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猫说午后
王希音指着册子,对蒋星重道:“我曾在东厂任职。先?帝扶持九千岁最要?紧的一个?原因?,便是为了压制日益膨胀的文官。”
蒋星重闻言,面露不解,请教道:“我不明白,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为何需要?这等极端的手段来对付他们?”
王希音嘴角隐隐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解释道:“这些文官,看起来一个?个?深明大义,满口仁义道德。但实际上,他们的心比谁都贪,胃口比谁都大。侵田占地,奢侈享受,□□,勾结工商,此类诸事,屡见不鲜。”
王希音接着道:“先?帝继位之后,本也曾重用文官。可大昭三百年光阴,江南那些个?大家世族们,积累下的田产,参与?把持的商业命脉,数不胜数。从隆德年间,便已是官富,商富,地主?富。穷的人,反而是皇帝和百姓。他们下搜刮百姓,上结党营私,糊弄皇帝。以致于国库愈发空虚,皇帝内帑无银。”
王希音的神色愈发嘲讽,“先?帝继位三年时,辽东告急,土特部接连攻陷辽东诸多州府。先?帝便即刻从各地调派援军,可各地派出的部队,要?么?沿途逃兵极多,等到战地只?剩一半。要?么?是所报人数完全不同,比如报出兵五千,实际不足千人。”
父亲便是武将,这蒋星重知道。一旦某地发生大战,兵马人手不够时,便会?从各地调兵。
可……蒋星重不解道:“为何会?出现这么?多的逃兵?派出的部队,又为何与?所报人数完全不同?”
王希音道:“因?为本该给底层士兵的粮饷,已被层层盘剥殆尽,底层士兵手中无钱,自?然不会?再为朝廷买命,所以出现大批逃兵。而人数,则是因?为从一开始,某些地方官员便虚报人数,贪腐空饷。”
蒋星重闻言愣住。
她知道大昭朝廷贪腐严重,却不知竟已是如此严重。三百年基业之下,积病亦恐怖到令人咋舌。
王希音摊摊右手,做了个?掂量的动作,嘲讽道:“钱都在文官手中,先?帝也知他们贪,便叫他们捐钱,可他们各个?哭穷。”
王希音话只?此处,蒋星重忽觉背后一寒。前世景宁五年之时,眼看土特部南下,景宁帝也是叫百官捐钱打仗,可百官也是各个?哭穷,最后只?筹集到区区二十万两银子。
王希音摇头叹道:“不得?已之下,先?帝只?好重用九千岁。九千岁当即组建宦官监军,即刻派往宁远一带。宦官监军一到位,便亲自?盯着粮饷确保发放到每个?底层士兵手中,辽东的仗这才打下去。”
王希音又接着道:“九千岁出身市井,脑子灵活,常用些道上的黑手段。他软硬兼施,根本不走明路,从文官手中敲诈出不少?钱来。所以先?帝一朝,辽东不仅守住了,还收回了部分?失地。朝中陛下还有多余的银子,修建宫殿和陵寝。”
蒋星重闻言,彻底怔住。
这一刻,蒋星重只?觉自?己前后两世一直的认知被彻底颠覆。她只?觉后背阵阵发凉。
怎会?如此?为何事实和她所想的截然不同。她一直以为,景宁帝在位五年,干的最好最漂亮的一件事,便是铲除九千岁,废了阉党。
可为何现在看起来,景宁帝或许不该铲除九千岁?
看着蒋星重震惊到难以附加的神色,王希音笑笑,对蒋星重道:“跟你说?这些,无非就是想告诉你。咱们东厂到底起个?什么?作用。为何祖制会?赋予东厂,直接绕开大理寺和刑部缉拿臣民的权力,甚至凌驾于锦衣卫之上。”
蒋星重看着王希音含笑的神色,徐徐点头:“我好像明白了。”
王希音冲她一笑,拍拍她手里的火铳,接着道:“所以,上好的雁翎刀该放一放了,蒋阿满,待你缉拿杨越彬回来,好好练练火器吧。”
蒋星重不由?握紧了手里的火铳,在火铳面前,任何冷兵器怕是都得?靠边站,为着日后的大计,她必得?熟练掌握所有火器。
一番话堪堪说?罢,一名小太监手拿几张纸进了殿中,行礼道:“王公公,蒋公公,杨越彬的画像,我从北镇抚司取回来了。”
蒋星重忙伸手接过,将其展开。精瘦,单眼皮,三角眼,塌鼻梁,猴型脸,记住此人的要?紧特征后,蒋星重便将画像揣进怀里,跟着对王希音道:“公公,劳烦拨人。”
王希音点头,同蒋星重一道去了外头。王希音来到孔瑞身边,接过他手中去过名册,随后从今日新来东厂的太监中,选出十名会?些功夫,身体健壮的宦官,将他们都点了出来。
点好人后,王希音合上名册,重新递给孔瑞,对那十个?人道:“今日尔等随蒋掌班办差,务必唯蒋掌班之命是从,如有懈怠轻视者,严惩。”
十名太监齐齐行礼称是,王希音点出打头的一位,对他道:“去库房领兵器吧,蒋掌班要?雁翎刀。”
那名太监即刻去取。
王希音从怀中取出一枚腰牌,递给蒋星重,“这是东厂腰牌,如遇紧急情?况,可出示腰牌。但陛下吩咐秘密重建东厂,尚未到东厂公之于众的时候。这腰牌,能不用则不用。”
蒋星重接过其上刻有东辑事厂四个?字的腰牌,贴身收好,冲王希音点头道:“好。”
蒋星重收好腰牌,向?王希音问道:“敢问公公,南京官员在京中的宅邸或者产业,我该去何处查?”
