一带。
也正是在这场战役中,他所统领之阴兵首次崭露头角,敌军惊惧之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在那之后,何展祸起,彼时已登基为帝的太子诏命王道容为东阳太守,助三吴义军抵御当地何展乱军。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族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子,到如今接过了琅琊王氏代代相传吕虔赠刀,一跃成为公认的下一代第一人,如今的王道容可谓前途无量。
但如今这最矜贵无双的王氏公子,却正屈尊纡贵地对一个满身污泥的小姑娘温声细语,嘘寒问暖。
黄歆跟随王道容也有些时日了,知晓六郎喜欢跟孩子一起玩,总愿意耐着性子逗弄几句。
据说这是因为他昔日有个女儿早夭,这才留下了心结。
黄歆也不曾听闻王道容娶妻的消息,只当是他哪个爱妾生女早逝。
说来也怪,他如今为众世家公子之最,位高权重,在朝中风光无限,却一直不曾动过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念头。多少名士大臣想给他保媒拉纤,都被他婉言谢绝。
猎猎的火光中,王道容含笑着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阿敬也忍不住拍着手快活地笑起来。
他有雀盲,附近虽点了火把照明,但长时间待在昏暗的环境下也觉得眼球干涩,不太舒服。
王道容便解下身上雪白的狐裘,轻轻将阿敬裹住,柔声对她说:“我尚有军务在身,不能再陪你继续玩,你自己一个人可能归家?”
阿敬愣愣地眨眨眼,有些不舍眼前这个神仙将军,她期望神仙将军能再多陪她一会儿。
但那神仙将军,只瞬目望着她,点漆眼眸如水,嘴角噙着盈盈淡笑,不言不语,不为所动,那笑柔柔的,竟有几分漠然的残酷。
很快,便走过来两个便衣打扮的军士,不顾阿敬不舍将人带了下去。
黄歆忍不住感叹六郎深得小孩子的喜爱。
“那孩子看起来是舍不得郎君呢。”
王道容容色淡了下来,无不细致地轻轻拂落身上泥土,又掏出袖帕拭净了手指上的埃尘,“你我尚有军务在身,又怎可为一个孩子延误军机大事?”
黄歆忍不住问:“六郎既喜欢孩子,何不自己生养一个,还是自己的骨血,多好。”
王道容轻叹:“孩子本该是父母相爱而生,应父母期盼降世。若只因喜欢孩子便生儿育女,与山野间只为繁衍的野兽又有何不同。”
话到这里,王道容似有触动,闭唇不愿再多言。
朝游。小怪物。他又想起了他们母女。王道容心中轻叹。
小怪物那是他与朝游的第一个孩子。
朝游不要她,他将她埋入个能瞧得见青山流水的所在,又亲自在她坟前种了一棵松树。
六年时光飞逝,王道容一想到慕朝游与小怪物,想到那棵松树长得都有人高了,还是忍不住心碎。
他自小就不喜欢孩子,嫌弃他们模样丑陋,吵闹不休。
慕朝游对他的改变是至深的。
如今他瞧见别人家的灵秀可爱的孩子,总忍不住发怔,耐着性子与他们逗哄玩耍。
慕朝游出走的头两年,王道容几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是他们一家三口,也就只有逗弄逗弄别人家的孩子,才能寻求一些短暂的代替。
他喜欢孩子本是为缅怀她们母女,朝野中劳心劳力日久,反倒在与孩子相处时真感到些天真童稚的平宁愉快了。
不过到底不是他与慕朝游的骨血。他心中虽存淡淡喜爱,却始终不得当真。
失去小怪物的痛他尚能借他人孩子聊以□□。
慕朝游却是无可替代。
前几年,他俘虏了个王仲手底下的降将,那将领怕死,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慕朝游的存在,送他个容貌酷肖的女子讨他欢心。当即便被王道容沉了江。
至于那女子,她肖似的容貌令他感到东施效颦的不虞,本想杀了了事,但想到慕朝游该不悦的,便又作罢,吩咐人将人远远送走。
他因慕朝游而喜爱小怪物,又因小怪物对别人家小孩子多了几分喜欢。
小怪物若还活着,想来也如那女童这般年纪,若非她年岁与她相仿,令他想起夭折的女儿,他也不致如此耐心哄劝。
派两个护卫跟随,已是仁至义尽。
—
那两个亲兵换作便衣跟得极紧。
也不知是保护,还是监视她勿要不慎漏泄了军机。
阿敬觉得不舒服,怕得慌,又不敢多说话,只得加快脚步,卯足了劲儿往家里冲。
刚走到一半,耳畔忽响起个熟悉的,清越柔和的嗓音,“阿敬?你在这里?”
