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火星少女
钱浏阳看向心肺:“《黄帝内经》曰,肺重?三斤三两,六叶两耳,凡八叶。难道是错的吗?”
徐清麦点头:“是错的,人之肺,左右各一,左二右三,共五叶。它与喉鼻相连,主呼吸。喉为?肺之门户,鼻为?肺之外窍。”
这种全新的认知?让从小?就通读《黄帝内经》的名医们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
许仕粱哼了一声:“张嘴就来,可你如何证明你的是对的?”
“这些图,乃是出?于师门实际解剖所见。”徐清麦停了一下,嘴角带着些狡黠,“若是有人觉得不对,为?什?么不自己解剖看看呢?或者是在手术中也可一见。”
这个点,她曾经在出?发前就与周自衡探讨过,最后?采用了这样的话术。
逻辑很简单,你不解剖就不能证明我?说的是错的,但你若是真的解剖,那便?会发现,我?的的确就是对的!
许仕粱被噎了一下:“……”
的确,他没法证明。
这时候,却听?得有人厉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随意损伤?徐娘子所言,难道是在蛊惑我?等犯下不孝、不仁、不义之举吗?!”
他声音洪亮高亢,如天雷滚滚。
所有人都看过去,却是东海徐氏的徐子望。
徐子望面色发红,显然情绪激动,痛斥道:“昔日王莽使?太医、尚方?与屠夫,将王孙庆开膛剖腹,画出?五脏图。其手段暴虐残忍,人神共愤。如今,我?等难道却要向莽贼之行靠拢不成?”
最后?这句话,他却是对着在场的诸人说的。
原本还激动围观这幅图的名医们立刻安静了下来,脸上也显现出?或是担忧或是凝重?的神色,还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开始了窃窃私语。
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徐清麦和孙思邈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
他们在来之前已经推演了一遍这一行会遇到的困难,对方?会从什?么角度来提出?质疑,这个角度就是最明牌的一个。
孙思邈站起?来想?要说话,却被徐清麦轻微的摇了摇头制止。
她看向徐子望:“既然徐公说到王莽,那我?们就来论道论道。王莽刳剥王孙庆,是在王孙庆活着的状态之下,且王孙庆为?逆贼。因此,这个行为?实际上是王莽对政敌的打击报复,以及所施展的刑罚。就好比如今对重?刑犯所判的车裂、凌迟,毫无二样。”
这两个酷刑,在如今虽然不常见,但也绝非罕事。
有人暗暗的点了点头,对身边人道:“的确如此,实际上王莽所为?就是酷刑。”
“因此,我?们根本不能将王莽刳剥王孙庆的行为?归为?理性的以医学为?目的的解剖。”徐清麦冷静的道,她声音柔软却清晰,很容易就让人能听?进去,“且,《黄帝内经》里曾经写?,‘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想?必每个人都能背出?来。”
她提高声音:“那难道写?《黄帝内经》的先贤也是在宣传暴虐而不孝不义的行为?吗?”
人群中有人喃喃道:“《黄帝内经》中的确有这句话。”
要知?道,《黄帝内经》对于此时的大夫们来说,就相当?于《论语》之于儒生,属于学医时的入门级基础课本,一定要学,就算只是学徒也能背得滚瓜烂熟。
因此,徐清麦这一点可算是戳中了重?心。
徐子望一时无语,竟不知?如何反驳:“你……”
徐清麦道:“假若有人死后?自愿捐出?躯体,供医学之用,促进医学的精进与发展。那此人之举造福天下百姓,乃大仁、大义的典范!反倒应该予以褒奖!”
徐子望愤而一挥袖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然巧言令色!既然徐娘子提到先贤,那圣人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亦是违背不得!且律法有云,诸残害死尸及弃尸水中者,各减斗杀罪一等!
“徐娘子,你可是不知?法?!”
他这句话先是从性别的角度贬低了一下徐清麦,然后?又从道德和法律的角度直接给她定了罪。
钱浏阳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徐公慎言!”
在场的人,有人脸上露出?不敢苟同的神色,有人脸上却有着看好戏的表情。
高禹悄悄对身边的刘神威道:“徐公是齐鲁人士,儒家子弟,最重?礼教。”
他轻声的嘟囔了一句:“所以脑子有些食古不化……”
刘神威清了清嗓子,遮住他的声音,而旁边的沈永安却难得的没有开口挑刺,甚至还很想?点头附和一下,好在及时的反应过来,哼了一声。
堂上,徐清麦的神色沉了下来。
她微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徐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孔夫子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我?想?请问,诸位的头发、胡须和指甲是不是从出?生后?就从来没有修剪过?”
在场的这些可大多?数都是世家医,注重?仪态姿容,胡须和指甲都修得极为?干净。于是,她这一无差别攻击,直接让堂上响起?了一片咳嗽声。
徐清麦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大家笑笑,表示歉意,然后?又对准徐子望:“况且,我?也并非让大家去解剖尸体,徐公却为?何要对我?讲律法?如此行为?,岂非妄加揣测?!”
她指了指已经挂在堂上的那幅五脏图:“事实上,这幅人体解剖图也是得自我?的师父,在他们那边,并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如我?之前所说,死者是自愿为?了医学的进步将遗体捐献。”
她将大体老师的故事娓娓道来,但是隐去了医学生要用大体老师们学习解剖的这一段,毕竟这对于在座的人来说有些过于惊世骇俗了。
她只需要先让这幅解剖图被大家接受就可以了。
“所以,我?并未让大家都去解剖,这是违反律法的行为?。但既然有现成的五脏图,难道大家也不能学习了吗?孔圣人还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朝闻道,夕死可矣!”
