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圆
朝露站起身来,隔着两山的阴影,看见了站在?山顶仰着头的江扶楚。
似是来得?急了些,他长发?披散,不曾挽起,连平日里随手?挽发?的桃花枝都取了下来,略浅的发?在?空中无风自舞。
而他的身上,则穿了一件烫金的鲜亮红色喜袍。
凡人见到,恐会笑问一句这是谁家的新郎。
但朝露瞧着他,却笑不出来。
奇怪的是,她居然并不心?虚,也全无逃亡被抓的恐慌,在?瞧见他的那一刻,她想到的只是他很少穿这样鲜亮的颜色,好衬他。
弓箭绷紧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朝露低头,正?好见到他手?中雪亮的箭尖对准了自己?。
“你到清平洲,果然还是来寻他的,”江扶楚手?中的弓没有放下,歪过头看她,微笑起来,“很好,很好,不过,他凭什么上这艘……”
他没有说完,面上的表情虽平静,手?指却气得?发?起抖来。朝露看见他手?中的箭移动几分,还是对准了她身后的萧霁。
“你执意要走?”他咽下了先前的怒气,轻声细语地问。
“你会放我?走吗?”朝露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找到一切的答案后,我?会回来寻你的。”
“哈,你居然以为,我?还会相信这套说辞?”江扶楚蹙着眉,手?指拨弄着箭尾的长羽,“可?惜、可?惜,就?差一点……”
朝露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见他瞄准了萧霁,还是伸手?挡在?了他的身前:“师兄……”
“不要叫我?师兄!”
江扶楚情绪失控,箭的准头便差了些,只射中了她手?边那朵怯生生的兰花:“你要为他挡箭?你当他是什么人?百年前婚约未成,百年后你们还想双宿双飞?做梦!”
朝露这才发?现,山上并不只有江扶楚一个人。
无数黑色的阴影蛰伏在?他的身后,似乎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二人便会被万箭穿心?。
不知是不是江扶楚过于激动的缘故,牵引二人向下的力量竟在?片刻之间松缓了一瞬,朝露没有觉察到,萧霁却抓住了这难得?的机会,操纵着小船飞快地向两山之间的夹道中划去?。
江扶楚的第?二箭已经拉满了弦。
“尊上,要放箭吗?”
身侧的手?下胆战心?惊地问了一句,迟迟没有听到回答,他抬起眼来,只见身着喜服的魔尊胸口起伏,握弓的手?指却一寸一寸松了下来。
这一箭,泄力了。
“罢了,今日……”
他话音未落,虚空中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声音清朗带笑,仿佛在?谈论今日晴好的天气,轻飘飘的:“尊上何?必举棋不定,杀了便是。”
萧霁闻声面色大变,握着朝露的肩膀将她向后带了一步。
视野中,一只女子挂满宝石首饰的手?从她近在?咫尺之处掠过,带来一阵迅疾的风。
不知是不是小船上布了结界的缘故,那女子的一击被莫名的力量阻挡,竟未能成,只与朝露擦肩而过。
小船飞快下落,没有给她再下手?的机会。
朝露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女子穿了她十分熟悉的装束——紫色的衣袍兜头罩面,在?炽烈阳光下,她看不清她的脸。
远处传来众人的呼唤:“圣使大人——”
女子轻巧落地,目光仍黏在?朝露身上。
江扶楚不知何?时默默地站在?了她的身后,分明是魔界的尊者?,他面对这女子,竟有隐隐的臣服之意:“圣女。”
朝露死死地盯着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女子掩口轻笑,随即突兀地伸手?解了身上紫色的兜袍。
当年叛逃出神界的那根反骨。
无数次想要置她于死地的神秘紫衣人。
过往记忆中领导叛军攻入梵天、在?最后关头背叛她的女子。
终于露出了面目。
隔着那些遥远到几乎被遗忘的时空,朝露看清了她的模样,冷汗在?顷刻打湿了后背。
——那是洛清嘉的脸。
第65章 第六十五滴水
第六十五滴水
往生·芳心千重(二)
天际有变幻莫测的流云,太阳西?沉,一个灿烂的黄昏时分。
眼前有一条看不清来处的道路,道?路尽头云团翻涌,奇怪的是,在云团正上方相?隔很远的地方,竟有一团完全相仿的云。
朝露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里有一面巨大的镜子。
道?路两侧站立的兵将看不见她,肃穆地低垂着面容,似在等待什么。
朝露无聊地陪他们等了?许久,才看见道?路上出现了?一个伤痕累累的少年?。
少年?走到她的近前,她恍惚地想起,这好似是上次做梦时看见的“少帝大人”。
那?时少年?人神?气漂亮,连飘拂在空中的衣带都柔美带光。
如今他披散长发,一袭简单白衣血迹斑斑,不知受了?什么伤。
两个遮着面孔的使者亦步亦趋,带着他一路走到了?那?面镜子之前。
朝露看见他的后背——肋骨的位置有一个尚在涔涔渗血的洞,他伸手捂着胸口位置,抬头看向?很高很远的天空。
天际传来熟悉的声音,冰冷的、无情?的。
是当初梵天质问神?女的声音。
与日等高的梵天神?祇在道?路之后若隐若现,他们如同连绵的高山一般,在少年?的身后投下?深沉的阴影。
“千万年?来,你是第一个背叛梵天的人。”他们当中有人问,“你可有悔?”