王希音静默一瞬,跟着道:“稍等。”
说?罢,王希音复又一头扎进了另一边的殿中,一阵翻箱倒柜之后,王希音抱着一摞册子出来。正是东厂曾经调查的所有官员的情?报。
王希音一下将所有册子摊在青石板上,对蒋星重及选出的那十名太监道:“来,我们找。”
蒋星重伸手擦了下鼻尖,一顿人蹲下便开始翻找起来。
幸好人多,半盏茶的功夫,南京官场上相关?情?报便被找了出来,正好是两本册子。
蒋星重将册子带好,那名去领兵器的太监也正好领了兵器回来,随后加上蒋星重一行十一人回房换了便装,蒋星重便带着他们从东华门离去。
而此时此刻,养心殿。
一群文官跪在养心殿外,手持笏板,群情?激奋。
都察院左督御史?冯玉润,此刻正带着都察院右督御史?、左右督副御史?、左右佥都御史?等一众都察院的官员,以及给事中,都给事中在殿外陈情?。
冯玉润朗声道:“陛下,重启宦官断不可为!”
右都御史?亦道:“还请陛下即刻清查阉党逆贼,还朝纲清明。”
“请陛下召回常启!”
“臣弹劾宦官常启,于先?帝一朝为东厂提督党羽,曾于顺德府敲诈知县,致使顺德府知县悬梁自?尽,虽被救下,性命无碍,可常启迫害朝廷命官为实。还请陛下明鉴!”
“请陛下处置阉党逆贼!”
养心殿外吵闹纷纷,谢祯坐在养心殿的书桌后,手支着头,面色阴沉。
这若是从前,谢祯同文官一条心,可如今心念已变,再看他们这等行径,当真觉得?面目可憎。
谢祯自?是知道这些文官是要?做什么?,他沉声对恩禄道:“恩禄,今日都察院在养心殿这般一闹,等出去后怕是会?大肆宣扬今日在养心殿的冷遇。”
这些手段,恩禄自?是见识过,便对谢祯道:“陛下,他们这打算是要?逼迫您。臣记得?先?帝一朝,他们也曾用这般手段,对付过九千岁。网罗编织九千岁二十四条大罪,传至满朝遍野,以此向?先?帝施压。如今这招,又用到常启身上了。”
谢祯淡淡道:“王希音送来的卷宗朕悉皆看过。先?帝一朝,文官想尽法子避税,朝廷下派的银子,他们又贪污。朝廷收不上来税,拿下去的钱又到不了实处。可九千岁,极擅长从灰色之地榨取。比如借着办寿的名目,将百官请至府中,让百官贺寿出钱。”
“呵……”谢祯淡淡一笑,复又接着道:“这些法子虽无赖,但却甚是好使。”
当初九千岁被弹劾,他先?是在先?帝跟前哭诉一番,跟着又借一不起眼的小官贿赂他一事当证据,顺势查下去,扳倒了弹劾他的主?力。
而此刻听着外头的叫嚣,谢祯忽地感觉到一丝无力感。只?恨他初登大宝,年少?无知,上了文官的当,杀了九千岁。眼下,他上哪儿去找一个?能同百官那般周旋的人才?