可能因为?之前争辩的话题太惊悚,如今这个温和的论调一出?,大家立刻觉得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对啊,徐四?娘又没说要让大家去解剖,既然有现成的东西,那拿来用就行了。
有人道:“西域等地信仰庞杂,在下曾经接触过景教袄教之人,的确与中原不同。”
“确实。如果是自愿捐献,似乎又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医书更迭,里面的内容也往往有所不同,而且一些沙门胡僧的医术的确是很值得称道。”
徐子望铁青着脸,重?重?的哼了一声,甩袖坐了下来。
他当?然没有被徐清麦说服,只觉得此女言辞锋利,不好对付。而他一时之间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因此打算先暂观其变。
徐清麦也坐了下来。
孙思邈给她斟了一杯茶:“来,润润嗓子。”
“多?谢道长。”她调皮的对孙思邈眨了眨眼睛。
事实证明,之前的推演有多?么的重?要。否则,以她的口才,若是毫无准备恐怕是没法做到像现在这样随机应变的。
这时候,馆陶李氏的一位大夫提出?来,脸上满是纠结:“可这解剖图是胡人所绘,焉知?胡人的身体构造与我?中原人士是否一致?”
他的这个疑问也获得了很多?人的认同。
在现在大多?数的观念里,是没有人类这个共同的生物学概念的,很多?人觉得,胡人和自己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物种。这里面甚至还包含了文化优越感以及地域优越感。
徐清麦知?道这是一个复杂的论题,她不打算从头到尾的讲一遍人类学——也没这本事。
她道:“我?曾几次与人进行开腹手术,肠、胆、肝等位置确实与此图是一致的……”
她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片嘈杂声,不过是须臾之间,就有下人匆匆闯进来。徐清麦自从到了姑苏后?,见到这些陆家的下人往往都是不疾不徐的,还从未见过他们如此的惊慌失措,快跑后?还气喘吁吁:
“徐娘子,顾家来人,说顾三娘子昏过去了!请您立刻前去看诊。”
跟在他身后?的正是顾二夫人和她的仆佣。
顾二夫人已经没有了当?日的雍容华贵,她脸色苍白,额头上汗水涔涔,看到徐清麦后?简直是跌跌撞撞的扑了过来,一边流泪一边高喊道:
“徐娘子!求求您救救三娘吧!”
徐清麦看到她的身影后?就遽然变色,想?也不想?的站起?,然后?跟着往外走。
“快,和我?说说她现在的情况。”
她并不意外,甚至有一种另一只鞋子终于掉下来的感觉:还好,还好,是自己还在姑苏城时发作的,那还有一定的概率可以救回来。
“若贤快跟上。”她厉声道。
刘若贤也机灵,早就背起?了箱笼,脆声应道:“是,老师。”
徐清麦风一般往外走,然后?想?起?什?么,匆匆回头,对在场的人歉意道:“情况危急,我?必须要先走。诸位若是有意论道,我?们明日再继续。”
说完,她提起?裙子,跟着顾二夫人就迅速跑出?了正堂。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快速,堂上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
怎么回事?
孙思邈放下茶盏:“想?必是遇到了危急病情,老道也一同前去,说不定能帮得上忙。”
他示意刘神威收起?解剖图,也打算离开。
这时候钱浏阳也站了起?来:“老朽说不定也能帮上些什?么,永安,咱们也去。”
这时候,所有人心思都动了。
对啊,徐大夫肯定是要去救病治人的,说不定他们一起?去还能旁观一下整个过程。不过顾家……倒是不一定能进去。唯有姚菩提、许仕粱这样本就是顶级医学世家的几位,神色淡定。
顾家嘛,他们递个拜帖,要进去还是很容易的。
一时之间,惠风园中齐聚的人竟然走了大半。
这其中,也包括了徐子望。
而徐清麦随着顾二夫人早就登上了顾家的马车,马车一路狂奔,十分颠簸,但大家也顾不得了。刘若贤紧紧的抓住车内的杆子,深怕自己被甩出?车外。
徐清麦问顾二夫人:“三娘子如今情况如何?”
顾二夫人泪水涟涟,头发紧贴在脸颊上,凌乱无比,显然被吓得不轻。不过她知?轻重?,立刻调整了一下呼吸,一边哭一边开口道:
“昨日,我?担心她真的出?事,便?让她在家中住下……”
顾三娘子在娘家住下,夫婿也一同来陪她。
她虽然坚信徐清麦是信口雌黄,是骗子,但是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听?进去了一些的。加上,她对这一胎看得也重?,因此,她一直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保胎。
“哪承想?,只是笑了一下,她便?说腹中疼痛难忍……”顾二夫人又哭了起?来。
原来,顾三娘子的夫婿张郎君为?了逗她开心,便?在床边讲笑话给她听?。本来还好好的,但可能后?来笑得太狠了,顾三娘子毫无预兆的开始觉得腹中疼痛,然后?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
“三娘,三娘……”张郎君手足无措的看着她,“你怎么了?”
“我?腹痛!”顾三娘子脸上出?现豆大的汗珠,“快叫我?娘来,快叫大夫!”
她隐隐意识到了不妙。
整个顾府都乱了。
顾二夫人从隔壁院子赶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女儿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起?来的,大汗淋漓,脸上毫无血色,捧着肚子正在哀哀嚎叫,整个人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
“娘,我?好痛!救救我?……”
顾二夫人虽然慌乱,但当?机立断:“有没有找人去请大夫?对对,有没有去请徐娘子?”
下人忙道:“已经去请了。”
“我?亲自去。”顾二夫人握了一下女儿的手,“我?去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