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圆
半月之前,望山君在麓山前庭挑破神器归属,一时间群情激奋。恰好?各派掌事人都在,众人商议之下,当即决定结盟筹备第三次诛魔之战,以?血仙门白鹤泊之耻。
不出所料,朝露被推举为诛魔之盟的盟主和义军统领。
先前只?是望山君下跪便将她吓了个半死,如今仙门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她面前跪了一地,头?嗑得砰砰作响。
“请神使怜悯我等。”
朝露矢口?否认自己?是神女现世,但望山君放出“天问”时,神器实打实地认她做了主人,也平了众人猜疑。
既不能称“神”,众人便姑且称她为“神使”——神器之主乃神的使者,总是不错的。
“请神使普度众生!”
“昔日白鹤泊,各门各派皆有兄弟姊妹被摄魂后互相残杀,血色仍在,此仇何日能报!”
“自江扶楚即位以?来,清平洲屡屡生乱,人间多有妖魔流窜,民不聊生。神使得天之力,必能助仙门和人界诛魔除妖,再创太平盛世!”
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请求从四?面八方向朝露砸了过?来,她忽地觉得肩颈剧痛,像是一座大山从背后压过?来一般。这迫痛使她没有站稳,膝盖一弯,她便朝着面前一群人跪了回去。
“我不过?是……有幸生于皇室的凡人、鹤鸣山中普通弟子,术法平平,抱负不大,恐……有负诸位所托。”朝露推开了君姑娘来扶她的手,一字一句地道?,“神器之事,我自己?尚有许多疑问,怎能带领仙门斩妖除魔?诸位快请起,此礼……晚辈受不起。”
一白须老者闻言激动道?:“神谕已悉数灵验,神使为何拒而不受?既拥神器之力,便受得起!”
众人纷纷应和,叩首此起彼伏。朝露一时推辞不得,只?得将目光投向望山君,谁料他?沉默片刻之后,起身随着众人跪了下去。
于是朝露只?能被迫接受了这扣在头?顶上的“盟主”。
事后她问望山君:“璧山……真的曾降下过?‘神谕’么?”
望山君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指着阶下欢欣鼓舞的众人道?:“自从鹤鸣迁山以?来,仙门已许久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此后半月,朝露一直待在麓山山顶,以?“天问”净化在摄魂术下侥幸未死的仙门弟子。各门各派得她恩惠,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推波助澜,“神使降世”的言论迅速飞往大江南北,传得神乎其神。
在诛魔之盟的召集下,义军很快在麓山集结起来,听闻清平洲得知这个消息也颇为忌惮,前后派了许多妖魔鬼怪来探虚实。
而朝露作为仙门盟首,除了施净化术时现身,其余时候都闭门谢客。望山君代为周旋,平静无波。
她闲来便在这座小?凉亭睡午觉,萧霁问过?望山君,才?寻到了她。
“你?找我做什么?”朝露打了个哈欠,“从前那些酸话便不必说了,我近来诸事缠身,脑子乱得很,实在是无心……”
她话音未落,萧霁便抛过?一物,朝露伸手接过?,发现是一白瓷药瓶。
即使封着口?,也能闻见其中药物淡淡的清香。
朝露将此物置于鼻下轻嗅:“唔……不是常见的药材,还有花调和,也是不常见的花……”
“是青木槿,”萧霁接口?道?,“这是‘芳心’的解药。”
朝露立刻翻身坐了起来:“哪里来的?”
“昨日我在房中打坐,夜半三更,头?顶忽有脚步声。我开窗探寻,这药瓶便落在了我手中。”
“你?没去追?”
“望山君将我禁足,我自不能随意出门,况且那人脚步声极其微弱,开窗时已消失无踪,追也追不到。”
朝露不语。
萧霁便道?:“整个清平洲,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身手?”
“你?怀疑是他?给你?送药?”朝露顿了顿,直接道?,“他?屠了麓山,将药送到你?手中……”
说到这里,朝露没有继续。
萧霁嘲讽一笑:“若不是望山君恰在庭中,瞥见了那人的影子,我又飞快地唤他?前来,交出此药。翌日被人发现,你?猜,我该如何自辩?”
回答不出,朝露只?好?盯着脚底发呆:“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萧霁倒也不多话,转身便走,走了几步才?回过?头?,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新伤和旧疾,哪个更痛些?”
