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神仙老虎
一道惊雷劈下,脑子里白光一闪,空白一片。
后面他根本听不清周二郎说了些什么,只觉自己完了,身为礼部尚书,天下读书人的表率,门生无数,屡屡在公开场合发表各种要人懂得礼义廉耻之词,倘若他写给兰嫣的那些露骨艳词传出去,身败名裂都是最轻的。
他同周二郎一样,都是科举入仕,历尽千辛考上状元,又一步步熬到礼部尚书这一步,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绝不能失去现在的一切!
他给周二郎跪下了,跪得毫不犹豫。
羞耻和屈辱此时对他来说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痛哭流涕,只想求他放过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到底有多久,也不知道口不择言求了对方些什么,终于周二郎伸手将他搀扶起来,道:“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冯大人还是应当记住这次教训,莫要晚节不保。”
“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绝不敢再犯。”他喏喏答道,因为跪的时间太长,两条腿直打颤,对方却没顺势扶他坐下,而是松了手,他一时之间竟然不敢落座。
直到听对方说,“冯大人快快坐下,一直站着不累么?”
他才如蒙大赦般慢慢坐下,却又不敢坐实,只坐了半边椅凳,此时拿捏着他性命前程的周二郎甚至比永和帝更令他畏惧。
可大大出乎他意料事情发生了。
周二郎竟然当着他的面,掏出一份诗稿,给他看了一眼,然后点燃火石,烧了。
压在他身上千钧重的东西,就这么随随便便轻而易举地烧了,灰飞烟灭,不留一点痕迹。
他吃惊地看向对方,就听周二郎道:“冯大人,你与我皆为南州人,出身平民,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我亦不容易,你可愿与我一道,共创一番大业。”
他真的动容了,为对方这份魄力和胸襟,也为对方的自信,换作是他,绝不敢冒这个险。
为达目的,不拘泥于手段,有手段却又保有底线,这样的人不成功,谁还能成功?
他刚刚松了一口气,不想周二郎又投下一枚惊雷,“那么,冯大人可想清楚了你现在是陛下的人还是我的人?”
他大惊失色,周二郎竟然知道了他是永和帝在徐庚身边布下的暗棋,如此机密之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自己的家人。——那么泄密地就只能是永和帝,多疑的永和帝竟然对周二郎信任到如此程度,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感到惧怕的同时,又好像无比安心,他无比坚定,自己投靠周二郎会是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冯明恩唯周大人马首是瞻。”
后来,周二郎临走前和他闲聊了一件“小事”,原来浩哥儿在几年前被周家小少爷救过一命,而自己的夫人竟要对方的儿子给浩哥儿当伴读。
至此,他终于明白了,周二郎从一开始就同自己不对付的真正原因。
对方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他只是想起来了就那么随口一说,早已经不介意了,叫他不要放在心上。
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他要是连这点儿人话都听不懂,他也不要做什么礼部尚书了。
对方说随便,那就是不随便;他越说不介意,那就是非常介意;他说不要你放在心上,实际上就是让你必须放在心上,给他一个交代。
如此短视的女人,也不配做浩哥儿的嫡母,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差点害死他,更害了浩哥儿,若非对方提醒,以后还不知闯出什么祸事来,他不光是要给对方一个交代,也是清理自己的后宅。
收回思绪,冯明恩看向徐庚的大公子,这位也是兰嫣的入幕之宾呢。
一介风尘女子,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谁会把她太放在眼里,可这样的小人物偏偏起了关键的作用,周大人当真是发挥了每一个人应当该发挥的作用,皇帝,端王,徐庚,包括自己,皆被他利用于股掌之间。
走出徐庚府邸,冯明恩抬头望天:大干朝的天要变了。
