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天亮了。
藏在四野各处的流民、难民,也都惊魂未定地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
“结束了?”
“义军打赢了?”
阿敬也忍不住仰着脸问吴友田,“阿翁,咱们是不是能回家了?”
吴友田:“这……再等等吧,再等两天,等城里情况稳定下来再说。”
阿敬:“可是我答应了药房的老翁要把采来的草药都送给他的。阿母病重,他没收我诊金,城里头那么乱,他还留在那里治病救人。我答应他,要把余下的草药都送给他。”
吴友田:“唉,你当他真想你一个孩子冒这么大危险给他送药?”
纵使归心似箭,但刚打完的仗,城里情况未明,吴友田说什么都不肯再放阿敬涉险。
众人又耐心地观望了一日。
翌日,阿敬又说起要进城。她阿母的病情也要去药堂找医师看看也放心。
两相争执不下,慕朝游道:“给我吧。”
这个时候的确需要有个人去探探路,摸摸底。
对上吴友田众人惊讶的视线。
慕朝游正在擦剑,擦干净了,往袖中一藏,又往靴子里贴放了一把,这才开口解释说:“城内情况未明,吴老翁你们都不懂武,就让我先进城一探究竟。”
吴友田不赞同:“这,怎么好意思又让仙姑涉险?!”
但慕朝游心意已决,吴友田劝不住她只得作罢,一行人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到城门附近。
城门前已经有兵士在检验身份,维持秩序。
慕朝游跟随着人流踏入城中,眼前的所见所闻,令她忍不住惊讶这支军队的治军严明。
城中义军非但没趁机行烧伤抢掠之事,竟还忙着跟百姓一道收拾着满地碎砖乱瓦。
“六郎来了!”远处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嗓子,在场军民俱都一震,旋即一喜,争相恐后地丢了手中活计,朝着声音的方向涌去。
惊喜的众人并未留意到一个身影,僵立在人流中,面色因为这一句呼喊,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下来。
哪怕是在武康,当地百姓或多或少也都听闻过琅琊王六的美名,听闻是由王六带领义军赶跑了乱军,大批的百姓都争相跑动起来,想要瞻仰传说中的玉人风姿。
慕朝游僵硬不动,与人群背道而驰,宛如逆行在人流之中。
她呼吸都好似结了冰。
在此之前,她也隐隐猜测过这支军队会不会是王道容带领,但这不过是她胡乱推测的,没当得过真。
慕朝游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低着头混迹在人流之中。
享誉天下的少年将军,出生高贵又生得貌美,武康县人民的热情几乎快要将道边的房屋动冲塌。
欢呼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在众人簇拥之下,有两骑打马而来,为首的那一人正是那位传奇的琅琊王六。
他领着一队轻骑,骑一匹高头大马,武康县令于芝则乘另一匹枣红马随行在侧。
见到王道容的第一眼,众人都忍不住沉醉于男子的温和俊美。
他乌眉入鬓,鼻梁高挺,眼若春水,肤白如雪,濯濯如春柳玉树,皎皎如繁星丽天,皓月当空。
琅琊王六,果真名不虚传。
而令众人愈发热情激昂的是。王道容的唇角总含着一缕春风化雨般的微笑,待人接物极为温和。
有个年纪小的孩子冒犯到他面前,险些冲撞了马匹,他也不生气,主动翻身下马搀扶他站起,又轻轻拍他身上灰尘,柔声问他:“可摔痛没有?”
有老人颤颤巍巍步出人群朝他行礼,王道容的态度也极为恭谦柔顺。
见过不少眼高于顶,鼻孔看人的世家子弟,一时间,武康县百姓人人都要为他清疏雅致的风姿倾倒了。
慕朝游站在人群中,怔了一怔:王道容他——变化很大。
眼前这个温润如玉,君子端方的男子,几乎叫她认不出来了。
是六年时光飞逝,岁月当真令他谦卑温驯,还是这不过又是他伪装的表象?
不知是不是心灵上的感应,原本正温声与县令交谈着的王道容,倏地抬起了脸。
他无意间的抬眸一瞥,乌眸深而浓,如春日漫池的薄冰,掩藏得很好的冷淡从微翘的眼角一晃而过。
慕朝游心中一凛,哪怕明知她面前乌泱泱的,人头攒动,王道容不可能看得到她,她还是不禁含胸缩背,将头又往下埋了几寸。
县令于芝觉察到王道容的心不在焉,不禁问:“府君?”
王道容下意识莞尔一笑,轻轻瞬目:“嗯?于县有何见教?”