言罢,也不等她回答,他?飞快离去,身影消失在了山野间。
他?如今仍是仙门疑犯,外出太久,就?算有望山君,也易遭怀疑。
他?走后,朝露重新坐下,抱着柱子发呆。
山间的风渐渐平息,檐角的铃铛也沉寂下来,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正想移开视线,便见那铃铛飞快地晃了起来,发出了比先前更响的叮当声。
朝露吃了一惊,思索片刻后才?脚尖点地,藉着柱子跃到了凉亭的屋顶上。
果然见君姑娘提了一壶酒,笑吟吟地打量着她。
“你?何时来的?”朝露在她身边坐下来,与她一同?仰看?天际流云,“都听到了?”
君姑娘摇头?:“听得不确切,无甚兴趣。”
那日朝露突兀以?原相现身传话,本打算事后寻君姑娘诚恳道?歉,毕竟清平洲前,君姑娘连“想要嫁给你?”都说过?。
怎料君姑娘对此事毫不在意,待她反比从前更亲密了些。
被选为盟主之后,朝露再不能像从前一般四?处行走,萧霁又被禁足,幸亏有君姑娘一直来陪她说话,勉强解闷。
君姑娘本不是多话的人,三言两语,或只?是静静坐着,便能让她奇异地平静下来。
君姑娘将手中酒壶递过?来:“你?这盟主,做得不高兴吗?”
朝露接过?喝了一口?,呛得咳嗽了一声:“好?烈的酒……君姐姐知道?,我原是不想做这什么‘神使’的。”
君姑娘是她当年“身死”之后才?在仙门扬名的人物,按理说比她年少,但朝露仍是当年模样,半分未改。
身份坦白之后,朝露思索了半天称呼问题,君姑娘与她心思一致,纵然朝露已是“神使”,她也叫不出口?。
“你?还是小?姑娘呢,”君姑娘道?,“若你?不介意,便叫我‘姐姐’罢。”
朝露从善如流:“好?好?好?,那姐姐就?叫我朝露好?了。”
两人聊起“盟主”之事,朝露又是一阵闷闷不乐,君姑娘见她表情,便追问:“为什么做得不高兴呢?被人追捧、被人崇拜,被人寄予厚望,多风光。”
“厚望厚望,那便是又厚又重的希望啊,”朝露立刻反驳,“你?看?我这肩膀,能承载得了这么重的希望吗?”
她拍拍自己?的肩:“我呢,没有什么大愿望,只?希望我的亲人、朋友都能开开心心的,大家每天在一起,什么事都不要发生,就?很好?啦。牺牲是件很伟大的事,但我很自私,要我为了‘苍生’牺牲,其实我是不愿意的。”
君姑娘微微蹙眉:“既然你?如此不快活,为何不离去?望山君不会?拦你?。”
朝露叹道?:“姐姐别看?我傻,其实我心里清楚,仙门渴求一个‘神’,需要我的存在——半月前奉我为盟主的那些仙门长老,有几个相信望山君的‘神谕’?不见得。但他?们受魔族之苦这么久,需要一个‘神’将仙门凝聚起来。我虽不愿牺牲,但花些力气为人‘净化’、端坐山中装神像,也不算难。人皆有悯生之情,更有侠义理想,我当然也希望天下太平,太平了,才?能容下我小?小?的心愿,所以?这些力所能及之事,我会?尽力的。”
沉默良久,君姑娘才?道?:“你?从前对我说,你?梦见过?千万年前那位神女之事,还说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如今你?又能操纵她的神器,你?不觉得,你?就?是她吗?”
“或许罢,”朝露想了半天,微笑着答道?,“虽然这些前尘往事我还没有弄清楚,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我们是不同?的。神女生在九十九重天上,享天地之养,有至高权力——所谓有多大权力,便做多大牺牲嘛。她没有选择,所幸她有牺牲的勇气和决心,虽然痛苦,但不会?后悔。我呢,没有凌驾众生之上的感受,也不愿有,无论我们有何关联,我,都是我。”
“你?就?不怕他?们把?你?推到……不得不牺牲的境地去?”
“这样的情况太糟了,我又不知道?怎么办,干脆不去想好?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嘛。而且到时候说不定我又变了想法呢,人心瞬息万变,何必浪费时间为未知之事恐惧?”
半晌不见回答,朝露疑惑地转过?头?去,却见君姑娘枕在双手上,出神地看?着天空,笑得很开心。
朝露气闷:“你?是任侠之人,难道?觉得我自私可笑?”