少年?连头都没有回,似是不屑。
声音似是在引诱:“只要献出你的反骨,便会有人为你抵抗天劫、承担苦痛,你战无不胜,难道?不愿延续荣光?”
“回头罢,只要回头,你仍是神?界高高在上的少帝。”
“父亲当初成神?之时,也经历过这一遭吗?”少年?问。
半晌,阴影之上的众神?中,有一人缓缓现形。
竟是白帝!
白帝仍是从前悲悯的面容,与对她说起“吾有一子心?甚哀”时没有任何区别。
白帝没有回答自己的儿子,只轻轻问:“何苦?”
“你要的长生万岁、屹立不倒,你无比向?往的梵天,你渴求的世界……所有这一切需要仰着头看的东西?,于我而言,一文不值。”少年?道?,“父亲问我何苦?我也想问父亲何苦。”
“神?本无情?,本该高昂着头,你的目光为何要投向?脚下??。”
“可万物有情?。”
于是白帝缄口,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执意如此,即便坠入这无底深渊?”
少年?转过头,长发被漩涡中的惊风吹得飘散。
白帝问:“你还有……未实?现的心?愿吗?”
少年?扬起头,似有白鹤飞过日光将尽的天空。
“没有了?,”他微微笑起来,“若有,那?便是……”
他的声音陡然冷冽起来,像是诅咒一般:“希望有一个比我更强的人,能叛逃成功,能除去血迹斑斑的梵天,推倒虚伪者建造的神?殿,我愿为此人献祭我的一切,此言既出,诸神?为证!”
饶是梵天诸神?冷漠千年?,也不免为这泣血之语震颤。
未等众人动作,少年?便挣脱左右,朝着那?面轮回镜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哗啦——
有玻璃碎裂的声响。
无数的透明碎片飞溅到空中,溅到朝露眼前。
视野中的一切随着这些蝴蝶般纷飞的碎片搅碎重组,天沉沉地暗了?下?去。
她在无数的碎片中看见少年?的一切。
他做过乞丐,瞎了?一只眼睛,死于寒冷的冬夜。
他做过小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死于一场大旱。
他也做过王公贵族,也得过善终,转生成过一只猫、一条蛇,甚至做过一株开满桃花的树。
神?眼中的须臾年?岁,是凡人漫长无比的一段又一段人生。
转机发生在某一世,那?一世,他是一个小国的公子,养了?一株很美的兰。
神?女在他醉酒时来访。
他死于黄昏的城墙之下?。
或许是与神?女相?处太久的缘故,他沾了?微弱的神?力,死后竟然不曾浑噩地转世投胎,而是成为了?王都外界碑前一只孤零零的鬼。
鬼稀里糊涂地得到一个重新升天的宝贵机会,但弃之敝履。
鬼忘记一切,只记得自己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神?女为梵天所弃,重回人间,带走了?江岸枯死的兰花,将它葬入云梦泽中。
鬼魂在茫茫大江中缠上神?女的衣袖,化成了?一粒新的种?子。
血红一粒,似一滴血。
神?女在人间隐居,种?子落在门后,在小院中重长出了?一株美丽的兰。
她发现之后,照料得很精心?,时常对着兰发呆,还和它说话:“……昨日睡醒,忽然想起有一个人说,他希望我寻到心?爱之物,你……算我的心?爱之物吗?”
兰轻轻地摇曳,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神?女笑起来,抚摸它的枝叶:“我希望我能实?现他的愿望,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