为何方才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安?是错觉吗?王道容大感不解,心中暗忖,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莞尔与那武康县令虚与委蛇。
于芝喟叹:“若非府君昨日领兵来援!解我武康县之危!小人哪得今日与府君并马同游!琅琊王六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吶。小人今夜已于县廨为府君设下几方庆功宴,万望府君赏光。”
王道容听了这一席奉承,也只不痛不痒,柔柔地笑着说:“于县言重了。”
于芝登时有些无言。
旁人都当这位琅琊王公子,是个含章素质,冰絜渊清的人物。
于芝看来,这王六的确光而不耀,静水流深。真真的如水一般表面风平浪静,一派脉脉的温和,实则深不可测,叫他实在无从下手,大感苦恼。
当日乱军还没攻破武康县,他便携着家小悄然弃城而逃。
如今王道容领兵夺回了城池,派人请他归城。于芝自知自己身为武康县令,不战而逃,德行有亏,罪责难免。
见到王道容的第一眼,怕他问责,心里始终惶惶不安。
为了拉拢他,他特地准备了一箱箱珍奇绫罗,又送他五个国色美女。
哪知道金银美色当前,王道容却不为所动,反应极为淡泊,派人连人带物给他送了回来。
他心中不安上门,上门请罪,王道容竟长叹一声,反过来温声细语地劝慰他说:“于县不必多虑,你我同朝为官都是为南国做事,为陛下分忧,为天下生民百姓立命。乱军来势汹汹,于县一时行差踏错也是人之常情。暂且宽心做事,以待战后罢。”
那澄澄绿水般的眼波瞧着人感情真挚,言辞恳切,直将于芝堵了个哑口无言。
他话说得暧昧,于芝心里也晓得他这是要他专心办公,将功折罪之意。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交个底,他心里实在惴惴难熬。
但王道容他既不收礼,也不问责,昨日又埋头在县廨处理了一天的军务。任他百般手段,在他面前也无从施展,实在是头大如斗。
于芝不相信这世上男人有不爱财不好美的。王氏公子什么世面没见过,定然是他上回送的礼没送进他心坎里去。
今日,他又准备了一份厚礼,找来八个比上回更美的女伎在县廨中候着,不愁拿不下他。
二人一同步入了县廨,于芝命人捧来一瓯清茶给王道容解渴。
这王道容倒是没拒绝,他道了声谢,呷了口茶,迈步到门前,平静地望着眼前百废待兴的街景。
倏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一刻,王道容面色遽然一变,手中茶瓯猝然落地,沸水四溅!
于芝吓得一个激灵,还当做错事,“府君你这?”
他忙低眼去检查王道容的伤势:“怎么回事?没烫伤吧?”
男人白皙的手背被烫红了大片,却恍若未觉一般,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街上。
于芝顺势一看,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街上什么也没啊?
他虽说昨日才认识这位王六郎,但王道容一直是个文文静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深沉作派,何时见他这样大惊失色过?
于芝忍不住又瞧了王道容一眼,这一瞧,他自己都大吃了一惊,险些魂飞魄散。
眼前的王道容,哪里还有个活人气?!他面色不知何故,血色顿失,极为苍白,整个人极为失态地僵立在原地,两只黝黑的眼直勾勾地像两道深渊,若不是他微弱的呼吸彰显着他仍在活着,于芝几乎错觉他是尊生动的雕像。
“于县。” 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才慢慢回过神来,他眼睫一动,别过脸淡淡说,“晚上的庆功宴,请恕容可能失陪了。”
于芝愣住:“府君这……这庆功宴府君才是当之无愧的主人……”
于芝究竟说了什么,王道容早已经无暇、无心去听,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王道容抿紧了唇,好不容易定住心神,却蓦然惊觉自己的手指仍在发抖。
刚刚的那道人影,那个身形——他早在梦中见过千次!万次!绝无错认的可能!
这六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寻常她一日。
可天大地大,失去了她的踪迹,她便如滴水入海,身影渺茫难寻,远隔云端。
王道容心神巨震,千万种复杂的情绪在同一时间涌上心头,令他喉口干涩,语不成句,几乎哽咽了。
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这才闭了眼,平复了心绪,耐着性子缓声开口说:“此战能胜,非容一人之功,是容麾下众多将士,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之功,晚上的庆功宴,只要他们在场,于县这一场筵宴便不算白设。”
于芝:“可……”
王道容:“容尚有要事在身,此事胜过容生死,恕容不能奉陪。”
哪怕不是她,他也要亲自去确认的。这六年来,只要关于她的事,他就从不曾假于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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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群裹挟着涌到了县廨门前,在目睹王道容随着县令一同进门之后,慕朝游这才不动声色地随着依依不舍的人群散开。
这下,武康县是委实不能多待了。
慕朝游去了趟药堂,完成了阿敬的嘱托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出了城。
城内局势有了王道容的控制,想来也无需她再多操这个心。
她回到吴家,不顾吴友田等人惊讶阻拦,坚决请辞。行装是一早便打点好的。
她轻装从简,毫无喘息,一口气直奔附近渡口。
第124章
仓促出逃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她这两年来在武康颇具声名。一旦“仙姑”的名号传到了王道容的耳朵里, 以他的性格势必要追究到底。
虽说她从未以真名示人,对外都遵母姓吕。但慕朝游仍不敢赌这个微小的可能性。
乱世出行,从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事已至此, 慕朝游没有任何选择。
一路上她不禁要避开义军耳目, 更要小心避开这些走投无路的乱军残兵,山穷水尽的流民路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