一时间他竟然有一种难言的兴奋,他好奇如果天下落入到雄才伟略的周二郎的手中,那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呵呵,在周二郎面前下跪,让他见识了自己最难堪丑陋的一面,或许也不是完全的坏事,周二郎会把他当成可信任之人的。
这日下了衙门,周二郎正在书房逗弄刘三儿弄回来的小奶猫,他不喜欢这破玩意儿,但钰哥儿喜欢,他总不能表现出特别讨厌的样子,想着提前适应适应。
他嫌弃它,完全不想挨它,更不要说像小鱼那样又搂又抱,就差亲它两口了,想想他都浑身恶寒。
唯恐那猫挨到他,因此,他拿起手边一根最长的软毫毛笔在小猫背上来回轻划。
春日里傍晚的阳光温柔得刚刚好,那猫正慵懒地蜷在书桌一角晒太阳,感觉到身上轻柔的触感,伸了伸两只前爪,摊开毛茸茸的身体,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声。
它竟还享受起来了。
谁要伺候你!周二郎撇撇嘴。
他转而坏心眼地拿毛笔转而去戳小猫的嘴巴,那小猫却是以为主人在同它玩耍,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紧盯住那毛笔,猛得出爪快如闪电,两只小爪子抓住那毛笔的软毫,好奇地摆弄两下,又松开,眼巴巴地瞅着周二郎,那意思是“再来”。
周二郎“扑哧”乐了。得,这还是自己伺候这小畜生。
“喵~。”
那小奶猫见周二郎不动弹,竟还出声催促起来。
周二郎对它没那个耐心,随手揉了个纸团儿,往远处轻轻一抛,那猫便随着他的动作扑出去了。
正这会儿,兰姐儿兴冲冲地闯进来,“二舅,二舅。”
周二郎抬眼看向外甥女儿,眼露无奈之色:培养成大家闺秀纯属是想多了,也罢,只要娘家够硬气,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随他去吧。
“多大了,还冒冒失失的,嗯?”
周二郎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外甥女儿,“来,先喝口水,坐下慢慢同二舅说,什么事儿把咱们兰姐儿高兴成这样儿。”
兰姐儿脸有些红,不好意思地向后捋了捋鬓角的头发,小声地,又叫了声“二舅。”
周二郎冲她温和地笑笑,“说吧,二舅在这儿洗耳恭听。”
兰姐儿不怵大郎舅舅,对二郎这个舅舅却总是不太敢接近,尽管二舅总是说话和声细语的,对她也万分疼爱,但她知道二舅发火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次,二舅红着眼,脸阴沉得可怕,把当时对周家来说是巨额财富的东西眼都不眨地全都砸进了火堆里,娘心疼得肝儿疼都不敢上前拦一下。
二舅进了屋,娘才敢叫着她赶紧从火堆里往外扒拉,看看还能抢救出来点儿啥不。
她们娘儿俩满手满脸的灰,好不容易刨出点儿没烧坏的东西,头顶上却传来二舅阴恻恻的声音,“大姐,怎么拣出来的,你还给我怎么放回去。”
“兰姐儿?”
听到二舅的呼唤,兰姐儿回过神来,对上二郎慈爱的眼神,她知道二舅是疼爱她的。
“二舅,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听说浩哥儿的他娘那个坏女人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惹了夫家厌弃,被休了,不但被休了,听说被休之前还被请了家法,真是活该。”
周二郎假装诧异,道:“是吗,什么时候的事。”
“千真万确,都已经在圈子里传开了。”兰姐儿一脸八卦地肯定道。
周二郎点点头,“恶有恶报,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也是她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兰姐儿又道:“我还听说她娘家也受了那位冯大人的迁怒,不好过呢。”
周二郎继续点头。
兰姐儿有些不解,“二舅,她以前欺负过咱们家,现在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二舅不高兴吗?”
周二郎笑道:“过了这么久,兰姐儿要不说,二舅都快忘记这回事儿了,你啊,以后记着,什么仇啊,恨的,别太放心上,过好自个儿的日子,时候到了,自有老天替你收拾她,明白吗?”
兰姐儿不由抬眼看向他,“二舅,您恨端王爷吗?兰姐儿想钰哥儿了,他还会把弟弟还给咱们吗?娘说弟弟成了王府的人,以后就不能姓周了,也不会让咱们见,是真的吗?”
周二郎的眸色骤然变得深幽,唇角的笑意敛下,他道:“当然不是真的,你弟弟他永远都姓周,二舅很快就接他回来,兰姐儿高兴吗?”
“真的吗,二舅!我这就告诉姥爷去,钰哥儿走后姥爷都瘦了。”
“嘘~”周二郎伸手拉住外甥女儿,“好孩子,别去,帮二舅保守这个秘密,到时候,咱们给全家人一个惊喜,好吗?”