这个声音!
听到这个嗓音,阿敬惊喜地睁大了眼,语气里不自觉便多了几分亲昵与委屈, “仙姑!!”
第123章
慕朝游一路追寻, 终于找到阿敬下落,却不意在她身后瞧见两个身形高大的健仆。她不由惊讶。
又瞧见阿敬身上裹着件雪白柔软的狐裘,心中更添几分疑虑。
慕朝游不动声色接过冲入她怀中的小姑娘, 轻拍她脊背安抚说:“阿敬, 你跑到哪里去了?两日未归,你阿翁急都要急死了。”
那两个扈从气质极为肃杀干练, 乍一看倒像是大户人家养的私兵。
“我……”阿敬正要开口。
其中一个扈从却上前一步说:“娘子可是这位小娘子的母亲?”
慕朝游道:“我是她姑母,二位是?”
扈从说:“小娘子半夜替母寻药, 误入我家主人车队,夜间山路难行, 恐有行鬼乱兵作祟,特地嘱咐我二人送小娘子归家。”
慕朝游:“不知主人家名姓, 也好登门道谢。”
扈从:“娘子言重了。我家主人姓沈,主人生性淡泊, 不爱抛头露面, 不过举手之劳, 娘子勿要记挂在心。”
沈?沈氏的确是武康大姓, 虽说当初站队站错了大将军近年来有衰弱得厉害, 但若是沈氏子弟出逃避祸也并非全无可能。
慕朝游心里仍觉得蹊跷, 但心知有些事不必探究得太清楚,因此只牵着阿敬,朝二人再三拜谢。
扈从见状又说:“夜路难走,就让我等送娘子归家罢。”
等慕朝游一行人带着阿敬回到吴家后,吴友田几乎快喜极而泣了!
阿敬:“阿翁!!”
吴友田:“你这孩子!都去了哪里?!可曾受伤——”
一大家子一齐凑上来, 好一番殷殷问候过后, 吴友田老泪纵横地牵着阿敬来跟慕朝游等人道谢。
他已从阿敬口中得知事情来龙去脉,拜谢慕朝游之余, 仍不忘对那个神秘的沈氏主人千恩万谢。
那两个扈从正要开口,不远处的武康县城忽然锣鼓大作,喊声震天!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杀伐之声。
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争相登高远望,只见城中火光冲天,将半边幽蓝的夜空映染得通红如血。
“这——”吴友田先惊后喜,“难道是义军打回来了?义军来救我们了!!”
夜间突袭本就讲究个出其不意,速战速决。这一场战斗持续时间极短,天将明未明之际,便已分出了胜负。
城内乱军不抵义军浩荡声势,被打出城外十余里,一路丢盔弃甲,仓惶北逃。
义军乘胜追击,在河上成功阻击了北逃乱军,斩断了浮桥,又逼得乱军慌不择路,弃舟跳水,直杀得河面染红,浮尸壅塞了河道。
那两个扈从见战况一起,便主动请辞要回到主人身边护卫。
吴友田也不好再拦,只得依依送别了这两人。
余下的人,连同慕朝游在内,登高观战,几乎一夜未眠。
天际泛出鱼肚白,几点星子闪烁着幽微白光,红日渐渐挣出了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