其实现在想想,当时铲除九千岁时,并未费多大功夫,尤其是抄家之时,九千岁极其要?紧党羽府上,一共也就抄出六十万两银子。若他当真十恶不赦,权势滔天,又怎会?铲除的那般容易?抄出银子的总和,为何也就堪堪是个?赵元吉的零头。
九千岁弄来的那些钱,怕是都给了先?帝,用之于国。
谢祯闭目长叹,东厂尚未完全组建起来,锦衣卫傅清辉也才刚刚接手,恩禄尚未接任司礼监掌印……
他堂堂一个?皇帝,此刻面对这些叫嚣的文官,竟像是个?孤家寡人。
他现在所能做得?,只?有硬挺着,就这般和文官僵持下去,直到等来破局。
他断不能再被文官钳制,一旦这次被钳制,彻底铲除阉党旧臣,那么?等待他的,便会?是蒋星重梦中的一切变为现实。
谢祯睁开眼睛,拿过桌上折子,就这般在殿外都察院的吵闹声中批阅起来。
而蒋星重,此刻正带着人,走在顺天府的小巷中,手里翻阅着一本册子,另一本册子在一旁一名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太监手中。
这堆人里,就这个?太监识字最多,且谈吐不凡,颇有学识的模样。而且长相也是剑眉星目,面相就很正派,于是便点了这名太监和她一起看。
看了一会?儿,蒋星重指着册子上记录的一处宅邸道:“南京户部尚书顾之章在京中的宅子,咱们先?去这里。”
众人应下,即刻便按照册子上的地址找了过去。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他们便来到了顾之章的宅邸外。
蒋星重记着从父亲那些兵书里学来的侦察法子,蒋星重点出三名太监,吩咐道:“你们三个?,分?别去盯着正门、后门以及侧门。装得?像一些。”
三名太监领命而去,蒋星重又看向?剩下人手,问道:“你们谁功夫高些,会?潜藏。”
那名剑眉星目,长相甚是周正的太监上前一步道:“掌班,我兴许可以。”
蒋星重点头,问道:“好,你叫什么??”
那名太监回道:“在下名唤李正心。”
蒋星重闻言一愣,随即猛然抬头,目光定格在李正心面上。她忙道:“李正心,哪个?李正心?你不是司礼监的吗?怎么?来了东厂?”
莫不是前世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正心?
她记得?的宦官不多,李正心便是其中一个?。景宁五年,景宁帝派李正心出任总管保定军务。
当时保定文官不服李正心,龃龉极多,导致军心涣散。李正心便着甲同将士们同吃同睡,方才挽回军心。景宁帝自?缢后,保定沦陷,贼人发给李正心招降书,但李正心撕毁招降书,带兵拼死抵抗,手持火铳连杀数十贼,最后力战而亡。
在她死之前,她曾听闻,宦官李正心,常与?人读书说?剑,志在报国,像极了一个?文人。
自?重生以来,这是蒋星重第二次,见到一位前世传闻中为国殉难的有志之士。第一个?是恩禄,至于那位姓傅的锦衣卫,她并未见过。难怪方才便觉得?他谈吐不凡。
李正心道:“回掌班的话,我确实本在司礼监当差,但只?是做些伺候笔墨的活儿。此次东厂重建,刚被选了过来。”
蒋星重鼻子有些酸,她忙眨巴眨巴眼睛,吞咽几下吐沫,这才笑着对李正心道:“原是如此,做不了秉笔太监,日后在东厂也很好。”
没想到她还意外改变了李正心的人生走向?。
李正心闻言笑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如何敢肖想秉笔太监的差事。掌班说?笑。”
蒋星重亦笑,只?对他道:“无名小卒,不会?一辈子都是无名小卒。人生际遇,谁知在哪里呢?”
既然李正心阴差阳错的到了她的身边,那可就别怪她挖景宁帝墙角了。
话及至此,蒋星重将怀里两本册子递给其中一名小太监,吩咐道:“你们去打探摸清南京户部其他官员在京中产业或宅邸的位置。”
众人领命而去,蒋星重看了看天色,对李正心道:“待太阳落山,我俩潜进这宅子里去瞧瞧。”
李正心看了眼一旁的宅子,点头道:“好。”
蒋星重见他答应的这般干脆利索,不由?问道:“不怕吗?”
李正心笑道:“顾之章常在南京,想来京里的宅子,顶多派人打理,不会?有太多人在此。小心行事便好,一旦被发现,不还有掌班的腰牌顶着。”
蒋星重微挑一下眉,道:“也是……”
趁等着太阳落山的功夫,蒋星重向?李正心问道:“你多大了?”
李正心回道:“刚及弱冠。”
蒋星重点头,跟着又问道:“你有什么?理想抱负吗?”
李正心笑道:“挨了一刀的家伙,哪里有什么?理想抱负?”
蒋星重看向?李正心,认真道:“你有!”
李正心微微抿唇,随后道:“有也没用。”
蒋星重笑笑,意味深长道:“或许日后有用呢。”
蒋星重看向?李正心,伸手拍一下他的肩,对他道:“且跟着我好好干,我一定重用你。”
李正心愣了一瞬,笑道:“好,多谢掌班。”
他们这位掌班,他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姑娘。若不是听王公公说?已经验明正身,他恐怕无法相信这样清秀的人会?是个?男子。不过性情?爽朗,倒不像个?姑娘。
二人闲聊了几句,看着夜幕初临,蒋星重和李正心二人,便借着后巷一棵柳树,翻进了顾之章宅邸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