第196章
在徐庚的暗自授意下,弹劾端王的折子突然就多了起来,徐庚同端王之间的对立关系,被直接摆到了明面上。
眼看着事情愈演愈烈,休养半个多月的永和帝终于姗姗出面,宣布三日后早朝。
因为要赶在日出前到达皇宫,周二郎起得极早,才刚寅时,夜幕尚未褪去,外面漆黑一片,天边还挂着几颗清冷的寒星。
甫一出屋,团雾般微寒潮湿的气息迎面扑进口鼻,冲散了他仅存的一丝惺忪睡意,抬手拢了拢身上的暗色织金云纹斗篷,回头冲朱云娘摆摆手,示意她回屋去。周二郎大步走出家门,等候的胡安忙迎上来扶他上车。
马车到达午门外,离皇帝上朝的时间尚早,周二郎下了马车,进到供朝臣们等候休息的朝房。
似乎是都意识到了此次朝会非同寻常,诸位大臣来得都比较早,三五一群窃窃私语,一眼看去,看似站得松松散散,实则泾渭分明,徐庚的人、端王的人、皇帝的人,各成派系。
周二郎一进来,屋内竟有一瞬间的安静,年轻的天子近臣一身绯色罗袍,黑色大带束紧于腰间,身姿挺拔,端得是气势逼人。
冯明恩暗自感叹,这才短短几年的时间,周二郎在朝堂上便有了如此潜移默化的影响力,他一出现,无人敢轻视。
皇帝一派的人,见到周二郎出现,仿似找到了主心骨,不约而同地围拢上来问候,周二郎浅笑着与众人寒暄几句,穿过人群,径直朝薛良走去。
如今,薛良已经被任命为吏部里的员外郎,从五品官,这还是第一次上朝,紧张得不行。
这会儿他看到周二郎分开众人朝他款款走来,不知怎么的,他竟有一种后宫独宠的感觉,就是家里老三看的那种画本子,上面那出身一般的小家碧玉,又不怎么聪明,可偏偏命好,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瞅瞅那些看向自己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至此,薛良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升小官,靠读书科举,做大官,得朝廷有人,二郎就是自己命中的贵人,他得紧紧抱好这个金大腿不能松手——二郎呀,兄弟一家的荣华富贵就靠你了。
“你发什么呆呢?”周二郎已经走到他跟前。
薛良咧嘴一笑,朝他拱手行礼。
“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
周二郎勾了勾嘴角儿,眼带笑意。
薛良呵呵傻笑,“这不有外人在吗?失了礼数,叫人笑话。”
“怎么样?第一次上朝紧张吗?”
周二郎问。
薛良深吸一口气,“二郎,说真的啊,昨晚我愣是一宿都没敢睡,唯恐早晨迟了,听说不能上茅厕,也不能放屁。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愣是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
周二郎扑哧乐了,凑过去以手附耳,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当初第一次上朝,我亦是同你一样。”
薛良心中感动,今日一早,周二郎在众人面前这番与他热络的动作无疑是在告诉众人,他与自己的关系,与自己为难就是与他周二郎作难。
周二郎又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最近总是忙碌,咱们兄弟好久都没有坐下来一起喝酒了。”
薛良忙点头称是。
周二郎似是安抚似是鼓励般,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温声道:“下了朝等我。”我过去那边去打个招呼。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却带着命令式的不容置疑,不容违抗。
薛良看着周二郎走远的背影,那句“下了朝等我”莫名就扭曲成画本子上的“爱妃等我”,啧啧啧,这味道像极了老三话本子里权势滔天的霸道男主语气,他好像有点儿明白老三所喜欢的那种霸道是什么意思了。
就是周二郎这个味儿,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让人不敢违抗的话,进一步就是说女人喜欢让自己所喜欢的男人霸王硬上弓?那确实他对家里的三个太有礼貌了……
不多时,钟鼓司乐响,皇帝仪仗到达御门,鸿胪寺唱入班,文武百官步入御道行拜叩礼,薛良紧张半天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资格进入内朝见皇帝,只是在殿外候着,有事儿叫你,没事儿在外边儿陪站。
对充满着神秘的大干朝皇帝陛下满怀敬畏感的薛良,并不知道他的好兄弟此时正在谋划着如何坐上那至高位。
端坐在高位上的永和帝,今日看起来气色很是不错,近日来有周二郎帮着处理政务,让他着实轻松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