“不,”君姑娘道?,“朝露,你?很好?,真的……很好?很好?。”
“对嘛,”朝露满意道?,“比起乱世中的‘神女’,还是做太平盛世中的凡人好?。”
君姑娘笑问:“既然你?这么想得开,那在难过?什么呢?”
朝露翻过?身来,托着腮,敛了面上的笑意:“不算是难过?,只?是……”
她捂着心口?,皱眉道?:“想起一位故人,想不通一位故人,但必须要想他?,想到人心瞬息万变……每次想他?,我都觉得这里滞涩难言。姐姐你?说,这是为什么?”
君姑娘垂下眼睛,长睫微动,声音忽然变得柔软低哑,像是蒙了清晨江上茫茫的水汽:“想到他?的时候,你?就?闭上眼睛罢,等睡着了,便不必再想了。”
***
傍晚时分刚过?,清平洲便已一片漆黑,两山之间阴翳笼罩,诸魔肃立。
在这一片黑暗当中,唯有一人行动自如,一袭白衣十分点眼。
江扶楚步伐缓慢,路过?魔宫中庭的一片月光时便走得更慢,他?今日连玄色外袍都没有披,长发松散,眉目清朗,一如往日。
“尊上。”
是女子的声音。
江扶楚毫不意外,微微挑眉,侧身看?向坐在他?尊者宝座上的紫衣女子,语气平平:“圣女归来了?”
“圣女?”洛清嘉玩味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笑道?,“这两个字给仙门那位新盟主,应该更为合适罢?”
江扶楚神情不变:“圣女觉得是,那便是。”
“近日不常见到尊上,尊上在忙什么?”洛清嘉扫了他?一遍,“清平洲爱穿白衣的唯你?一人,有时看?到还真不习惯。”
“自然在忙着圣女吩咐之事,”江扶楚低了低头?,语气却漫不经心,无甚恭敬,“青木槿已送到萧霁手中,但他?得望山君庇护,恐做不得仙门的‘叛徒’了。”
“望山君真是护短,不知来日若你?我落到他?手中,他?会?不会?心软?”
“感觉应该不会?,”江扶楚抬起眼来,抖了抖手中刚折的桃花枝,认真道?,“说起萧霁,你?从前不是心悦他?吗?这么做想逼他?自己?灰溜溜地回来?哦不对——他?在后山关了这么多年,可没见你?去看?他?几回。”
洛清嘉笑眯眯地回道?:“都是权宜之计罢了,什么‘心悦’不‘心悦’的,我只?是非常、非常讨厌叛徒罢了。”
她说到“叛徒”二字,咬字都重了些:“尊上如此爱洁,你?我合作之后,你?连人都没杀过?几个,我这心中……”
“反正圣女做自己?想做的事时,总是带着我以?一滴血幻化出的人形傀儡,在仙门眼中,你?杀的与我杀的,又有何区别?”江扶楚漠然道?,“圣女所求之事,我毫无兴趣,更懒怠得很——合作之初,这些话我便对你?说过?了。”
“话虽如此,但我怎知……你?的心呢?”洛清嘉从王座上起身,缓缓地朝他?走了过?来。
她面上未施粉黛,除了一双幽幽眼睛,也与从前山中毫无分别:“仙门想要诛魔,恰好?,以?神器之力,辅以?我之神功,也该到了决战的时候了。昔年我功败垂成,如今自然要谨慎些……尊上既无贰心,还请,歃血。”
江扶楚手指微动,唇角却勾起。
“好?,”他?迳自从她身边经过?,声音飘得老远,“我自然会?让圣女放心的。”
第71章 第七十一滴水
第七十一滴水
时日推移,来求解摄魂之术的人逐渐变少,麓山集结的诛魔义军倒一日一日地壮大了起来。
朝露不愿插手这些繁杂事宜,仙门众仙长也未必希望她出面,于是?她便?日日待在房中,照望山君的指引炼化神器“天问”。
神?器虽然认主,但朝露灵力?低微,体?内又似有封印,除了“净化”之外几乎发挥不出它旁的效用。望山君传了她古书中的一套心诀,试图帮助她与神器进一步融合。
“当年,你阿娘取‘永生’锻剑时,便是用的这一套心诀。”望山君提起此?事,唇角不自觉地泛起淡淡笑容,“想必你已知晓,当年你去后,你阿娘弃修仙门灵术,在百岁之年安然离世了。”
从璧山出来后她便?打探过,皇族旧人天下皆知,但望山君提及爱徒离世,面上竟无一丝悲怆之情:“也好,顺天知命,她这?一辈子不求永生之道,倒比山中人更洒脱些。”